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一沓照片,约二十几张,从不同角度纪录射入口、射出口和局部焦痕特写,除去无法分析射创管外,几乎与现场检验伤者无异。我翻阅一遍照片后,突然像遭到重重的当头一棒,脑海里霎时间一片懵懂,半晌才缓过神来,怎么会这样?我把二十几张照片又从头检视,对着白炽灯翻来覆去地看了十来遍,然后摊开陈广的检验报告,逐字逐句地阅读。确认无误后,我愣怔良久,颓然坐倒在地上,心中像是有一座雄伟华丽的大厦轰然倒塌,徒留遍地狼藉与苍凉。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怎么会这样?怎么竟然会这样?
整整一天一夜,我都魂不守舍,脑海里颠颠倒倒地,尽是那二十几张照片和检验报告上醒目的黑体字:凶器为滑膛枪。我该怎么办?一个刚毕业入行的新人,去质疑一位业界权威?顶头上司?我行吗?敢吗?无论错与对,我都将是输家,给自己掘了一座狂妄自大、不尊师重道、目无领导的坟墓。在等级森严的中国社会,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装作视而不见,任凭真相被扭曲,我的良心又怎能过得去?每一份职业都有它的道德操守,法医的操守就是挖掘真相、保存真相、呈现真相。一个真相,关系的是冤屈的昭雪、生命的存亡;一个真相,足以改变某个人或某些人的整个人生。
这是我从警以来遭遇的第一个重大困扰,至今仍能忆起当时那份纠结和犹疑的心情。我性格中有两个最大的弱点,一是举轻若重,把一点小事看得比天还大,做什么事都前思后想,力求完美无缺;二是优柔寡断,很难也很少自己做重要决定。现在,我却必须快刀斩乱麻地作出抉择。
终于,我走进了沈恕的办公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像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沈恕的表情很平静,没表现出惊讶和意外,非常仔细地浏览我复制的徐剑鸣枪伤照片及陈广所做的鉴定报告,并认真倾听我对徐剑鸣枪伤的鉴定结论:”徐剑鸣所受枪伤为贯通枪弹创,未伤及骨骼和筋络,在肌肉部位形成射入口、射创管和射出口。枪口印痕明显大于猎枪枪管内径,入弹口有手枪子弹造成的灰色环,皮下和射创管起端的周围组织有熏黑、干焦和颗粒附着,弹头造成完整的射创管,射出口的创缘外翻,呈星芒状,附有出血的皮下脂肪组织。这些都是膛线枪口创的特征。所以射伤徐剑鸣的凶器不是猎枪,而是军用或警用手枪,更准确地说,从凶手的射击距离和受害人的受伤程度判断,我认为凶器是一把现在已经淘汰的驳壳枪。”
我说完后,沈恕足有半分钟时间没作声,看得出他正在思考。他是这样聪明的人,不仅听到了我的结论,也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遭遇人生重大难题时,竟然会避开主管领导而向他阐明真相。凭我们的接触时间和对彼此的了解,原本不足以建立起这样的高度信任。终于,沈恕开口说:”你对自己的结论有几分把握?”“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有些怯懦,却非常笃定,说完这句话,不等他表态,我转身就走,心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沈恕,是是非非,由他去裁决和处理。
快走到门口时,沈恕忽然说:”你为什么找我来说这件事?你在怀疑你师父,是不是?”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是炸雷般在我耳边响起,我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愣了半天,不知该接话还是什么也不顾,径直逃出门去。
最终我还是转过身来,面向沈恕,激动得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却十分急促地说:”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我的意思是,以他的学问水准和丰富的鉴定经验,绝对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我翻阅过他从前的枪伤检验报告,非常专业,有些甚至堪称法医领域的经典之作。可是,这份报告,这一份,更像是有意犯错,意图要掩盖什么。”我一口气吐出心中纠缠的困惑和疑虑,随着眼泪一起流淌。
沈恕点点头,说:”谢谢你,淑心,谢谢你的诚实和勇敢,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为了查案需要,也为了你的人身安全,以后的事都交给我处理,你不要再向第三个人提起。”我表示同意,事实上我也只能同意,一个刚入行的小法医,要和自己的顶头上司作对,我想我是疯了。沈恕主动把责任揽过去,我求之不得。
10
2001年8月21日。小雨。
楚原晚报社。
