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喽啰拿了半只鸡,两个馒头就往里面走,身后蓦的一声呵斥,“你干什么去?”
“呃,我去给那娃娃送点吃的……他饿了整整一天……”面对柴老大一双血红的眼,小喽啰紧张得舌头打结。传说柴关这双眼是因杀人太多,被血光浸红的,传说或许不可信,可柴关的确是杀人如麻,且喜怒无常,尤其在七成醉的时候,脾气最为古怪,手下的弟兄若是不小心触怒了他,就有身首异处的危险。
“你倒好心得很,”柴关喝尽一碗酒,把酒碗往桌上一摔,“又不是没给他吃的,人家是富贵公子,根本一眼都不看,你又去献什么殷勤!”
“可是……”小喽啰刚开口,就被一条鸡腿堵住了嘴,一个人夺下他手里的东西,小声嘀咕道,“你是不是嫌命长,没见大哥快醉了吗?那娃娃又不是你儿子,心疼什么,三天后他爹来交钱赎人,他回家去自然有好吃好喝,你还是消停点,别给自己找事。”
这是间很小的屋子,简陋到徒有四壁,靠墙的地下铺了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一盏灯搁在上面,光线昏黄微弱,勉强能照亮这间屋子。闻青虹坐在角落里,双手拢膝,埋着头,好像已睡着了。可是外面的喧嚣潮水般灌进来,吵得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已经这样坐了很久,这屋子很冷,灯里的油已经不多了,一会儿灯熄灭了,会更冷的。他有点怕,想着爹娘,想着家的温暖,还想着烟儿,那个顽皮的丫头现在在做什么?她知不知道他被抓到这里来?她有没有哭?
这样想着,他竟真的听到了哭声,而且,真的是烟儿在哭。他相信自己没听错,那哭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纤细微弱,却没有被外面喧天的叫嚷淹没,响在他耳中,无比清晰。
他起身,用力拍打着门,砰砰的闷响震得灯火轻微摇晃,从昨晚被劫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大喊着:“来人,开门!”
外面实在太吵了,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沉重的脚步走近,钥匙插进锁里,门开了,一个高大的壮汉倚着门,粗声粗气地吼:“你喊叫什么?你爹还没来呢。”
“我问你,你们是不是还抓了个女孩子来。”他不理那人的凶悍,直接地问。
“女孩子?”那人愣住,这小孩被关了一夜一天都没说过话,现在才开口,不是要水要饭,居然是问有没有抓来女孩子。他一怔,随即狂笑,喊道:“大哥,你们快来看,这孩子真是好玩,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色鬼。”
柴关已差不多醉了,踱着方步进来,弯下腰,对着这个只到自己膝盖的孩子,大着舌头道:“小娃娃,你吵什么?”
闻青虹转过头,避开那喷在脸上的酒气,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柴关也是一怔,倒没有笑,很认真地回答:“没有,这里除了你,男孩子女孩子都没有。”
旁边的人正奇怪大哥怎么和气得像菩萨一样,柴关已直起身,瞪起血红的眼睛大吼,“要是你再吵,你也就不在这里了,到时候你爹拿了银子来,也是白送钱给我们,你还是乖乖地去睡觉,才是正经!”
门哐的一声重重锁上,那点昏惨惨的灯光猛地一颤,随即熄灭在一片漆黑里。闻青虹默默地退回墙角坐下。外面的喧哗也渐渐沉寂,然后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整个齐风寨,似乎只有他一人醒着。他没有再听到烟儿的哭泣,也许刚才只是错觉,他紧紧地蜷缩着,闭上眼睛,等着睡意来袭。
好像还没有睡着,就已开始做梦了,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闻青虹,闻青虹……”声音很近,就在这间房里。
“谁?”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了光亮,在前面的木门上,映出一团银白的光芒,光芒里闪闪烁烁的,似乎有什么在晃动。
“闻青虹,你看到了吗,看清了吗?”那个声音就在身边,可是没有人,他却不觉得怕,眼睛只盯着门上那闪动的光晕,口中喃喃道:“我看到了,看清了……”
大堂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他们呼呼大睡,好梦正酣,隐约又听到那孩子在敲门,还在喊着:“来人,开门!”
