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青虹性情安静，不像烟儿这样淘气，我本以为他们是合不来的，想不到却相处得这么好，青虹和烟儿在一起，恰好以静制动，倒让我们省了不少心。”
女孩子转头看看父母笑吟吟的脸，也跟着笑起来。她还小，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明白青梅竹马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闻青虹是她最好的玩伴，是只大了她四个时辰的小哥哥，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尽管有时候他安静的性格也让她郁闷，比如今天的事，但她还是愿意坐下来陪他等着花开，而不是独自回家。这个骄横任性的小丫头，也只有在他身边才能收敛脾气，她喜欢听父母夸赞他，心甘情愿地承认他是了不起的，他知道很多的事，会讲很多的故事，他还很会画画，把她的梦，画得像真的一样……
她埋下头，玩着衣裙上的带子，不让父母看到她的得意，他们不知道她有个秘密，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夜深了，星星亮起来了，一盏盏点燃天际的灯火，慕容烟一反常态没有拉着丫鬟们陪她玩，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那幅画。云缠雾绕的层叠山巅似乎越发神秘，那里一定隐藏着许多的秘密，现在还是个谜，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她的手指在孤绝的山峰上流连，柔柔抚摸着心底的梦境，这一夜的星光格外明亮，像女孩子想象着未来的明净眼眸。
如果天可以遂人愿，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那么在十年之后，小丫头长成娉婷娇媚的少女，嫁与自幼心仪的少年，两人也许真的会一起去寻访梦境里的地方，完成这个童年时的约定。
可惜，天从不会轻易予人幸福，缘分在冥冥中，阴差阳错……
四
弘源十四年正月十五，正是上元佳节，轩辕县虽是个小地方，每年的上元灯会却是四里八乡都闻名的。
闻家本也是要去看灯的，不想闻漠宇临时有事，就让用人带着青虹先去。好半天才办完了事，闻漠宇陪着妻子刚要出门，却见那用人踉踉跄跄地奔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身上筛糠似的抖着，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不住地磕头。
“王成……你这是怎么了？”闻漠宇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猛地一震，强压下不祥的念头，问道，“少爷呢？”
那人仍然匍匐着，不敢抬头，拖着哭腔道：“是小人该死，没看好少爷，少爷被人劫去了……”
话出如惊雷，震得天地几乎倒转，素云身体一晃，软软地滑了下去，闻漠宇忙搀住了她，退了几步，靠着墙不让自己跌倒，语声颤得像将断的线：“是……什么人？”
“小人也不知道，方才在灯会上遇到了一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就跟他聊了几句，小少爷在旁边看灯，我正和朋友说着话，就听小少爷一声惊叫，回身就见一个人抱着小少爷已经跑出很远了，小人忙去追，可灯会上人太多，那人三闪两躲，就没影了……”王成哆嗦着，砰砰地磕头，“都是小人该死，求老爷责罚！”
“你，你……”闻漠宇惊怒交集，咬牙切齿，可现在也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狠狠一跺脚，吼道：“蠢材，跪在这儿等着领赏吗？还不赶紧带上人去找！”
闻府上下的人全部派出，在灯会上寻了整整一夜，至天明灯灭，也没有孩子的下落。闻漠宇只好带了王成去衙门报案，王成也没见到那人的面目，只看过几眼背影，再加上惊吓，言语混乱得让人糊涂。县令不耐，挥手让他闭嘴，埋头和师爷低声嘀咕了半晌，转向闻漠宇：“敢在闹市明目张胆打劫的，必是齐风寨那伙人，你可和他们结过怨？”
“大人，这从何说起？在下一向洁身自好，怎会同那群强盗牵扯结怨。”闻漠宇悚然，连忙申辩。在方圆百里之内，齐风寨可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强盗窝，那伙人打家劫舍，绑票杀人，无恶不作，县里的衙役差役根本无可奈何。想到儿子竟可能是落在他们手里，他惊恐得失了魂，跪倒在地，喊道：“大人……”
