这样宏大的抱负与志向,很难让人把它们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联系到一起。可它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想象一下那种场景都是让人无比震撼的:天苍苍,野茫茫,在北方苍茫的天空下,一位少年执剑登上长城高处的险关,长风猎猎,掀动他的衣角发梢,却吹不乱他投向四野的坚定目光。那一刻,他哪里像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倒像一位胸怀天下的志士,正在深情满怀,也豪情满怀地俯视着这多难的人间。
那一个多月里,王阳明不仅仅是登上险关独抒胸臆去了,他还做了很多具体琐碎的事。他走街串户,走访了许多人家,向在关内居住的人民详细了解了关外少数民族的各种情况,包括他们的种族、历史、生活习惯,以及历史上人们对他们是如何防御的,如果他们一旦突入关内应该如何反击……他还仔细地了解了居庸关一带的地理地貌、山川形势、道路交通以及各要塞关隘的兵备情况。除此之外,王阳明还与少数民族群众实际接触,他与当地青少年一起骑马射箭,练习骑射之术。彼时的边关并不太平,常有胡儿骑射来犯,见有胡儿来,王阳明丝毫不惧,上马就去驱逐,以致那些人见到这个少年的影子就落荒而逃。
每一个少年的世界,都曾有过五彩绚烂的梦。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怀揣的是地老天荒的粉色梦;渴求功名显亲扬名的少年,怀揣的是金榜题名的金色梦;而一心成圣怀抱大志的少年王阳明,他的梦,则充满神奇的英雄色彩。在边关考察期间,他竟然梦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伏波将军马援。他不但梦到了他,梦中,他还亲自到了他的伏波庙里去拜谒。
伏波将军马援(公元前14年—公元49年),扶风茂陵人(今陕西兴平东北)人,东汉武帝时期的名将。马援最初在北方以畜牧为业,王莽朝时出仕为官。后来追随光武帝,因讨伐羌族有功,被封为伏波将军。此后马援又屡立战功,先后平定了交趾叛乱,征讨匈奴和乌桓,讨伐南方武陵玉溪蛮族暴动等。老年时,再次出兵匈奴,最终病死疆场。马援曾深得光武帝的信任,是一位彪炳史册的大将军。
马援曾说:“大丈夫立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年老时,马援主动请缨出击匈奴:“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
对于马援的故事,王阳明已经在有关书籍里读了太多,他早已是矗立在他心目中的大英雄。那天阳明从外面考察回来,一天的疲倦奔波使他很快就沉入梦乡。那一夜,王阳明第一次在梦里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他仰慕已久的大英雄。梦里头,马援将军的面容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可王阳明的那份激动心情却是经久不去,一直到梦醒来,他还在为那种饱胀的热情所激励鼓舞着。一首《梦中绝句》就是在那样的心情之下挥笔写下的: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梦中绝句》(《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那时,王阳明还不能想到,四十余年后,他真的迈进马援将军的伏波庙,而现实中的场景竟然与他十五岁时在梦中见到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王阳明与马援,冥冥中是怎样的一份情缘啊!