没人理他,也没人起来,但他不停地敲,不停地喊,终于彻底叫醒了烂醉如泥的人们。灯火亮起,照着柴关铁青的脸,他抓起灯盏向那屋子走去,后面跟着的人噤若寒蝉,心想这孩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门是被柴关踢开的,半扇门几乎掉了下来,他怒冲冲进去,就是一个抡圆的耳光,大吼:“小崽子,你找死吗!”
吼完,他愣住,打出去的手居然落空了,明明这个孩子就站在他面前,这耳光应该落在他脸上的,不知怎么,却没打着。
趁着柴关发愣,那个小喽啰忙挤了过来,他实在很喜欢这个孩子,决心拼着受大哥责罚,也要尽力保护他。他隔在两人之间,把闻青虹拉开,低声劝道:“你别再闹了,惹恼了大哥可不得了,你要是饿了,我去拿些吃的来。”
“我要回家。”小小的孩子扬起头,根本不在乎面前的危机。柴关更是怒不可遏,几步抢上来,抬手把小喽啰摔到墙角,就来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喝道:“老子这就送你回家!”
这一抓又莫名其妙地落空,闻青虹与他擦身而过,走出门去。旁边的人没有拦他,他们都很糊涂,为什么大哥气势汹汹地扑过去,小孩子却好端端地走出来,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大堂里亮着几盏灯,照着满目的狼藉,闻青虹穿过那些杯倾碗倒的残席,向大门走去。柴关气急败坏,给了离他最近的人一耳光,骂了声“饭桶”,追出来,从桌上抓起了自己的剑,剑光雪亮,映着他扭曲的脸,血红的眼,恶鬼般可怕。他狂怒地挥剑,刺向闻青虹瘦弱的背脊……
一声惨叫响起,却不是稚嫩的声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用力揉揉眼睛再看,还是不敢相信眼前是真实的情景。大哥的剑在孩子手里,大哥的手在剑锋上挑着,血正汩汩地流下。
柴关怔怔看着穿透手背的剑尖,努力想着在剑刺出的刹那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为什么会是这样……直到溅到脸上的血渐渐变冷,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血,用力拔出穿在剑上的手,大吼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尽管惨败,他的命令还是像圣旨一样,众人手忙脚乱地从各处找到自己的兵器,硬着头皮一拥而上,围攻这个怪异的孩子。
三尺的剑,几乎等于闻青虹的身高,握在他手里,长得有些滑稽。但当剑锋刺进身体,痛和血涌出时,滑稽就变成了可怕。没人看得出这是什么剑法,每一剑划出的光影比闪电还亮,躲不开,避不了。更让他们惊恐的是,这孩子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杀气,漆黑的眸子是绝对的平静,像安定的湖水,那么多血也惊不起一丝彀纹。
大堂里很快就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呻吟声响成一片,但伤处都不致命,只是让他们不能动弹。孩子垂着手,滴血的剑拖在地上,他轻轻地说:“我只是想回家。”
“是,请回,请回。”那个去闻府送信的麻子方才一直躲着,现在才冒出来,点头赔笑,“我们有眼无珠,不知小爷有这样的本事,多有冒犯,该死该死。”他说着,快步过去打开了大门,殷勤地躬身立在一旁,“小爷也出够了气,在下这就送您回去。”
夜色已过三更,月亮无精打采地黯淡着,很冷很黑的小路上,两个人影慢慢走着,前面的孩子像是很累,低着头,拖着剑,脚步沉重。后面的麻子不停地嗬嗬傻笑,对他的剑法赞不绝口,闻青虹像是没有听到,不声不响地走。
麻子的手摸向腰间,悄无声息地解下缠在腰间的缅铁软刀,稍一用力就抖得笔直。他的笑声更响,刀慢慢地举起,前面的孩子还是毫无觉察,小小的年纪,怎会明白笑里也能藏刀呢。
刀在刹那间猛地劈头落下,这一刀的威力足以将前面的小人儿一劈两半,就像他曾经威胁闻漠宇时说的那样,狞笑扭曲了他的嘴角,这才是他真正的笑容。
刀没有落在闻青虹头上,麻子忽然跌倒在地,孩子的脚步没有停,连头也没有回一下,手里是空的,剑深深插进麻子的左胸,那是心脏的位置。轻微的夜风送来一句话,平静而冰冷地宣判:“你是该死的人!”
