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里可能有特异的磁场,某种能量,或是什么光电效应,或者某种灵体。”郭云山说到“灵体”,摇头苦笑,“我乱猜的。到底是什么现象先不管,但这种来源不明的光芒给我们造成了不同的幻觉。让你看见了活的古生物,控制我的意识,让我发狂。它还控制了郭小双,让他莫名其妙地失常,起爆炸药,炸塌了矿洞,他那时应该是身不由己。”
“但它有什么目的?”
“控制小双开动机器挖矿?”郭云山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挖掘机造成的石层断面及地上碎裂的石块。他伸手拿起身旁地上的一块石头,用衣袖擦拭石面上的尘土。“什么东西?”郭云山的举动吸引宁茹看过去,忽然发现他手中拿着的这块灰褐色的石头,表面上嵌着动物软肢纹路,刻影清晰地呈现了虫子的整个形态。“化石?”她失声说。
郭云山分辨着说:“完整的纳罗虫化石。”
“这是长尾纳罗虫。”宁茹根据看过的资料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石块厚五六厘米,潮湿,纳罗虫栩栩如生,仿佛虫子漂浮在水里。
宁茹和郭云山惊诧地盯着这块石头。这个磷矿洞的深处竟然有化石层?
郭云山放下小海,又拿起身旁的另一块石头,还是一块化石,是个抚仙湖虫,形态也非常完整。他再拿起一块,依然是化石,只不过这次他拿到的是一块生物残肢。一片片石头呈现一个个生物的斑纹。
郭云山跳起来,冲到挖掘机前的石壁,猛地翻动。“化石,全都是古生物化石,它们埋在石板里……”他的声音压制不住莫名的恐慌。这块盖板石是几亿年前形成的,横截面上埋着众多的古生物化石,渗水严重。挖掘机的裂土器钩子毁了大半个石层,许多化石已经被破坏得残缺不全,就像一个古生物的墓坑。
郭云山手摸石块粗粝的表面,心神激荡,石层深处似有一块“磁铁”牢牢吸住他的意识。里面是什么东西?活的生命体被困在石头里挣扎?异类生物凝固成超越时间的形态?他涌起怪异的念头,想要掘开这层石板。这念头强烈得让他不由自主地扒拉石头,手上动作越来越大。
“云山?”宁茹看到他的异常动作,紧张地喊了声。
“里面有条通道。”
“不可能的。”宁茹差点儿失口说出你是不是疯了,这个矿洞直通山肚子,石壁中怎么可能出现通道。郭云山迟疑说:“我明白,但我,我感觉,觉得前面有一条通道,在五六米深的位置,就在这块石板后面。”他说着语气变得坚决,语速加快,“我确定,小双也感觉到了,他要挖开石头。”
“别冲动,别管它了,你用手也挖不开石层。”宁茹劝说。
“我没事。救援队不可能很快疏通矿洞,慢则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郭云山看似神志清醒,对形势做出冷静的判断。他转身将郭小双的尸体从挖掘机上抱下来,要将尸体扔进装载车的车斗,但停顿一下,将尸体藏在一堆矿石后。
尸体的一条胳膊露在石堆外,手臂粗壮,皮肤黝黑凝血。很快地,这只手也被他拉到石堆后。“你带小海让开,我要挖了。”郭云山钻进挖掘机的驾驶室,启动发动机。他的行为举止看起来都很正常,甚至冷静得过分,但不知为何却透着一股邪气。
挖掘机的机械臂摆动。液压马达带动振动箱内的偏心齿轮,发出强烈激振,振动速度很快攀升到每分钟2400转,裂土器在激振器的作用下冲击盖板石,斗齿的尖钩高速破碎石板。轰鸣震响传来,宁茹的心为之战栗。她没法做任何阻止,只能看着郭云山操作挖掘机不停地挖掘。碎裂出一大堆石块后,他卸掉裂土器,操作老练地换上铲斗,将地上的石块铲进装载车,然后又换成裂土器,接着往石壁深处挖掘。
挖掘机工作了一阵终于停下,矿洞内寂静如墓地。
一条通道出现了。郭云山爬上石堆顶,瞪着通道,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柔光。矿洞的光线和通道的光融汇在一起,远远地看出去,通道一直延伸到大山的山腹深处,仿佛无穷无尽,最远处只见白光。通道的直径约三米,没有磷矿石。这条通道的上半部成不规则的筒形,下半部覆盖潮湿的泥土。空气流畅,没让人感到不适。土质疏松带着一点儿腐败的黏着物,类似风化的淤泥。看起来不像是地下天然溶洞形成的通道,倒像是一条人工挖掘出来的通道。“有人挖了这条通道,但又重新填埋,用泥土塞得满满的,时间久了,土壤自然往下沉降,露出大半条通道。”郭云山捻了捻泥土,凭经验判断。通道里的土质掺杂沙砾,绝对不属于山体,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贝壳碎片。泥土属于泥沙混合物,像是采自湖畔。
