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光如飞电,十年的光阴只是弹指间的刹那,快得来不及眨眼。
弘源二十三年的夏天,闻漠宇坐在书房里,手里握着卷书,眼睛却不在纸上,呆呆地直视着对面的书架,眉间紧蹙,为一件事犹疑着,举棋不定。
三天前,他收到了慕容浩的书信,信中提出了退亲,退回了青虹的生辰帖子,还附上五万两银票,作为对丢失血玉的补偿。
十年前的那一天,慕容烟失踪,从此音信全无,慕容浩向来最疼爱这个小女儿,就这样莫名地丢了,岂不伤痛失落,从此百般寻访,甚至出过巨额赏金,也终是无用。如此过了三年,慕容浩终于绝望,索性举家迁离,与这伤心之地远隔。
那之后,闻漠宇再也没有见过昔日好友,两人只是书信往来。这些年里,慕容浩也曾有几次有过退亲的念头,都被他劝住了,不知怎么,他似乎认定了烟儿一定是闻家的儿媳,慕容浩感激好友的诚信不弃,也对女儿还能回来抱着些许幻想,这事也就一直拖下来,直到现在。这封信里,慕容浩的口气委婉却坚决,再加上附还的两样东西,此番是真的下定了退亲的决心。
“既然慕容决心退亲,你就应了吧,算来烟儿失踪已经十年,根本没希望再找回了,总这样拖着也不行,青虹已经十六岁了,总不能让他守着这一桩不可能有着落的婚姻过一辈子吧。”素云说着,忧心忡忡。
“谁说是一辈子了。我只是想,好歹等到青虹十八岁成年,如果那时烟儿仍无消息,再退亲不迟,也算是我们没有背弃当初的承诺。”闻漠宇叹息,“说起来,我总觉得对不起慕容,如果当初我不用血玉当聘礼,烟儿也许就不会出事。那女孩怎么可能是自己走失,必是被人劫了,劫她的人肯定是为了她戴着的血玉。”
素云看着埋头叹息的丈夫,眼里有温柔的同情,轻声道:“老爷你何必自责自苦,这事根本就与咱们无关。那人能潜入慕容府中把烟儿劫走,居然没惊动任何人,算是有本事的,可是,劫人到底没有偷玉容易呀。”
“嗯?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如果只是想要那玉,就不会带走烟儿。慕容家深宅大院,那么多人,居然谁也不知道孩子丢了,想必是他用迷香什么的,把烟儿弄得昏迷,才能悄无声息地把她带出去,如果他看中的是玉,从烟儿颈上解下来拿走就是了,多轻巧方便,何必带着个孩子,翻屋爬墙的时候岂不辛苦。”
闻漠宇低头想着,嗬嗬地笑起来,起身对素云深深一揖:“夫人真正言之有理,是我糊涂了。看来如果我当初不做官,而去做贼的话,一定是个注定饿死的笨贼。”
素云掩口轻笑:“你不是笨,只是心眼太实,凡有过错总往自己身上揽。现在这个结也解开了,你就应了慕容,把亲退了吧。”
“要不然,再等等罢。”说到退亲,闻漠宇仍是犹豫,“青虹年纪还小,应以学业为重,你也不是立刻就想为他张罗亲事吧,还是再等两年,你说呢?”
素云为他的优柔寡断动了气,冷笑:“你既已决定了,又何必问我?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固执,别说烟儿找不到了,就算真能回来,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什么身份?再说,自出了那事以后,青虹就不再记得她了,难道你要把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女子硬塞给他为妻?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如果你真忍心这么委屈他,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闻漠宇想着那天素云的话,不觉出了神,手无意识地松开,书落在桌上的声响惊醒了他。起身打开房门,微曛的风吹着他隐隐作痛的额头,恍惚的心思清醒过来。倚在门口看去,可以看到花苑的凉亭,和凉亭里遥遥的人影。
除了一段失去的记忆,闻青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在时间里慢慢长大,十六岁的风华少年,和同龄的孩子太不一样,没有青涩的跳脱飞扬,玩世不恭,他灵慧而安静,几乎是脱身于世外的超然,他喜欢独自在花苑的定波亭,读书,或者出神地望向远方。闻漠宇有次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远的天际,只是一片幽蓝的空旷,而青虹的嘴角有淡淡笑意,仿佛看到了别样的美丽。
闻漠宇远远地看着儿子,又想起那桩让他头痛、进退两难的婚事。他也曾与青虹说起过此事,他的态度淡定安然,尽管已想不起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却没有反对的意思。不知是对父母之命的尊重,还是真的愿意等待。
