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漠宇满不在乎地一笑,“你就是死脑筋,怕被用人发现,那以后就由你自己来照顾青虹,不让她们插手,不就行了。再说,让用人照顾青虹,总不及你这做娘的细心周到。”他起身抚着妻子的肩,也把她的反驳挡回去,“就这么定了,你赶快用丝线编一根络子,把玉穿好,给咱们的儿子戴上。”
二
时光倏忽一晃就过了夏天,转眼已到深秋,香樟树的叶子从苍绿到金黄,在越来越冷的风里离开大树,打着旋儿飘落。满园娇嫩的石竹都萎败了,残花落了一地,那些失了水分的色彩干涩脆弱,被来往凌乱的脚步践踏成碎片,不甘心地陷入了泥土。待到来年春暖,仍会有娇媚的花儿开放,只是,已非去年那朵了。
血玉安然挂在青虹的颈间,伴着他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这一段日子过得平静安详,闻漠宇每天只在书房里研究金石字画,或邀三五好友赏菊吟诗,优哉游哉的,好像早已忘记了血玉的事。只是累了素云,绝不敢有一刻的放松,就连贴身丫鬟抱着青虹都让她紧张万分,至于给孩子洗澡、换衣之类的事,更是锁上门都难以放心,每次都弄得像打仗般紧张。用人们私下里议论着,都取笑她爱孩子太甚,变得神经兮兮的。
素云有苦难言,再看看丈夫丝毫不萦于怀的洒脱,又气又恼,恨不得把青虹丢给他,自己回娘家去躲几天,让他也尝尝这手忙脚乱、战战兢兢的滋味,却又不忍心让儿子受苦,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表面的安然只是伪装,闻漠宇的心里其实从未踏实过,他原本以为只要儿子戴着血玉,就和王古一保持着一种神秘而微妙的联系,他一定会再出现的。
可是闻漠宇想错了,古怪的眇目老者不但没有再来过闻家,甚至连自己的家都再未回过,尽管他每隔三五日就去落霞山,在破茅屋里等上整整一天,但这守株待兔的法子完全无效。
王古一的失踪,在整个轩辕县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人们众说纷纭,子虚乌有的流言传得绘声绘色,有的说他一定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人杀了灭口;也有人说那老头是通灵的,已经修成正果,上天做神仙去了。县太爷派出了差役到他家里一通乱翻,也没找到任何线索,王古一穷得身无长物,差役们什么油水也没捞着,骂咧咧地走了。
等到所有的流言都说腻了,人们很快把王古一抛之脑后。谁也不知道他最后一次相面竟然以失败告终,更没有人知道,那个穷老头其实有一件倾国倾城的宝物。
这天,是轩辕县乡绅慕容浩五十岁的寿辰,一大早,慕容家就来人奉上帖子,请闻漠宇夫妇去赴寿宴。
闻漠宇和慕容浩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两人曾一起在朝中为官,其后又同时辞官还乡,两家来往极其密切。慕容浩半年前又添了一个女儿,居然是与闻青虹在同一天出生,如此的巧合又让两家的关系近了一层。出门上了车,闻漠宇逗弄着素云怀里的孩子,玩笑着:“不如我去跟慕容说说,要了他家的闺女来给青虹做媳妇,夫人意下如何?”
素云笑着推开他,轻嗔道:“急什么,等青虹长大了再说,别擅自做主,你怎么就知道青虹会喜欢慕容家的丫头。”
热热闹闹的寿宴后,宾客都散了,只有闻家留下来,进内室喝茶,聊些家常闲话。慕容浩一边逗弄着青虹,一边吩咐妻子王氏:“你去把烟儿抱来,让两个孩子见见面。”
王氏答应着起身进了里屋,一会儿,抱着一个白衣绿裙的女孩儿出来,柔声笑道:“烟儿乖,来见过闻伯伯和闻伯母。”
素云连忙接过,揽在怀里,女孩儿很是灵慧的模样,明眸如水,肌肤胜雪,小巧的嘴角笑盈盈的,素云欢喜不禁地赞叹:“这小丫头模样真俊,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王氏道:“烟儿是那一日的正午出生的,不知比青虹早还是晚?”
“青虹是凌晨辰时生的,大了四个时辰呢。”素云说着,转身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笑道:“青虹,来看看这个小妹妹,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可不容易呢,就是戏文里也难有这么巧的,两个人好好地玩,要做好朋友呀。”
孩子面对面地坐着,像是早已认识一般,认真地看着彼此,两只小手竟然拉在了一起,都是刚过了半岁的小人儿,还讲不出清晰完整的语言,却叽叽咕咕不停地说着,似是有问有答,煞有介事。
四个大人被这奇异的一幕吸引住,愣愣地,看得傻了眼。好半天,慕容浩大笑着,一拍好友的肩:“你看这两个孩子多有缘,干脆我就把烟儿许给你做儿媳了,要不要?”