曙色熹微,闻府的大门就打开了,车夫老张准备去套车,送老爷进京。朦胧的光线里,门口的台阶下,似乎有一个人蜷缩在那里。
“老爷,夫人……”老张一迭声地惊呼着,冲进了内室,不等闻漠宇发怒,他喘着气指向外面,“你们快去看……小少爷回来了!”
两个人跌跌撞撞奔出大门,台阶下躺着的果然是青虹。看到他满身已经干涸的血迹。素云颓然瘫倒,剧烈战栗着,却哭不出来。
闻漠宇脸色惨白如死,还是支撑着走过来,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去探孩子的鼻息,手指触到平稳而温暖的呼吸,他惊喜交集,大呼道:“青虹还活着呢,快去请大夫来!”
孩子在他怀里睁开眼睛,看见父亲,安心地笑了,轻声呢喃着:“爹,我回来了。”
约莫半个时辰,大夫才从内室出来,微笑道:“令郎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些风寒,我开个方子,吃两服药就没事了。”
“可是,他满身是血啊……”
大夫打断素云的话,笑着摇头:“那些血迹是沾在衣服上的,令郎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送走大夫,夫妻俩坐在床边,守着昏睡中的儿子,面面相觑,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但谁也说不出这幸运怎么会突然降临,寻思了半天,闻漠宇忽然叫道:“一定是有位大侠,武功高强,行侠仗义,从那些强盗手里救了青虹。”
素云嗔怪地看他一眼,笑道:“老爷你还真信那些小说话本上的故事呀?再说,就算这世上真有那样的侠客,你又不认识,又没拜托人家,他怎么知道青虹被齐风寨的强盗劫了去?”
“这也是呀……那你说青虹是怎么回来的?”
“我不知道。不管是怎么样的,只要他回来就好。”素云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熟睡的脸庞,喜极的眼泪又落下来,“这两天我一直在祷告,乞求上天把青虹还给我,菩萨听到了,就把他送回来了。”
这个说法更是奇特,闻漠宇看着墙壁里镶着的佛龛,观音大士掌托杨柳净瓶,敛眉垂目,宝相庄严,真有种度世间苦的慈悲,他本不信神佛之事,现在却不由得有些信了。待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着儿子,低声道:“到底是怎样的,恐怕也只有青虹知道了。”
三天后,闻青虹才从昏睡中醒来,好容易等到素云抱着他哭够了,闻漠宇才有机会来了解真相,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不记得了。”
闻漠宇不甘心,一再地启发引导,帮助儿子回忆。怎样被带进齐风寨,这两天经过的遭遇,他全都记得,只忘记了是被谁救出来的……
更奇怪的是,和这一段一起消失的,还有对烟儿的记忆。当父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烟儿是和他同一天失踪的,而且现在还没有找到,他却没有他们预想中的悲伤,眼神茫然地问:“烟儿是谁?”
就这样,闻青虹毫发无伤地回到了父母身边,却丢失了一段最宝贵的记忆,他不再记得慕容烟,那个叫他青虹哥哥的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不再记得她陪他等着花开,他为她画下梦境,不再记得他承诺过,长大后要陪她寻梦……
几天后,闻漠宇瞒着家人,独自来到了齐风寨。这里在他想象中应该是刀枪林立,戒备森严,可是眼前的荒凉空旷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壮着胆子一步步往前走,到了寨门也没人阻拦。寨门是大开的,门前的地上有零星的血迹。闻漠宇犹疑片刻,一咬牙,迈进了寨门。
一路走来,寂静中只有他的脚步和心跳,但这寂静中却没有杀机暗伏的不祥,好像这里本就是座空寨,荒无人烟。
进了大堂,第一眼所见的凌乱狼藉将他震在那里,桌翻椅倒,满地皆是破碎的杯盘碗盏和斑驳血迹,很明显,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闻漠宇扶起一把椅子,坐下来,仔细地打量这个战场。过去恶名昭著的齐风寨现在却变成了一座空寨,死寨,那些强盗,不知是死了还是逃走了。他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起身,离开了这个曾经的强盗窝。在回家的路上,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这个仗义行侠,铲平齐风寨,为他救回儿子的人,重重酬谢。
闻漠宇反复想象着那位无名大侠的模样,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其实没有什么大侠,而是青虹,自己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