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好,很好!”他想,“我可能曲解了科学理论,但至少给出了一种所谓合理的解释,我遇到的一切变得不那么重要,而理所当然。如果有人发现这里,也许会进一步完善限定时空弯曲和拓扑结构,检验第一层平行宇宙理论,然后,更精确地检验第二层平行宇宙的理论。狗屁!我要困死在这鬼地方了。”他转念忍不住咒骂起来。照眼前这个情形,没人再能找到他们。鸟儿吃了面包屑,以振动和静止的姿态飞走,毫不留情。他绝望地抱住头。
“怎么了?”宁茹发现郭云山不对劲。
“我去找找,挖掘机上好像有瓶水。”郭云山突然离开。他回到矿道,挖掘机的驾驶室里果然放着一瓶矿泉水,他拧开瓶盖,大口喝水。水的质感真实,他能感知到水的温热接近口腔温度,无数个水分子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体内,通过胃壁毛细血管融入血液、淋巴液、脑脊髓液,携带脂肪和蛋白质的悬浮微粒,在他体内细胞之间流动不息……这是真实的,这个世界真实存在。他狂乱地想。
窸窸窣窣的声响,石堆后爬出一条黝黑的手臂。
手臂比他上次看到的稍微爬远了些,约有一拃长的距离。手掌的中指老实地贴着地面,指甲盖完好。他盯了会儿,熟悉地找到那柄铁锤,去到石堆那里,一脚踩住挣扎的手臂。这次他没恐惧,反而还带着莫名的兴奋感。生活枯燥平淡,人需要幻觉,他想。他一下下挥锤闷砸,很快完事。他没擦拭溅在身上的血,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又终止了一个不该存在的振动状态。
“喝点儿水。唉,都怪我,弄得只剩下了一口。”郭云山递水瓶给宁茹。他的表情复杂,看似从一场可怕的事故中恢复过来,眼神冷静像块冰。寒流悄然在冰层下暗涌,他的意识接近麻木。
“我不渴……我感觉,我的羊水破了。”宁茹神情茫然。
郭云山凑近她看了看,“没,你挺好的。感觉不对劲?”
“很糟,羊水淌出来,流了很多……宫缩阵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肚子紧绷绷难受,我感觉痛了会儿,后来不痛了,现在又开始发痛。”宁茹手捧腹部,目光涣散,喃喃说,“我要生了。”
郭云山拉过宁茹冰冷的手焐在掌心,宽慰她:“别担心,只是个幻觉。我看了,你没有出现临产迹象,好好的。”
“啊,血!”宁茹睁大眼睛。
“这不是你的血,是我手上的,你别怕。你是不是感到有些失控?镇定,保持理智就能清醒过来。”
“好,我保持清醒。”
“我扶你起来,看仔细了,你就知道是你的感觉出现了偏差。”
宁茹吃力地低头看清楚,果然没见到身下有什么异常。但温热的液体流动感强烈传来,湿了她的腿,宫口扩张,疼痛如刀锯般撕裂她的身体。湿淋淋的知觉、痛觉真实,但她眼前的情景也很真实,到底谁真谁假?她伸手往下摸索。“幻觉,幻觉,假的。”她没摸到液体,松口气,极力保持清醒。但胎儿入盆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惊恐地抓紧郭云山的手掌,“云山,我怕。”
“别乱想。喝口水。”郭云山递过水瓶。
“我不想喝。”
“喝下去,你会好起来的。”他的声音忽然有些朦胧,语音不稳定,扭曲变调。宁茹摇摇头。“把它喝了。”声音嗡嗡刺耳。宁茹看见郭云山的脸上浮着笑容。她惊恐地接过瓶子,突然猛烈抽搐起来,吐光了胃里的东西,几乎吐出苦胆汁,满嘴苦涩。清醒过来一些后那种临产的感觉渐渐消退。她喝了口水,再看郭云山,也觉得他正常了。
“别怕,有我。”郭云山扶住她发抖的肩,给她依靠。
“古怪的幻觉,让人有种做梦的感觉,在这个梦境般的幻觉中,我居然遇到了你。”宁茹平静下来,微弱地笑着说,“你是我的梦对不对?告诉我。”
“也是我的梦。”郭云山叹口气,“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个噩梦,怎么都醒不过来。”宁茹仰望着他说,“没那么糟糕吧?学长,你好像不太情愿见到我。”