“你别叫我，叫我也没用。”县令急急地打断他，“既没有结怨，那就是绑票了，你回家去准备好银子等着就是，谁让你运气不好呢，休说是你，就是本官的儿子让他们劫了去，也只能如此。”
惊堂木“啪”地敲在案上，一声“退堂”，县官和衙役转眼就没了踪影，闻漠宇仍跪在那儿，木然得欲哭无泪。
书房里，闻漠宇正和管家一起理着账目，一个用人满面惊惶地进来，压低着声音：“老爷，来了，齐风寨的人来了！”
“来就来了，慌什么。”闻漠宇强作镇定，起身就往外走，在门口又回头问道，“真的只有这些吗？”
管家重重地叹息，“老爷，所有的账都在这儿，多一文也拿不出了。”
厅上那个满脸麻子的不速之客竟是毫不客气，自顾自地喝茶，吃点心，色迷迷地打量着旁边侍立的丫鬟，见闻漠宇进来，也不起身，只大咧咧地拱了拱手。
闻漠宇不动声色，在桌旁坐下。那人嘿嘿一笑，把一只握紧的拳头在他面前摊开：“闻老爷，你可认得这个？”
闻漠宇看着那只儿子身上戴的荷包，眉宇间一紧，冷冷地问：“你们要多少？”
“闻老爷果然是痛快人！”那人叫了声好，在茶盏里蘸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个“十”，笑道：“十万两。我们大哥知道闻老爷从前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令郎又如此聪明可爱，日后必是人中龙凤，若是要得少了，岂不是看不起闻老爷？也就勉为其难多要点，想来闻老爷必不会小气。”
闻漠宇想不到这帮强盗竟然如此无耻，打劫绑票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能说得冠冕堂皇，他狠狠地冷笑：“承蒙你们看得起，我也不算小气，只是拿不出那么多，只有五万两。”
麻子脸一愣，阴阳怪气地咳了一声，“闻老爷可是晚来得子呀，这一辈子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绝后了。”
“你……”闻漠宇气得发抖，却也无可奈何，“我倾尽家产，真的只拿得出五万两，你若不信，我把账目拿来你看。”
那人转了转眼珠，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我信，世上再吝啬的守财奴也不会对儿子小气，五万两就五万两吧，明天我就把令郎送回来，只是不知，闻老爷想要哪边的一半？”
闻漠宇不解，只觉得他的话阴森森的有血腥气，迟疑着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还不明白吗？我们要十万，你只给五万，既然你只给一半赎金，我们也只能还你一半的人。”他横掌为刀，在那荷包上一劈，瞟着面无人色的闻漠宇，“你是孩子的爹，自然由你先挑，是要左边还是右边，说吧。”
闻漠宇说不出话来，却听到一声撕裂般的尖叫：“我跟你拼了！”两人都是一怔，只见素云从内室冲出来，一把抓住那人，哭喊着又撕又打。
“素云，素云，你冷静一点。”闻漠宇忙抱住妻子，素云挣扎着，力气大得他几乎控制不住。那杀人不眨眼的强盗面对这满面泪痕、几近疯狂的女子，竟也有些恐惧，退了两步，尽量离她远些，可是她的嘶喊却躲不开：“你还给我儿子，还给我儿子……”
他只好又退两步，闻漠宇见他要走，忙喊道：“十万就十万，你给我三天时间筹钱，三天后，我去齐风寨交钱领人，你们不可伤了我儿子！”
“一定，一定，只要闻老爷交上赎金，我们保证令郎一根头发也不会少！”那人实在受不了素云的愤怒，灰溜溜转身就走，将出门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古怪地笑着，“闻老爷，说起来，令郎真是奇怪的孩子，他似乎不会哭，也不知道怕，我们几个兄弟闲得无聊，打赌看谁能弄得他哭，可是呵斥也好，威吓也罢，他统统不理睬，有个性急的弟兄抬手要打，他也不躲不闪，仍是安安静静的，那样子，倒让人不敢碰他。呵，我们这些刀头舐血的家伙，竟会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真是奇怪呢！”
强盗已扬长而去，闻漠宇放开素云，跌坐在椅子里，呆呆地愣着。青虹是他的儿子，怎样的性格自然无须旁人多言，这一番话还是让他惶惶的。那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不像个孩子，他的安静不是听话，而是一种看破了沧桑的超然。
素云低低的啜泣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才想起青虹现在是让强盗劫了去，不管怎样他还是孩子，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强盗，怎能不害怕呢？即使强装着不肯示弱，心里总盼着爹娘快去救他。
