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很快就到。”苏馥翻了翻盒子里的物品,把他妻女的两张照片递给他,“这你可以随身带着。”顾天云有些惊讶地收了照片。
他以为要去的地方很远,停车后把他推上飞机,或塞进潜水艇,但想不到要去的秘密点居然很近。
半个多小时后,越野车转上帽天山国家地质公园的盘山公路。
翻过山梁,透过车窗可见山体上的矿厂痕迹。三年过去了,这里悄然发生了改变,移栽成活的树木掩盖了大部分原本外露的土石层,静悄悄的,没了往昔轰鸣的挖矿机械和来往穿梭的运输车辆,这片古生物化石保护区终于恢复了宁静。
一群林鸟飞过天际,化为无声的小黑点远去。
顾天云眉头紧蹙,宁茹的身影在思海深处浮现出来,他不得不强迫着自己不把影像清晰化。三年了,他首次回到这里,似乎感觉到大山深处依然残留着妻子的灵魂,那些逝去但刻骨铭心的影像,让他不由得战栗。
在看见化石博物馆的圆顶一角时,越野车转向另一条公路,驶向左侧方的山坳。这是条新修的柏油路,路基厚实,可承载重型车辆,但少有车辆出入。车行大概四分钟,前方出现一道门禁岗亭。他们停车接受检查。
“古生物科研基地”,顾天云注意到门牌。
围墙上竖立着几块宣传牌,画面类似通俗的“寒武纪主题公园”那样,利用声光电、气雾等科技手段,演绎地球寒武纪生物大爆发的奇迹,展示5.3亿年前海洋生物的真实面貌……看上去像个普通的科研单位。但他根据岗亭设置和内里巡逻的军人推测,招牌只是对外表露的形式,实质上这里是个隐秘基地。
想不到三年的时间,竟会在这里建起军事级的秘密单位。
往里深入,环境幽静,主干道两边的树木间偶尔见到建筑物,墙体严实,外墙涂料层特殊,隐约可见圆弧形天线在车窗外一闪而过。他知道这是一种全覆盖式的地对空、地对地的战术雷达天线。
越野车一直开到最里面。顾天云下车望去,见前方山壁上有个隧道工事,比火车隧道略大,设有特别的防冲击式的内置岗亭、电子门禁、防爆护栏,洞口巡行数名荷枪实弹的特种兵。苏馥出示证件接受检查。
隧道入口处的检查设备齐全而先进。顾天云需要站到一架类似监控仪器的设备前接受扫描探测,核对身份,采集全身图像、血液、指纹和眼球虹膜信息。折腾一番,最后让他穿上一套专用服装,蓝色特种衣料,类似没有配备面罩和防尘罩的夹克式军工防尘服。
“请把左手伸进去。”检查员示意他把手伸进一个仪器的环形孔。
“咔”一声金属轻响,手腕震动。顾天云缩回手,见手腕上扣了个金属环,有表带宽,银色的金属,轻薄,表面光滑,刻着一段类似游标卡尺的刻度,还有一行小字:灵海-B1122。
进入隧道,他们换乘电瓶车深入山腹。
车时速约四十公里,顾天云明显感觉到一直在下坡。隧道四壁浇筑了高强度的混凝土,做过多层防水处理,每隔一段距离设有安全岗亭,配备高分贝的报警器,隧道上除了顶灯和通风管道、飞机引擎般的风机,还装有一排纵深进去的监控摄像头。每个摄像头间隔二十米,顾天云一路默数,到停车时以此判断他深入隧道约一千五百米。
前方出现一个“进入灵海工程”的警示牌,此外没有任何标示。
山腹深处安静,与世隔绝。
“顾天云同志,请坐!”