“当然要啊,喏,一言为定了!”闻漠宇更是早有此意,忙一口应许下来,两家人既是知交莫逆,结亲自是顺理成章之事,王氏也是极力赞成的,只有素云隐隐觉得不妥,但也不方便反对,也就微笑着默许了。
时近黄昏,屋里陷入朦胧的昏暗,秋日夕阳似一匹金色丝绸,绵绵地铺展下来,温馨而美丽。庭院里,菊花开得正好,微凉的风拂来,送来淡淡清香。两个半醉的男人,浸在这醇酒般美好的暮色里,为一双小儿女订下了终身大事,浑不知以后的岁月如何。
慕容浩抱起女儿,解下她颈间所戴的护身符,那是水碧色琉璃琢成的一只青鸟,以双手捧着,举在闻漠宇面前。
闻漠宇愣住了,方才的几分醉意刹那间清醒过来,只觉得一股苦水涌进嘴里,吐不出,咽不下。他竟然忘记了家乡历来的风俗,结娃娃亲时,不但要交换生辰八字,还要互换孩子所戴的长命锁、护身符等物,以示命运相交,不离不弃之意。现在,他只要接下了慕容浩手里的东西,就得以血玉作为交换之礼……情形已是骑虎难下,应允结亲的话已出口,人家女儿的护身之物就奉在眼前,若是不接,几十年来的朋友之谊就荡然无存。
只是眨眼的瞬间,闻漠宇的心思就转过了几个来回,也幸亏他是在官场沉浮过的,尽管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不出丝毫异样。蓦地,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暗暗一咬牙,伸手接过了寓意着吉祥幸福的青鸟。
他把这物件交给素云,假装不见她极力压制的愤怒目光,忍着心痛,解下了儿子颈中的血玉。
炽艳的光芒笼罩了整个房间和每个人的眼睛,闻漠宇手里托着的,仿佛是一轮正在燃烧的血色阳光,奇丽明亮得让人心悸,禁不住想要对这光芒顶礼膜拜。
“这……这个……莫非就是血玉?”慕容浩算是见多识广的,此时竟然惊诧得舌头打结。
“是。”闻漠宇见他瞠目结舌的样子,也不由心生得意,有意把口气放得极淡,似是很无所谓,“这枚血玉是青虹随身之物,现在就送与烟儿做聘礼吧。”
“不行,这太贵重了……烟儿受不起。”慕容浩惊得失色,几乎从座上跳起。他当然知道这玉的价值,同时也更加疑惑,闻漠宇怎么会有如此的稀世奇珍?他们交往多年,彼此都知根知底,闻漠宇乃布衣出身,家世寒微,后来虽官至一品要员,又是户部尚书这样的肥差,但他心性清高,力求廉洁,想来也无多少积蓄,如今竟拿出一件世所罕见的宝物来当聘礼,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他看看闻漠宇,再看看他手里的玉,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这是闻兄祖上留下的传家之宝?”
“呃……是的。”闻漠宇有苦难言,也只有点头默认了。毕竟这个是最令人信服的解释,若说是不相干的人送的,自己都觉得虚假好笑。他起身,执意把血玉塞给慕容浩,故作轻松地笑,“此物虽然贵重,但既是给烟儿的聘礼,待她长大后我自来迎娶,那时,这血玉不是又回到了闻家。你又何必拘礼,莫非是想反悔吗?”
“不,不是,那……我就收下了。”慕容浩推辞不过,只好接下了那梦幻般的美玉。
回到家里,自然少不了又是一场争执,闻漠宇费尽口舌,好容易才哄得素云消了怒气。夜静更深,所有的灯都熄了,人都入梦了,只有闻漠宇辗转难眠。阻止了睡意的,是血玉和送给他血玉的人,闭上眼睛,王古一那张丑陋却高深莫测的脸就在血玉的光芒里晃动着,逼在面前。他越来越坚信这老者是非凡的,只是有些话不方便说出而已。他把血玉给了慕容浩,不只是情形所迫,而是他想起了王古一在那张纸上留下的关于血玉的最后一句话:“或者,也可以送人。”
这句话看似就像个玩笑,如此价值连城的宝贝怎么可能送人呢?他当时也只是一哂了之,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事隔这么久,这句疯话却不慌不忙地成了现实,究竟这只是巧合,还是早已写在了冥冥中的注定?如果是注定,那么,这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他想着,隐约听到有人在窗外轻轻地叹息,一声一声,无助而哀怨。他坐起,惊问道:“谁?”
没有人回答,那个声音只是叹息着。闻漠宇惊出一身冷汗,掀被下床,慢慢走到窗前,定了定神,分辨出那声音就在窗下,他的手颤抖着扶在窗框上,猛地用力,“砰”的一声,窗扇大开,一阵风呼啸着卷入,似乎带进了沙尘迷进眼里,闻漠宇以袖掩面,退了一步。忽听得素云在身后问:“老爷,你在干什么?”