“没有。”
“没有什么?说实话,到现在谁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吧?就像你板着脸叫我宁副县长,我对你很有意见。男人有时候也很小心眼儿。”
“我的意思是,我想见到你,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郭云山不太愿意说这话。但她说的对,到现在这种境地,曾经让人在乎的东西已变得无所谓。
“我明白,明白的,只是要你亲口承认。”再见面,只要一个眼神交流,什么都不用解释就明白了。宁茹坦然地拉过郭云山的手,搭在她高隆的腹部上,“你感觉到了吗?萌芽的情感就像没降生的胎儿,让人憧憬,万分期待,这种感觉永远是最美好的。当真正生活在一起了,他淘气、叛逆、闹情绪,或许会让人失望。”
“好吧,我听你的,我不该太执拗计较从前。”
“你终于肯承认了,你就是在跟我较劲。你刚才疯魔那会儿,怎么说的?你怪我骗你,背叛你。别说你记不得这句话。”宁茹笑起来,笑容柔美。
郭云山含糊应了声。
宁茹问:“我们之间有那么严重吗?你要用到欺骗和背叛这两个词?”他不吭声。宁茹接着说,“如果要计较,也应该是我吧。当年一个羞怯的高二女生,主动给你每周写信,你却两月才回一封信,为什么?”
郭云山叹气说:“我参加学生会主席竞选,抽不开时间。大三比较忙,各种校内活动……好吧,我承认,开始我对你不太留心,但后来不同了。”
“后来,你怎么改变的?”
“你的来信太多,摞起来足够燃起一堆篝火。你的信甚至赶走了我当时的女友。”
宁茹追问:“后来呢?那件事……你怎么不想见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念头?”那年,她头一次独自出远门,乘坐绿皮火车去那座陌生的城市,去到有着“科技英才的摇篮”之称的中科大,她身穿一条漂亮的新裙子,忐忑不安地在校门口伫立徘徊,目光紧紧追寻着每一个从校园里出来的人,期盼见到他,但她失望了,一次次地失望,他的身影自始至终没出现。
郭云山反问:“你为什么没来?”
“我就在校门口等你,在跟你约定的地方。”宁茹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中午等到天黑,那天我哪儿都没去,等到晚上,没了班车,我一个人走过很多街道,屯溪路、大钟楼、鼓楼桥,最后走到胜利广场。饿极了,我就在广场边的小店吃了碗滚烫的牛肉粉丝,味道很好,但我没吃完。后来我就在火车站候车厅坐了一夜,第二天买票回去了。”回到家,她差点儿被父母骂死,而那条新裙子被她收进衣橱最里头,再也没穿过。
郭云山瞪着眼睛,半晌才问:“哪天?”
“4月2号,我想我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你不会是忘记了吧?”
“天啊!不是4月1号!愚人节的那天?”
“不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愚人节,你认为我在愚弄你?”
“不是的,不是的!”郭云山用力摇头,“我知道你不会,但我们错过了,时间错了,不知道怎么错的?天啊,那天我也是等了你好久,很失望。你在信上说要来,我很激动,我一直在校门口等你,等到了天黑,孤零零的,像个让人嘲笑的傻瓜。那时学校里刚好流行整人的洋节,我以为……噢,糟糕透了,那封信我还留着,可以作证,我发誓,我看到的时间是四月一号,天啊,不知道我们怎么错过了一天的时间。”
“难道我写错了?记忆和书写出现了偏差?”宁茹的目光复杂,“我是认真的,你应该体会到的,我的心。”
郭云山抬手捶打自己的头,痛苦地说:“我肯定看花了眼。我是个笨蛋,自以为是的蠢货,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