闻漠宇黯然叹息,他明白素云爱子心切,其实他又何忍委屈了孩子,青虹温润高华,是完美如无瑕的玉,寻常女子也是配不上他的,何况烟儿自幼遇劫,就算还活着,不知这些年来沦落在哪里,是怎样的境遇?如果还坚守这个承诺,也许将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
他折回房里,快速地铺纸研墨,似是下定决心,下笔时却又一下顿住,过了半晌,笔尖才在纸上坚涩移动,缓慢地,一字一句犹豫着。
终于写完了回信,他拿起青虹的生辰帖和那张银票装入信封,忽地哑然失笑,为自己的荒唐。这样固执坚持,真的只为了和慕容多年相交的友情吗,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或许,这就叫作鬼使神差。
夏逝秋至,九九重阳,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华阴郡守府中的碧月菊更是开得满园异香,郡守亦是风雅之士,遂发了请帖与治下各县的名流乡绅,请他们偕家人来府上赴宴赏菊。
闻漠宇也收到了请柬,心想此宴盛大,其间必有许多的少年才俊,便带了青虹同去,有意让他交结些朋友,为今后的仕途之路做番铺垫。
碧月菊的确是花中极品,人常说绿叶红花,此处却看到颠覆的奇妙。比霜叶还红三分的叶子火焰般铺展开,衬着碧色花朵,千百片纤纤如琉璃雕琢的菊瓣簇拥起清朗妩媚的花儿,绽于枝头,一阵风过,微颤如弱不胜衣的娇柔女子。
众人赏一回,赞一回,称兴作几句诗,到正午时分也就渐渐散了,回到大厅开宴。一时间杯觥交错,笑语喧哗。闻青虹被父亲带去见他的诸位好友同乡,含笑应答着叔叔伯伯们的问询称赞,好一阵工夫,才回到自己的席位,同桌的倒都是同龄人,却是些纨绔子弟,所津津乐道的,皆是斗鸡走马、听戏唱曲的无聊事,三杯两盏下肚,更是吵嚷不堪。回头看父亲正兴致极好地高谈阔论,看来回家还得有很漫长的等待,而耳边的鼓噪越发激烈,他放下只抿了一口的杯,离席而去。
出了大厅的门,隔断了那些浮躁的热闹,精神也是一振,他沿着过来的路走去,想回到菊园,去看那些寂寞美丽的花儿。
郡守府很大,庭院里的路曲折幽秘,走了一段,他隐约觉得自己是迷了路,可是并没有停下,不管怎样,顺着花香飘来的方向走去总不会错。
菊园还没有到,前面是一道流水,清波微漾,临水的朱红小桥上坐着一个人,一袭淡蓝衣衫,指间拈枚棋子,埋头看着棋盘,迟迟不落子。
闻青虹一向最好棋道,遂放弃了那不知何处的菊园,过去看那局棋。
下棋的人太过关注,连身边多了个看客都未觉察,蹙眉盯着棋盘,指尖的黑子还是落不下去。棋盘上黑白交错,纠缠成一个玲珑棋局。闻青虹一笑,这个玲珑也是他解过的,很古怪深奥的棋,足足用过三天才解开的。如果就在这儿看,太阳下山也不会有分晓。但毕竟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总免不了,既是自己解过的棋,便想看看别人能否解开。
足有一刻,这枚黑子才落下,去拿白子的手却定住了,盯着这混乱的局面许久,喃喃道:“不对呀,如果这两只眼一堵,这块白棋就死定了,岂不是个死局?”
闻青虹在旁看了半天,不禁技痒,竟忘了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伸手拈起颗白子,往盘中一落。这一子绝妙至极,立时将看似凌乱无绪的白子联起,成一条巨龙,竟有破云欲飞之势,将本来已死的白棋整片做活。
这突然的一子也是下棋者毫无预料的,他愣愣地看了会儿,才一拍座下的石桥,大赞道:“真是好棋!”随即抬起头来,原来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清朗面容,爽朗笑意,深秋的平淡阳光投进他眼里,映出闪亮亮的光芒。
闻青虹没想到这个独自下棋的人居然和自己年龄相仿,对他顿生好感,同时也觉得不好意思,拱手含笑道:“是在下一时兴起多事,扰了兄台的雅兴,还望恕罪。”
“哪里哦,”那人看到他,也是十分喜悦,大笑道,“若不是你帮忙,这局棋就真的死了,你这一子下得真妙,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闻青虹见他这样爽朗宽厚,也不相瞒:“这玲珑棋局是我最近才解过的,下到这里时我也以为白棋必死,这一子是我琢磨了一夜才悟到的。”
“原来如此,那真是巧啊。”少年笑着把盘上的残局收回盒中,“我自己摆棋局也没意思,你若有空,陪我下一盘可好?”