闻漠宇沉沉叹息，开始筹划着那巨额的赎金从何处着落。家产只有五万两，就算把这祖上所传的宅子卖出去，估价也就是一万两。素云抽噎着道：“老爷，我还有首饰，还有我娘家的陪嫁……”
“那些东西，加起来最多也只值一万两。”闻漠宇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具哐啷啷作响，“还有三万两的亏空怎么填补？就是找人借，这么大一笔钱，谁肯相借！”
这句话提醒了素云，她蓦地停止哭泣，使劲摇着闻漠宇的手臂，道：“去向慕容借呀，咱们和他是亲家，青虹将来是要做他女婿的，他岂能不帮这个忙！”
“对呀！”闻漠宇叫道，“我可真是急糊涂了，怎么忘了他。他家底殷实，又与我多年知交，再加上青虹和烟儿已经定了亲，这笔钱定能借到。”
车马在慕容浩家门前停住，闻漠宇下了车，整整衣衫，上前敲门。虽说是迫不得已，又是向最好的朋友求助，心里却仍有难免的羞惭，敲门的声音都是闷闷的。
门房见是他，照例躬身行礼，向里面通报：“闻老爷来了。”笑的样子却有些苦，里院有隐隐的哭泣传来，透出不祥的征兆。闻漠宇正忖度着，抬头正见迎上来的慕容浩，那张神采全无、颓唐惨白的脸让他吓了一跳，颤声道：“慕容，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不知？我还以为你是知道这事才来的。”慕容浩叹气顿足，声音哽咽得将要落泪，“我家烟儿丢了。”
“什么？”闻漠宇惊得呆住，张了好几次嘴，才挤出一句话，“可是，在昨晚灯会上丢的？”
“不是。就在家里丢的。你说世上哪有这么怪的事，昨天晚饭时她还好端端在的，饭后准备带她去看灯，就再找不见她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这孩子莫名其妙地就失踪了。这一夜一天，家人把这宅子和附近的地方找了几个遍，连井里都下去过了，哪里都没有，活不见人……”
他猛地闭住嘴，不敢再说出下面不祥的话，紧咬的牙关里迸出强忍的呜咽。闻漠宇只觉有芒刺在背。借钱的事断不能再提了，安慰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这猝然惊变把他的心思搅成一团乱麻，连语言也有了障碍，他昏沉沉的，只听到自己口中含糊支吾着，说了些什么却全无意识。
“怎么会这样？”素云也是同样的惊诧，“这样算来，烟儿失踪的时间和青虹差不多，这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烟儿丢得更是蹊跷，慕容家里上下有百十口人，侍候烟儿的就有四五个丫鬟，那孩子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就失踪了……”闻漠宇喃喃说着，眼睛紧紧盯住地板，似乎地下埋藏着诡异谜团的答案。
“你还是先想想青虹吧，那三万两银子怎么着落？要是交不出赎金，那些强盗……”素云捂着嘴，又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我再想办法。明天你让管家把房子和能当能卖的东西都卖掉，看看能凑多少，我去京城，不管怎么说京里还有很多旧日同僚，东挪西借，怎么也能凑足赎金的。”他屈指算着路程，“如果骑快马，两天两夜即可往返，一天筹款，时间应该够了。”
闻漠宇像是把握十足，其实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官场上向来是人一走茶就凉的势利，何况他已离开了这么久，但是为了儿子，硬着头皮也得去求人。
听他这么说，素云稍稍安心，看看窗外，天上一轮黯淡的月，映得这冬夜格外地深，幽秘凄寒，想着孩子在那帮强盗手里，一定是又冷又怕的，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给他饭吃，想着想着，又掩面啜泣着，泪水一串串浸透锦帕，闻漠宇知道劝说也止不住她的悲伤，也就沉默着，埋头盘算着明天的行程，该向谁借钱才最有希望。
五
齐风寨的大堂里灯火通明，房梁上还高悬着几盏精美的花灯，可惜谁也没空看上一眼，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喝酒吃肉，猜拳行令，喧哗笑嚷满满地充斥，庆贺他们即将得到的一大把收成。这是一笔极划算的买卖，也不需要刀光剑影去冒险，凭空就得了十万两，足够他们舒舒服服过上大半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