苏馥示意顾天云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你在灵海工程的边缘区域,以下由我和你做一次谈话考核,以决定你今后的岗位。”
她也在椅子上坐下,拆开密封的文件袋。
顾天云见对面还空了一排椅子,共有五把,呈扇形展开,距离他约有三米远。这个距离对于交谈远了点儿,好像审讯疑犯的架势。这个封闭的房间呈环形桶状。除了这几把折叠椅,没有任何办公陈设;墙壁光滑,一览无余,几乎看不清进来时那道门的门缝儿;天花板高约四米,内嵌吸顶灯、摄像头和警报器。房间干净简洁到极致,就像一个被警犬舌头舔得锃亮的罐头盒。
他处在“罐头盒”底部的圆点位置。
“你在系统工程三司多年,敬业爱岗,经验丰富,符合这一批的入选条件。经过组织审核,信任你的能力和忠诚,批准你参与灵海工程。”苏馥打开文件袋后却没从里面拿出文件,转而介绍站在他身旁的警卫,“刘戈,他和我在科工委的安全保密局工作,负责你的工作安全。”
“你好。”顾天云打招呼。刘戈点头回应,身体挺直得像标枪。
进入这里后两人似乎对他友善了些。“欢迎你的加入。”苏馥的语气没了初见时的冰冷,柔和而平稳地说,“灵海是高级别的保密工程,由科工委张之良副主任负责。”远在西南边陲的小县城竟然出现了这样重大的工程,顾天云不禁暗暗吃惊,亦觉得有幸入选为国家效力,这是职责所在,也是至高荣耀。
“根据你的能力,适合做多种岗位工作,建议你可以选择工程指挥、机械维护、总调度,还有工程观察员。”苏馥注视着他,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神微有不易察觉的变化,“观察员比其他岗位危险,属高危岗位。”
顾天云一怔。很少听说工程还需要配备专门的观察员。在通常情况下,只有政治和军事任务才需要观察员出席有关会议和参与军事行动。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工程,观察员的涉危程度竟然这么高。
“你可以根据自身的情况和承受力,不选择担任观察员。”
“我愿意接受组织下达的任命。”顾天云尽管疑惑,但立刻回答。他能觉察出这个“高危”岗位需要他。
“我要向你说明一个特殊情况,灵海工程启动以来,先后有六位观察员同志牺牲在岗位上,我加入后,经历过两位同志的不幸。请你慎重考虑。”
“我是第七任?”
“是的,而且很有可能不是最后一任。”
“明白,请指示。”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顾天云脑中闪过女儿清澈水灵的眼眸,“我服从命令,听从组织的指挥,严守纪律,忠于职守,不怕牺牲。”尽管没有立正、右手握拳上举宣誓,但对肩负的职责和使命,他立刻做出坚决履行的郑重承诺。
苏馥投以钦佩的目光,递给他一份文件,“作为观察员,你的职责是全程观测灵海工程,向组织汇报情况,及提供个人意见。”顾天云浏览了下文件。资料没注明灵海工程的情况,只写了观察员的职责范围、日常工作安排、安全和保密等事项。
“这个需要你签字。”苏馥又递来一叠文件和一支笔。
一份文件表示自愿放弃国家宪法赋予他的权利,还有一份文件写明了发生意外的抚恤条款。如果在工程建设事业中因公牺牲,国家将授予烈士称号,给予家属丰厚的抚恤待遇……这相当于签下“生死状”,一个极危险的任务。
顾天云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提笔落名。
苏馥收好文件,立正对他敬礼。
突然余光中人影晃动,顾天云感到脖子遭到手臂的大力扼制,有人硬折他的颈骨。疼痛窒息感袭来的一瞬间,他反应迅捷,双腿撑地带动椅子往后翻倒,借势扭身发力挣脱手臂,随即抬起手肘反击过去。
刘戈往旁边避开。
“停,这是测试。你的反应迅速有力。”苏馥摆手。
顾天云揉着酸痛的脖子重新坐下,看了眼刘戈,估摸这名警卫的攻击力不弱,对他的测试还留有很大的余力。
“能参加首次维和部队行动的人,军中百里挑一,确实有一定的防御能力。”苏馥说,“你记住,在以后的每时每刻都要保持最高警惕,以防止各种突然袭击对你造成伤害。”
“什么袭击?”顾天云想不到在这个高等级防御的基地还会遭到袭击,他还以为,是某种危险的工作造成的人员牺牲。
苏馥说:“各种不可预料的突发情况。袭击可能来自你身边的同事,任何人,包括保护你的警卫,比如刘戈,我,都有可能成为袭击者,甚至来自你的自我伤害。”
“什么?”顾天云一时没理解她这话的意思。
苏馥说:“灵海工程启动至今,已经牺牲了六十多人,当中大部分人是被身边的人袭击致死,十二人疑似自杀,现场的痕迹符合自杀条件,但缺少自杀的主观动机。包括袭击者,也难查出有明显的攻击主观意图。我们开始怀疑是敌对势力所为,恐怖分子、某极端组织等,但经过缜密调查,基本排除了上述可能。可能是由异常环境因素导致的非正常现象。”
“异常环境因素?”