当年马援平定交趾叛乱归来,在国境内立了一根铜柱,上题“铜柱折,交趾灭”六个字。而今当年的铜柱早已被云没雷轰折,可马援的英雄事迹却永远不会磨灭。这首诗中所表现出的英雄气概着实让人惊叹。
明朝自立国以来,其北部边境一直不安宁。当时的蒙古各部在被称为“小王子”的达延汗的领导之下,力量壮大,时时与明朝发生边境战争。就在王阳明十五岁这年,蒙古“小王子”还侵入甘州,明朝的将领战死。这件事对王阳明的触动很大,在他看来,要想做圣人,就必须有能力保境安民,而实地考察十分有必要。所以,他就领着两位童仆去了边关。
考察三关归来,再看大明王朝被内忧外困所扰,王阳明忧国之情顿生。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认真真给皇帝写了个奏折,把他此次去边关考察的种种情状据实写出来,其中包括了他不成熟的军事思想与御敌方略。他甚至想效仿当年的终军,让皇上委派他直接上阵杀敌。
终军是汉武帝时期的一名侍臣,博闻多识,文采飞扬,官至谏议大夫,后来主动请缨,去劝说南越王归顺汉朝。南越王表示愿意归顺,但是南越的大臣却极力反对,他们发兵攻打南越王和汉使者,终军亦被杀害,时年二十余岁。终军少年时就胸怀大志,赴长安时,步入函谷关,关吏给终军“”(即如今天通行证。以帛制之,上面写字,分作两半,出入合符,方能通行。)终军说:“大丈夫四游,必取功名,出关何用此物?”说完弃繻而去,此即“终军弃”故事的由来。王阳明对这个故事,早已烂熟于心。
彼时石英、王勇在京城周围一带肆意掠夺,又有秦中石和尚、刘千斤作乱。王阳明想请求皇上,由他亲自带兵征讨刘千斤、石和尚。
一封奏折,洋洋洒洒几千言,直写得王阳明热血沸腾。他不眠不休地写了几天才写好。写完后,他将那封奏折直接交给了父亲王华,打算由他递交给皇上……
王阳明对父亲说:“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对于儿子莫名玩“失踪”这件事,作为父亲的王华已经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宽容;王阳明回来了,平平安安地回来了,王华没吼也没打他;后来又见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抄啊写啊,王华也容忍了。他以为那是儿子收心,要一心攻读诗书了。可当他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那封所谓的奏折,打开它看到上面满篇的豪壮之语时,他还是被震撼了,尽管那里面不时闪烁的思想火花也让这位父亲觉得开心与骄傲,可他还是把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汝病狂也!书生妄言取死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死啊。这等于是妄议朝政,是作死啊。王华再也不能由着儿子任性胡为了。
王阳明倒也听话,从此,真的再不敢言及此事。
王阳明沉迷于兵法研究,又亲自到边关实地考察,回来后壮志满怀地写下了他的“经略大志”,准备报效国家,实现他做圣人的理想,不想却被父亲王华一顿穷批,也只好收起心性,重新回到书斋来,乖乖读书做学问了。
6 阳明格竹 疲累落疾
明朝的读书人,都极推崇宋代朱熹的学说,将朱熹视为孔孟之后最伟大的圣贤人物,朱熹的书也就成为读书人的必读之书。王阳明从边关考察归来,欲上书皇帝直陈边务,却遭父亲一瓢冷水浇下来。父亲训斥他读书人要以读书为要,王阳明渐渐把那颗躁动的心安定下来,决定步入读书经仕的正途。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王阳明才开始对朱熹的学说与著作潜心学习研究起来。
朱熹的思想当中,“格物致知”这一观点流传已久,也广为人接受。多少读书人津津乐道于“格物致知”,却只一味地全盘照搬接受,从来没有人去深入地实践过,更不会对此提出半点质疑。
朱熹的“格物致知”,通俗来讲,“格物”就是与事物面对面,“致知”就是达到对这一事物的本质的了解。所以,“格物致知”大意就是说,在我们的生活中,在面对一件事物时,要争取弄明白每一件具体事物的道理,如此天长日久地积累,对具体事物的知识与道理了解得越来越多,最终就可以达到无所不知的境界。
这天,王阳明读书时看到朱熹在书中提到“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朱熹的意思是,天下万物,包括一草一木,皆包含事物之理。看来,要想弄明白天下事物天理,就得从格一草一木的“分殊之理”开始。正好父亲就职的官署中有一片青青的翠竹,阵阵清风吹来,那满眼的翠绿竹叶在风中轻轻摇曳,王阳明常常看得入了神。那些轻轻摇动的竹子上,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真知天理?是否真如圣人朱熹所言,只要每天认真对着这片翠绿的竹子“格”,就能明白其中天理?这一年,王阳明已经十六岁了,他依旧在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成圣之路。也许,格竹是条不错的途径。