在重案队的持续不懈努力下,一片混沌的黑暗终于被撕开一条条细微的裂口,有些许光亮透了进来。虽然那光亮遥远、飘忽、不可捉摸,却毕竟让人们看到了一线希望。
楚原晚报的社长秦书琪打电话来,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晚报的首席记者陶英在近期表现反常,迟到早退明显增多,上班时心不在焉,写的稿子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当然他以前的业务水平也不怎么样,不过最近更加大失水准,编辑们怨声不断,已经有几个人向秦书琪反应过了。秦书琪起初也没太往心里去,因为陶英是报社的元老,自由散漫惯了,大家都惹不起,能躲就躲。可是陶英却主动来找秦书琪,旁敲侧击地非要打听连环杀人案的细节和侦破进展。秦书琪虽然官僚,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察觉到陶英的种种可疑之处,就和重案队通了气。
管巍记录了秦书琪反应的情况,向沈恕汇报。沈恕当下决定说:”这个陶英的态度和表现都很可疑,他现在处于情绪波动时期,再争取一步,就能把他拉过来。我们这就去楚原晚报走一趟,当面和他谈谈。老管,你帮我查一查陶英的背景,越详细越好。楚原晚报那里,我带于银宝去就好了。”
陶英年约五十岁左右,矮胖,皮肤白而腻,与他的性别和年龄都不相称。他对穿衣不怎么讲究,松垮肥大的黑西装配一双泛黄的白球鞋,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拘小节、生活没有规律的人。沈恕和于银宝通过楚原晚报总编室约谈他,他俩就在一间小会议室的沙发上坐等。
陶英见到两张陌生面孔,立即警觉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找我有什么事?”
沈恕向他表明身份,陶英的脸马上撂下来,劈头盖脸地说:”你们是不是阴魂不散地缠上我了,再重申一遍,我对你们的事既不感兴趣,也毫不知情,你们已经破坏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请你们不要再来无故骚扰我。”陶英甩下几句狠话,转身就向外走。
沈恕在后面唤醒他说:”雨季就要过去,从凶手的作案习惯来看,他很可能在近期还要再杀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极有可能是楚原晚报的员工,无论这人和你有没有关系,我都希望你能积极和警方合作,避免他惨遭杀害。”
已经冲到会议室门口的陶英迟疑着停下来,看上去他对凶手将继续作案还是很在乎的,但他的语气依然生硬:”我对你们说的这个人一无所知,怎么能帮到你?”
沈恕诚恳地说:”配合调查,就是在帮我们,也是在帮助下一个受害人。请相信警方的办案能力和信心。”然后又像哲人似的加上一句:”该来的终究要面对,躲是躲不掉的。”
陶英在门前犹豫了约一分钟,走回来坐在两名警察对面:”说说吧,你们想问什么?”
沈恕直截了当地说:”据我所知,你在楚原日报工作期间做过一段娱乐记者,一定知道话剧导演苏南的名字。”
陶英皱眉说:”对不起,从没听说过什么苏南苏北。能上楚原日报娱乐版面的,除去关系户,就是大明星,像苏南这种小角色,我们从来不关注。”
沈恕见他才有些心理活动,却一听到苏南的名字就急忙撇清关系,知道他们背后隐藏的秘密一定非同小可。但他也清楚,与陶英沟通绝不能操之过急。一来陶英不是犯罪嫌疑人,不能对他使用刑侦、审问等严苛的手段;二来陶英不同于警方日常打交道的各路对手,他有一定的文化和社会地位,个性又有些刚愎自用,这样的人往往认死理,外人很难敲开他的心门。
但无论什么样的人,对自己的身家性命总不能漠不关心,沈恕只能抓住这个要害进攻,他顺着陶英的话头说:”不认识就好,不然的话有些东西还真没法拿给你看,他死得很惨,很可怜。”说着话取出苏南尸体的照片,故意犹豫一下,然后递到陶英眼前。
陶英像被蜜蜂蛰了一样,下意识地往后躲:”这是什么?”沈恕说:”是苏南遗体的照片,想请你帮助辨认一下,对这人有没有印象?”陶英仰起头,目光在天花板上逡巡,说:”不看,我不认识他。”沈恕见他一味敷衍,把手里的照片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声音严厉地说:”陶英,我们既然找上你,就一定有充分的理由。现在是公安机关依法对你进行问话,你如果拒不配合,我们可以申请传唤证,把你请到重案队里去。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陶英虽然难缠,对刑警毕竟还是有些害怕的,见沈恕的脸色铁青,像是动了真气,也就乖觉起来,想随便说几句话应付过去,把他们打发走。于是从桌上拾起照片,作出认真辨识的样子。他的眼睛近视,却又不肯戴眼镜矫正,只好把照片捧到眼前细看,猛地看清照片上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吓得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尖叫一声,把照片摔到桌上,后退两步,恶狠狠地向沈恕质问:”姓沈的,你什么意思?”