“我,我睡不着,开窗透口气。”闻漠宇揉着流泪不止的眼。院子里的香樟微微摇晃着,风在枝叶间穿梭,沙沙地响,刚才隔着窗,竟然听成了叹息。他自嘲地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疑神疑鬼,莫不是因为老了。
关上窗,回到床上,沉重的倦意忽然压上来,眼皮不胜重负地合起,入梦之前,叹息声又响起,这一次,近在耳边……
三
“青虹哥哥,这花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好呀?”小女孩无精打采的,两手托着腮,看着荷塘里那枝将开未开的花儿。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枝荷花,他兴冲冲拉了她来看花开,可是已坐了很久,昂扬的花蕾也只轻轻地打开一线,像是在试探着,并不因身边有等待的人而加快绽放。
“烟儿你耐心一点嘛,”坐在身边的男孩抬头看看太阳,“到正午这花儿就能开好了,急什么。”
听他这么说,慕容烟只好继续等,勉强又坐了一会,她终于耐不住了,跳起来叫道:“我不看了,我要回家。”
“那你回去吧。”同伴随口回了句,眼睛仍然盯着已经张开一瓣的花儿,好像天下再没有比花开更重要的事。
“哎,是你拉我出来的,现在让我自己回去,你就不怕我走丢了。这花儿反正是要开的,不如等它开了我们再来看嘛。”
她说着,努力噘起嘴巴,却没人理会她假装的气愤,闻青虹依然抱膝而坐,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慢悠悠道:“这荷塘你来过多少次了,闭着眼睛都能回去的。再说,既然这花儿一定会开,那为什么不看着它开呢。”
慕容烟叹口气,知道是拗不过他的,他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在中途放弃,她怏怏地在他身边坐下,托着腮,继续这漫长的等待。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初夏正午的阳光是昏昏欲睡的燥热,女孩半梦半醒的,听到身边的赞叹声,连忙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向塘里。花果然开了,娇嫩嫩的一朵粉红绽放开来,盈盈含羞,周围皆是紧闭着的绿色花蕾,越发衬出它的明艳灿烂。连飞过的蜻蜓也爱慕这样的美丽,栖在花瓣上,整理着透明的翅膀。
“真漂亮啊!”她睡意顿消,拍手欢叫着,闻青虹心满意足地起身:“怎么样,我说这花儿正午就开好了嘛。好了,现在我送你回家吧。”
她伸出手让他牵着,两人往回走,她忽然冒出一句话:“哎,你帮我画一幅画吧。”
“你想让我把这荷花画下来?”
“不是不是,”她连连摇头,“我是想让你把我的梦画下来……”
“梦?”他笑得眯起眼睛,“可不是,你方才肯定做了个好梦,还流口水呢,是梦见好吃的了吧?”
女孩儿一愣,想到那么丑的样子竟被他看到了,立刻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羞恼自然成怒,她抽出手用力捶打着他,大叫:“你讨厌!你不看那花儿,干吗看着我!我根本没睡着,也不是那个梦,是昨天晚上的梦……”
闻青虹笑着,躲着:“好了好了,就算我没看到,不管是哪个梦,我帮你画就是了……”
“就是这样,这边再加一点云彩,嗯,这样就更像了。”慕容烟趴在书桌边,絮絮地讲着她的梦境,看它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现出心里的样子,明山秀水,奇峰层叠,漫天半透明的雾,无数不知名的美丽花朵开放着,还有一只奇异的大鸟,披着金色的羽毛,在云雾间起舞鸣唱……
“好了,”闻青虹放下笔,小心地拿起画端详着,似在想着什么,“这真是你的梦吗?我怎么觉得这里很熟悉。好像去过这地方的。”
“你也这么觉得呀?”她凑过来看画,“我做过那么多梦,只有这个记得最清楚,我醒来的时候就想,这座山是在哪里见过的,可就是想不起来。”她不由兴奋起来,拉住他的袖子摇晃着,“青虹哥哥,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去找这座山,好不好?”
“好啊,就这样说定了!”闻青虹眼睛一亮,细心地把画卷好,郑重交给她,“喏,你收好啊,到时候我们按图寻山。”
弘源十三年的初夏,第一朵荷花开了。慕容烟倚在父母身边,极尽所能地渲染着那花儿的美丽,慕容浩听着,应着,看到妻子眼里有同样的惊讶。女儿的好动淘气最让他们头痛,六岁的孩子,却似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只要醒着,就不肯有一刻的安宁。实在想不到她竟能静坐几个时辰,只为等一朵花开。
“呵,我们烟儿怎么转了性子,这么乖啊。”慕容浩抚着女儿笑道。王氏却不以为然:“不用说,一定是青虹要看花开,这丫头不得已,只好陪他坐在那儿。”她笑着轻戳女儿的额角,“说起来,这门亲还真结对了,青虹那孩子是烟儿的克星,要不然,这丫头就真是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