“灵海工程的区域特殊,对人的意识和行为会造成难以抗拒的影响。”苏馥没怎么特殊解释,直接给出个含糊其词的结论,接着说,“我简述权限范围内的信息,请你注意听。发现这个区域的异常,是在三年前的一次矿洞爆炸塌方事故以后……”
顾天云一凛。事故现场画面闪过,宁茹的容颜随之浮现出来。他立刻收摄心神,专注听苏馥讲述。
“矿洞深处发现了大量的古生物化石,在考古人员进入现场清理发掘两个月后,有个叫柏映泉的古生物教授无意中察觉,每次进入化石现场以后再出来,时间都产生了延迟。柏教授戴有一块高精度的石英表,月差一直保持在六七秒以内,但自从出入化石现场,每天的时间误差长达几分钟,这引起了他的注意。柏教授用更精准的计时器,做了几次时间比对测试实验,排除矿洞磁场影响和各种干扰的可能性,他发觉这里与外界存在反常的时间差,就在自然科学论坛发了一篇文章寻求解答。”
苏馥稍作停顿,留有让顾天云消化信息的时间,片刻后接着说:“美方关注到这篇文章,随后,阿拉莫斯科学实验室通过有合作关系的中科大研究组推荐,前来做了检测,认为该区域属于一个时间膨胀效应的异空间。目前,我们在进行的工程就是土石挖掘,将异空间范围内的区域清理出来,以备下一步进行相关科研实验。”
这段话信息量相当大。
时间膨胀?异空间?顾天云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灵海’是发现者柏教授命名的,与工程无关。柏教授认为化石群区域在五亿年前是充满古生物生灵的海洋,所以他在文章里称这里为‘灵海’。工程启动时就沿用了‘灵海’作为区域机密代号。”苏馥对刘戈做手势,“我们下去。”
刘戈用联络器呼叫:“编码B1122请求进入。通知张副主任一行过来。”
环形房间轻微一晃,往下沉落。
顾天云感到失重,这“罐头盒”居然就是一部电梯。灵海工程处于隧道的下方,电梯间平稳下降了二十多秒后还不停,他不禁暗暗惊诧,以启动那一刻造成的失重感来判断,电梯的运行速度不低,不知电梯井有多深,这地下的工程量令人咋舌。
电梯终于落底,但没开门。苏馥说:“请在这里稍等,张副主任会来见你,还有战略研究部、国际合作司、国家隧道集团以及灵海工程部的领导。他们来这里开个短会,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在会上交流一下。”
“国际合作司的领导怎么也来了?”顾天云看向那五把空着的椅子。
苏馥说:“灵海是多国合作工程,主要使用TBM(大型隧道掘进机)。大部分技工是国家隧道集团、科工委系统工程的人,部分专家来自俄罗斯,还有美国的电气技师和地质学家,瑞士联邦铁路公司的工程师,传动与控制部分由德国维滕工厂的技术专家负责。”
情况有些出乎意料,顾天云谨慎地问:“遇袭者也有外国专家?”
“有六人遇害。包括英国、俄罗斯和两位美国的工程观察……”
苏馥正说着,突然间警报声响起。
一级警报。
从远到近,尖锐的警报声从不同的方位传来,清晰刺耳。室内警报红灯闪烁。苏馥快速按下墙上隐蔽的特定安全门锁,立刻和刘戈做出警戒动作。但两人的防卫方式反常,快步拉开距离,一左一右,分别站在电梯间两端,背贴墙而立,面对面,隔空盯着对方,神色异常紧张。
顾天云赫然站起身。
“别动!坐下。”苏馥厉声命令,“双手放椅子背后,抬头看我,看我的眼睛。”
顾天云惊诧着坐下,他唯有依照苏馥的指令,把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怔怔看着她的双眼。苏馥和刘戈的举动不像在保护他,而像是在警惕防御什么,两人甚至相互敌视,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苏馥不时快速瞥过来,就像在探测他可有异常反应。
谁也不说话,静默保持着这种怪异的警戒状态。
气氛紧张,惊心动魄的警报声持续响着。顾天云瞪眼注视着苏馥,不一会儿他感到眼球酸楚发胀,不由得眨了眨眼,余光溜了下两旁。就这么个微小的眼神动作,却立刻让苏馥变得更紧张,苏馥盯住他,声音急促问:“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顾天云回应。
“别乱动,看我。”苏馥再次警示他。
顾天云绷紧神经,极力克制着想要查看两旁的念头,感觉仿佛有个东西在悄然迫近他。以苏馥和刘戈的情形来看,给他的感觉就是电梯间内似乎潜伏着某种无形之物,随时可能发动袭击,让两人如临大敌。但他却什么都没发现,室内简洁依然,如锃亮的罐头盒,充斥警示灯闪烁的红光。
“……袭击可能来自你身边的同事,任何人,包括保护你的警卫……异常环境因素……灵海工程的区域十分特殊,对人的意识和行为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苏馥的话闪过脑海,顾天云悚然心惊,瞬间体会到这种异常情况带来的特殊压迫。
神经绷紧到极致,汗滴滴冒出,意识渐渐有些恍惚了。
近乎窒息地等待了近二十分钟,警报声终于停了。
苏馥和刘戈长呼一口气,稍微放松下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过了会儿,两人收到从联络器传来的指令。他们使用无线耳麦,顾天云听不到指令内容,只见苏馥的神情越来越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