这条通道通往哪里?谁挖开又运输泥沙来填埋?是否从抚仙湖岸边采土运到这里填上?这些都不得而知。
“我去探探路。但愿能从这条通道逃生,天晓得,也许就去到了湖边。”郭云山试探着进入通道,不紧不慢地沿着通道移动。
“我跟你去,等等我。”宁茹焦急起来,想要爬上石堆,但湿滑的石堆让她不由得迟疑起来。她摸了摸大肚子,找寻着落脚处往上攀。
一条白茫茫的光之隧道,光线清亮柔和。通道内一点儿也不显得压抑,泥土路平坦,郭云山行走起来很顺畅。
两边的石壁不同寻常。他分辨石质,发现是板岩和高岭石,还有少量的玄武石。从石头表面风化的程度来估计,这条通道开挖的时间很久,应该不少于上百年,他犹豫了下,很快将时间往上估计到几千年,甚至更久远。高岭石是一种含水的铝硅酸盐矿物,风化和沉积为黏土,需要的时间不是一般的漫长。难道这条通道有上万年了?他摩挲着石头表面,震惊不已,见鬼了!难不成这是一大群原始人手拿石斧开凿出来的通道?还有,这三种不搭调的石头怎么会混在一起?离奇古怪极了。这里是帽天山含磷量最高的矿洞,但这条通道却没有任何磷矿石的踪影。
郭云山沿着通道往前走。那种磁石般的、来自心灵深处的吸引力诱使他不停地走,前方弥漫光亮,遥远得仿佛走不到尽头。过了会儿,他恍惚起来,意识涣散,不知前后左右,甚至感觉不到重力的方位,好像走在地上,又像是倒立着走。强烈的漂浮失重感。他想保持清醒,但做不到,似乎进入沉睡状态,大脑一片混沌。
通道扭曲起来,牛胃反刍般蠕动。他像一捆被吞噬的干草,成为反刍物。陡然间一震,郭云山如被冷水侵袭似的猛地清醒过来,他见通道前方出现变化,不对,这不是通道,是……他打量四周,发觉是矿道。
这是他的地盘,他身处熟悉的矿道。前方是采矿工作面,可见挖掘机和装载车。高高的石堆上方露出一条通道,那是他挖掘出来的。
石堆后是郭小双的尸体。
郭云山呆立片刻,想不到他一直往前走,却走回到了原地。
这里没见宁茹和小海的人影。他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爬上石堆,看到宁茹坐在通道另一边,背对着他,面向通道深处。她的样子很疲惫,看情形她进入通道走了一段,但最终停下。“怎么回事?我昏了头?”他陷入震惊困惑中,拼命回忆之前走过通道的情景,但一无所获,心里空落落的,根本捞不到半点头绪。“我在不知不觉中梦游?”他摇摇头又想,“也许在哪段有个岔道,弯曲迂回,我走岔了进入矿道。”
他做出个决定,没往前去找宁茹,而是爬下石堆,重新折返回矿道。他坚信自己的感觉没错,出现这种异常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性:这是一条回形通道。岔道就像一枚回形针,往前深入但却把他引到了起始点。
这次他从矿道走,有两种结果:一是到矿洞入口塌方处,但假如这是回形结构,他就会回到那条怪异的通道上。郭云山隐约不安,预感到是后者——没有两种结果,只会到达那条通道。
经过石堆,他瞥见石堆后露出的那一条手臂,皮肤黝黑。
他飞快地将这条手臂拉到石堆后,头也不回地冲进矿道。
直直向前,没转弯。
郭云山全力奔跑,发疯一样跑,或者,他要赶在发疯前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是理智的,他不相信清醒状态下还出现狗屁的幻觉。脚步声空荡回响。光芒充斥空间,无处不在。白茫茫光亮刺激着他的神经。恍惚间,他猛地收住脚,看清楚四周后,他踉跄扑倒在地上。
手掌摸索到湿漉漉的泥土,带着腐败气息。石壁是生冷的高岭石,石头表面有些风化。
沿着矿道狂跑一阵儿的结果符合该死的预感,他没去到矿洞塌方处,不知不觉中他重新跑回这条通道。这还真是回形结构,但不存在弯曲的岔道,他一直往前,没感觉到转过弯,但他却从一个点跃至另一个点,一个空间方向相反的点。郭云山嘴里咒骂着,他无畏于这种怪异现象,但十分痛恨自己的愚弱。他愤怒,竟然记不得怎么从矿道转换到通道。
没停留多久,他不甘心地从地上蹿起来,转身往后走。这次他没再跑动,但也走得不慢,一路瞪大眼睛。“绝不丧失意识。”他死死盯着通道的石壁上的一片石头。他要清醒地知道,这个石壁怎么变成了矿道?他的脸几乎贴到石壁上,手掌一路摸着粗粝的板石。“稀里哗啦……”松脆的板石被他扒拉下来,散落在地。