棋局终了,闻青虹赢了一子,他看了眼对弈之人,有些意外。他自幼学棋,十二岁以后就再没有遇到过对手,赢棋从不曾少于三子,这一局走得很是辛苦,却只赢了一子,不觉对这少年又加了几分钦佩。
蓝衣少年输了棋,兴致丝毫不减,一边赞叹闻青虹棋艺高明,一边不由分说拉住他再弈一局。
盘上黑白子交替落下,两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相谈甚欢,竟是一见如故般亲密融洽,闻青虹一向少有朋友,不想今天在这里遇到了知己。不知不觉间,又走完了一盘,少年仍以一子之差落败。天色已不早了,闻青虹看他还有未尽之意,虽然也舍不得走,又恐父亲散席时不见自己着急,便起身告辞。少年笑道:“你也是来赴菊花宴的吧,我送你过去。”
两人慢慢走着,那少年对这复杂的路径却极熟悉,一路指点着各处景致。闻青虹张望着,忍不住问道:“那碧月菊园可是在这一带的?”
“那片菊园在西南角的花苑里,还远着呢。”少年抬手画了个很大的半圆,“怎么,你想去看碧月菊呀,我带你去好了。”
“不,不用了。”闻青虹低头,脸上微微发热,原来真是走错了路。不过也幸亏没找到菊园,不然就错过了一个朋友。
“哎,你看,”少年忽然抬手一指,“那棵树下设着香案呢。”闻青虹顺着他的手看去,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设着一张小巧的香案,水果点心之类的供奉满满地摆着,香烟袅袅。重阳节敬老树,是这里很久远的习俗。大多都是女孩子在做,在青苍参天的古树下,燃一炷香,许一个心愿,祈求树神保佑梦想成真。
少年看到香案,却很是兴奋,竟冒出一个新奇的主意:“这样正好,不如,我们就在那棵树下结拜为兄弟吧。”
闻青虹一愣,结拜兄弟在他的印象里是绿林好汉的所为,还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谁结拜。但蓝衣少年意气风发,没等他想出拒绝的理由,已被拉着往那边走去,蓝衣少年自顾自兴奋地说,“我以前只在传奇小说里看过结拜兄弟的场面,不想今日遇见你这么投缘的朋友,正好尝试一番。”
这少年的言谈行动隐约透出一种霸气,似乎是向来说一不二的。闻青虹暗自苦笑,他的性格淡漠孤傲,本来很难与人相处,但不知为何,却很喜欢这少年的气度。这样的热情也让他不忍回绝,也就默认了这有些荒唐的主意。
他们来到树下,一起在香案前跪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两人同时转向对方,问出了同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一语出口,两人相视大笑,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此时才想起问彼此的名字。少年笑着伸出手:“我叫方含。”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我是闻青虹。”
老槐树下香烟飘摇,两个少年按小说里的台词,郑重其事地说出誓言,青涩面容有凝重的神情。
结拜后,两人报了岁数,原来是生于同年的,方含早了四个月,于是,他心满意足地接受了“大哥”的称呼。
“嗯,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方含笑道:“家父让我来华阴郡时,本来还是不情愿的,幸亏来了,真是不虚此行。若是日后我们能相伴在一起读书,那多好啊!”
“是啊,求之不得。”闻青虹应道。心下忖度着,刚才还以为他就是郡守家里人,现在听他的口气,原来也和自己一样,是来做客的。他正想问方含家住何处,日后也好书信来往,忽听得有人唤他,回头一看,父亲的随身小厮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擦着满脸的汗抱怨:“少爷,原来您在这儿,倒让我好找,快过去吧,席散了,老爷等你回府呢。”
“哦。”闻青虹也不方便再说什么,和方含道了别,就匆匆走了。
以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只是闻青虹常常会想起那天与方含的相遇,他居然有了一个结拜兄弟,实在是不可思议。那个飘散着清淡菊香的秋日午后,在他平静生活里激起了特别的欢乐,只可惜,消失得太快。
一个月后的某日,有两人登门造访,其中一人就是华阴郡守,另一人衣着相貌倒也普通,气派却比郡守还大。闻漠宇见了他们,极是惊愕,慌忙将客人迎进了书房。
不长的工夫,两人出来,闻漠宇亲自送至门口,一直看着华丽的马车远去,他才回来,低着头,心事重重。素云忙吩咐丫鬟端茶过来,随口问道:“那个人是谁?”
闻漠宇答非所问,高声道:“来人哪,去把少爷叫来。”
素云一惊,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忖度道:“可是青虹在外面闯了什么祸,人家来告状了?”
闻漠宇端起茶喝着,不应不答。素云更是紧张,柔声劝说:“老爷,不管青虹做错了什么,你好好跟他说,可别吓着了他。”
“哼,”茶盏重重地墩在桌上,闻漠宇似笑非笑,“你放心,我吓不着他,倒是他吓着我了。”
正说着,青虹进来了,闻漠宇抬眼瞟着他,问道:“一个月前,在郡守家赏花那日,你是不是认识了一个少年,还和人家结拜成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