说做就做。正好有一位姓钱的同学,也同王阳明一样沉浸在朱熹的“格物致知”说中,二人一拍即合,推开一切事务,搬个小凳来到竹林,开始专心致志“格竹”。可他们看啊,想啊,从黎明到日落,从日落看到星光满天、夜露打湿了衣裳,依旧看不出那上面的所谓“理”来,人倒是越来越眼昏花,脑糊涂了。那位钱同学,勉强坚持到第三天,终于支撑不下去,他病倒了,就此宣布自己“格竹”失败。王阳明却不甘心,他以为那位钱同学精力太弱,所以才导致格竹失败。自此后,他更加努力地“格”,几乎到了不休不眠的地步。
高强度的体力耗费与脑力付出,终于把王阳明也击倒了。连续格竹七天之后,王阳明已是毛发蓬乱,眼圈儿发黑,眼里横七竖八布满蛛丝一样的血丝。更糟糕的是,他还高烧咳嗽不止,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那竹子是再也不能“格”下去了,再“格”下去就把自己的小命“格”进去了。王阳明自然是万分沮丧,他对那位钱同学说:“看来我们做不成圣人了,你看我们格一物都这样困难,又哪来力量来格尽天下万物。”
通过格竹做圣贤的梦,也就此破灭了。那次格竹不但没让王阳明找到成为圣贤之道,还给自己的后半生留下了一个终生不愈的病根——咳嗽。多年后,他还常常受此旧疾困扰,苦不堪言。
人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可那次格竹失败,对王阳明来说却是一次极大的打击。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按圣人书上所言来“格物”的,为何却不能“致知”。
其实,跳出当事人的角度站在高处,今天的我们再来回头看,就不难理解阳明格竹失败的原因了。他其实是错会了朱熹的意思。朱老夫子提出“格物穷理”“穷天理”“明人伦”是他的“格物穷理”的根本,但又不仅仅局限于道德和人伦,而是将其扩展到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范围虽然扩大了,但其大纲根本还是人伦道理。朱熹的观点,天下万物虽然在表面上看起来各有不同,但从本质上说,所有的事物又都存在着最根本最普遍的理,他将这个理视为“天理”,但就每一个独特的事物来说,事物又各有各的“理”,也就是“分殊之理”。要想弄明白事物之中存在的天理,自然要从具体事物的“分殊之理”开始。
王阳明此举,无异于舍本而求末,舍弃了人伦道理,而只就一草一木去探寻其理;其方法也不对,他想一口吃个胖子,直接从竹子这件事物中就探知到万物一理,怎么可能?
其实,当时很多人也类似王阳明,对朱熹学说的精髓并不能真正地理解,这在朱熹在世时已是一种普遍现象。朱圣人曾对此无比苦恼,在给陈齐仲的书信中,他就曾说:“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一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这些忧虑,朱圣人其实早在自己的著述中谈到过,可惜那时阳明年少轻狂,总想走捷径成圣人,可能就略过了那一节,直接进入“格物”环节。
正是欲速则不达,成就圣贤的路可没他想象得那般快捷容易,没有风雨磨砺,没有血与泪的洗礼,哪里那么容易就出一个圣人?
王阳明格竹,不但没有找到成圣之路,反倒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那可真够王阳明郁闷的。回望自己探寻圣人之道,真是充满波折。练习骑射,边关考察,被父亲斥责为不务正业异想天开;读书学圣言,又格物失败,正是实践成圣难,读书成圣也难。至此,王阳明开始对自己曾经的理想产生了一丝怀疑,读书做圣人,真的适合他吗?真的可视为人生头等大事吗?朱子的圣言学说真的就那么高不可攀,放之四海而皆准吗?王阳明的心开始飘忽游移了,他不但对自己成圣人的志向产生怀疑,也开始对朱熹的著述论说产生怀疑,那并不是通往圣人境界的平坦大道啊。天下种种新的观点与学说,无不是在对旧观点旧学说的怀疑中迈出第一步的。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那一颗叫作心学的种子已被他不知不觉植入心里。
种种通向圣贤的道路都被堵死了,王阳明的日子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中。他整日病恹恹,百无聊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如此一来,因格竹受损伤的身体越发糟糕下去,如何调理自己的身体就成了眼下阳明最为关心的事情。他的目光也从朱圣人的圣贤书中移开来,转而去向那些神仙养生之学。神仙养生之学,是否能帮助王阳明恢复他的健康,又是否让他从中寻找到圣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