他在制造“面包屑”线索。童话故事里,后母带着汉赛尔和格莱特穿过森林,想遗弃他们。汉赛尔知道后母的恶毒计划,就在他们沿途走过的地方偷偷撒下面包屑,以此做标记识别,找寻回家的路。
他的手指麻木,感觉不到疼,意识也渐渐麻木。清醒时,他惊觉自己身处矿道挖掘面,那台挖掘机立在他眼前。“啊!”他绝望闷哼,他依然记不得怎么来到这里的。记忆像被从中撕去几页的小说,丢失了关键情节。他输给了幻觉。
窸窸窣窣的响动赫然传来。
他转头看去,见一条手臂耷拉在地上,手指弯曲颤动,抠着碎石缝隙往前爬动。这条手臂活过来似的要从石堆后爬出来。手臂粗壮黝黑,中指的指甲壳脱落,指头翘着,仿佛在嘲讽他。郭云山蓦然失去理智,转身找到铁锤,冲到石堆后面,猛地抡起锤,砸了一下又一下……疯狂的场景。
他扔下粘血带皮毛的铁锤,将地上一条失去形状的手臂踢到石堆后,返身回矿道,一步步往前走,查看着地上。很快地,他走到了通道,当他冷静下来时,发现地上并没有散落的板石碎片——“面包屑”消失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他笑了笑。童话里,当太阳升起来,汉赛尔在地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点儿面包屑。它们都被树林里和田野上飞来飞去的鸟儿一点点地啄食干净。他和妹妹彻底迷路了。
这条通道不仅像一枚回形针,还具有反常的死循环时空特性,让蛇吃自己的尾巴,最后变成一条单曲面的莫比乌斯环。或者……真实的幻觉?他搓了搓手,感觉手上的血好像还热乎着呢。
空间循环,时间也在循环,这里也许是一个时空扭曲的地域。
他想到某种“科学性”的假设,让他抛去一些挫折感。这次他没再重复往返,而是不停地往前走。最后他看见了宁茹,还有小海。小海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宁茹从昏睡中惊醒,抬头问:“你怎么折回来了,这条道不通?”
“一条死胡同。”郭云山平淡地说,“前面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没办法,我总不能把挖掘机开进通道接着往前挖吧。”
“没事的,有这条道也好,不管怎么来的,至少多了个休息处,空气也足够。”宁茹露出虚弱的微笑,“我们只需担心食物和水。”
“是啊。如果救援队来得快一些,我们什么都不用担心。”郭云山安慰着宁茹,也欺骗着自己。他不确定,救援人员能否找到这里。如果按照正常的事态发展,肯定能挖掘通畅,救援人员利索地将他们救出去送进医院,往后生活如常。但万一遇到什么哥本哈根解释,爱因斯坦引力场方程,薛定谔的猫……诸如此类的狗屁理论,就彻底完蛋了。他预感不妙,那些只存在于理论上的该死的关于时空的科学设想,似乎不幸被他亲身体验了。
也许,这种现象是个神学问题,或者哲学问题。郭云山认为,哲学至少让人心里更舒服点,它具有一种无须解释的玄奥空灵感。他失神想,他也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很早以前的哲人就知道了。
公元前5世纪,德谟克利特提出“无数世界”的概念。他预言:原子在虚空中任意移动着,急剧、凌乱、随机地运动,彼此碰撞,碰在一起时,彼此勾结起来,这样就形成了世界及其中的事物。我们的眼前漂浮着无数个世界。
公元前4世纪,伊壁鸠鲁表述了世界多元性的思想:存在无限多个世界,它们有的像我们的世界,有的不像我们的世界。
公元前1世纪,卢克莱修指出:在我们这个“可见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的世界”,居住着其他的人类和生物种族。
“这些老家伙都疯了。他们都像我一样是个疯子,疯子。他们不知道量子理论、超弦理论,却胆大妄为地预言世界,何为世界的真相……”郭云山想,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疯狂的,最早的人类竟然知道了宇宙的本质,难道他们也进入过这条该死的通道?
量子物理学家做过一个实验:将头发丝宽度的微型“划桨”放到一个真空罐中,随后拨动“划桨”,会同时出现振动和静止两种量子状态。科学家认为,这意味着物体同时存在两种状态,或者说存在两个宇宙。“可笑,我死了?还是活着?”郭云山看过这篇实验报道,当时觉得不以为然,但现在他深刻体会到“振动又静止”的量子态带给他的可怕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