沈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脸上却做出无辜的表情,把手摊开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再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
陶英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咬咬牙说:”姓沈的,算你有种,老子再说一次,不认识什么他妈的苏南苏北,以后别再来烦我。”话音未落,扭头就走。沈恕还在后面继续用话点醒他:”哎,陶记者,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这凶手下手一次比一次更狠,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陶英这次没再停留,砰地把门摔开,径直走出去。
于银宝见陶英头也不回,”哎”了一声,就想追上去。沈恕拦住他说:”不用,让他去,等着他主动来找我们。”于银宝半信半疑地说:”他那么顽固,怎么可能改变主意?”沈恕说:”如果这样都不能让他开口,那他是铁了心死硬到底,谁也拿他没办法。”
回到队里,管巍已经把陶英的背景资料整理好,放在沈恕的办公桌上。管巍的工作效率和敬业精神在作风严谨的重案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资料显示,陶英,现年五十二岁,祖籍安徽,出生于楚原,工农兵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楚原日报社工作。已婚,妻祖嘉任职省人事厅,育有一女,取名陶顺子,现为江华大学二年级学生。陶英任记者多年,社会关系广泛,但尚且不能确认他与两名被害人有联系。这份背景资料似乎包含着许多信息,却又没有可供追查的实质内容,与目前掌握的许多线索一样,若即若离,让人无从入手。
11
2001年8月21日。小雨。
楚原市复兴路莲花小区。
下面要说的这件事,是我在此案破获五年后才听沈恕说起的。那时随着人事更迭,社会变迁,当时的保密情节已经过期,社会敏感度已降低。只是沈恕连我这名一直参与侦办此案的内部人员都要长时间隐瞒,可见他处理原则性问题时,说是六亲不认也不算过分。
这件事把科技处副处长、楚原市法医界权威陈广卷了进来。沈恕在听过我关于徐剑鸣所受枪伤的鉴定报告后,并未轻信,而是派管巍马上赶去省公安厅物证检验中心,出具徐剑鸣的枪伤照片和他主治医生的诊断纪录,请求鉴定,以听取第三方意见。公安厅很快给出结论,与我的检验报告完全一致。
沈恕意识到必须立即采取行动。由于陈广的行政职务比他还高,他有必要先向上级汇报。这是一件尴尬事,因为陈广是刑侦局长高大维的爱将,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而高大维又是沈恕绕不开的主管领导。应该怎样汇报?说陈广工作不慎、业务不精,把驳壳枪枪伤误判为猎枪枪伤?可陈广的业务精湛是公认的,是在千百次战役中磨炼出来的,怎能因一次失误——甚至还不能断定是失误,就彻底否定一个人?做刑警的,谁又不曾走过弯路?如果因在办案中犯错就对某人上手段,局里还能有几个人是清白的?
沈恕思忖良久,决定弱化矛盾,在向高大维汇报时,轻描淡写地说省公安厅对徐剑鸣所受枪伤持有不同意见,建议在办案中,针对民用枪和军用手枪同时展开调查。近段时间重案频发,高大维有些应接不暇,并未过多思考沈恕的汇报中有不合情理之处,就批示了同意。
沈恕是否对陈广上了手段,至今还是一个谜,也许沈恕会把这个秘密带到骨灰盒里去。总之,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上或不上手段都是犯错。上手段,是僭越,不按组织程序办事,搞内部分裂;不上手段,是麻痹大意,工作态度草率,不认真负责。事情就是这样,翻过来掉过去都是理,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掌握真理。
查枪行动低调展开。
楚原市的驳壳枪数量原本就不多,在1978年后全面淘汰,集中回收销毁。目前仅军事博物馆还存有两把,但没有子弹。有据可查的流落民间的驳壳枪,是在1974年前后,有来历不明的红卫兵冲击解放军驻楚原某部后,一名解放军连长配备的编号为7885的驳壳枪丢失。相信是有红卫兵趁乱私藏枪支。但年代久远,事过境迁,再想回头查找闹事的红卫兵,希望十分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