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连老天也作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实在是出游的好天气。这次王如韫的排场和上次大不相同,轻车裘马,光是护卫就十数人,一路浩浩荡荡,行人纷纷回避,看得谢芳菲咋舌不已。看看己方就只有两人,更是显得形单影只。只能感叹高门世家和寒门庶族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王如韫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脸上似乎有些不高兴,见到二人连忙迎上去,将众侍卫和随身伺候的丫环小厮远远地抛在身后。众人见主子不高兴,自然不敢跟上来,只远远站着。王如韫先是客套地问候一番,然后瞥了瞥身后跟着的众人,叹气说:“让二位见笑了。我本来是想不声不响悄悄地出来,谁知道身边的丫头一时嘴快,让我哥哥知道了。后来他知道阻止不了,硬是派了这许多人吊靴鬼一样地跟着。如今这番出游还有什么意思!”
谢芳菲听得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如果身后随时随地地跟着这么一大群的人,那还怎么有游山玩水的兴致。进门之前还先得清场,游客见了你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所有人都在门前点头哈腰地列队迎接,那还不如干脆回家排场去。不由得朝容情撇嘴,肩头一耸,表示非常失望。
容情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众侍卫中间对他们的首领说:“在下容情。如果诸位信得过在下的话,在下愿意一力承担王小姐的安全问题,诸位只需在此静静等候,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那侍卫首领也是江湖中人,容情的名字自然是听过的。心中思虑小姐因为众人大张旗鼓地跟着为这件事没有少生气,既然容情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何乐而不为呢?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只要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容情身上就是了。当下便笑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容少侠。既然有容少侠这一句话,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走到王如韫跟前恭敬地说:“那就请容少侠一路护卫小姐的安全了。小的们就在此恭候着,也好接小姐回府。”
王如韫脸色这时才缓和下来,点了点头,便和他们一同上山。谢芳菲在一旁对容情说:“容情,我不知道你的朵儿原来这么响亮!抬出来就有人买账。”容情淡笑说:“哪里,都是朋友们给面子。”一路上,王如韫只带几个亲近随从,甚是随和,无一般千金大小姐的刁蛮任性。
千佛崖石窟寺最为使人惊叹的是一个大龛内沿龛壁凿出一片大的石坛,坛正中央是一尊禅定坐姿的无量寿佛,高达三四丈,气势宏伟,宝相庄严。两侧各雕有一尊立于重瓣莲台上的协侍菩萨,也有两三丈高,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在另一侧大龛内石坛的正面雕刻有释迦牟尼、多宝尊者两尊并坐的佛像,两侧又各雕有一尊侍立的菩萨。此外,旁边的石龛还各雕有坐佛龛、倚坐佛龛、千佛龛和思维菩萨像龛等各式各样,形态不一的佛像。
谢芳菲看了忍不住啧啧称奇,连声感叹:“没想到此处的佛像精妙如斯!雕刻技艺浑然天成,简直称得上是匠心独具,巧夺天工矣。”南北朝时期,大修佛院寺庙,怪不得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想到如此劳民伤财的大兴土木,国家怎么能不衰弱腐败。
王如韫微微笑说:“芳菲姑娘若对佛理雕像有兴趣的话,还可以前往镇江。那里的焦山有著名的摩崖题记,以及宜兴的国山碑也甚为有名。尤其是镇江焦山的摩崖题记,全篇题记位于焦山的崖壁之上,通篇是悼念仙鹤的内容,充满浓郁的道教色彩,很是神秘。最主要的是此题记乃当今陶弘景陶大师亲手所书,其楷书巨大恢弘,雄逸百代,独步千古,真乃人间神品!众人都交口称赞不已,有评价说‘大字无过《瘗鹤铭》’,可见其享誉之盛!”说话间对陶弘景甚为景仰。
谢芳菲惊叹道:“我没有想到陶大师他亦擅长书法!”旁边的人都对她露出不屑的神情,似乎在笑她孤陋寡闻。唯有王如韫仍然笑着温和地说:“陶大师不止善书,而且妙绝丹青,在儒学、史学、文学以及天文地理学等各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所以时人才对他老人家推崇备至,奉为天人。”
谢芳菲这才真正大吃一惊,心中想果然是人的名字、树的影子,这陶弘景简直快达到无所不能的地步了,怪不得一副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模样,原来是有恃无恐。别看他平日一副别人好像欠他十万八万两银子似的臭脾气,如果活得够久的话,照目前这种情况发展下去,说不定还真的可以成仙成圣了!转而又感叹果然老祖宗的话说得一点也不错,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看来以后要好好巴结巴结他才是。
又听王如韫问身边的容情:“不知容公子对这些佛像雕刻有何见解?”
容情一身白衣裘带立于崖上,清凉的山风将他的头发衣服吹得衣袂翩跹,连谢芳菲也不得不感叹此刻的他就如同是天人,飘逸出尘。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对王如韫微微笑说:“王姑娘博学多识,在下就献丑不如藏拙了。”
王如韫脸带些微的羞涩,仍旧大方得体地应对:“容公子太谦虚了,是我口不择言才是。还望二位见谅。”谢芳菲连忙在一旁故意说:“没有,没有,王小姐说得再好也不过了。王小姐是我们见过的才情最好的女子,才貌双全,蕙质兰心,芳菲自愧不如,站在王小姐身边,简直就是皓月与萤火的差别,不可同日而语。容情,你说是不是?”故意拿眼睛觑向容情,容情颇有些尴尬,但是又不能说不是,只得微微点了点头。
王如韫虽然清心雅致,姿才秀远,学识出众,但是毕竟还是少出深闺的士族千金。说到察言观色,耍弄手段,连谢芳菲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当下听了谢芳菲这番恭维拍马的话,表面上虽没表现出来,心里倒十分受用,忙说:“过奖了,过奖了,如韫实在担当不起二位这样的美誉。”
带头领着二人来到一座石窟前,正要进去参观膜拜之时,人群里忽然冲出一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地痞流氓,打头的人用一双贼眼不怀好意地说:“这位姑娘长得标致得很哪!不如大爷我陪你一起游玩游玩如何?”说着伸手便扯王如韫。王如韫虽然有些惊慌,回身后退,犹自大声喝道:“放肆!哪里来的刁民小贼,再不走休怪本小姐心狠手辣了!”谢芳菲听得连连点头,长于豪门富贵之家的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就是不一样。
那地痞忽然使了一个眼色,众人立即散开,将三人突然团团围住,训练有素,行动迅速,似乎想瓮中捉鳖。容情警惕起来,看来不像是一般的地痞流氓,似乎早就有备而来,另有阴谋。谢芳菲和王如韫一见这种阵势,连退数步,不由得有些花容失色。
谢芳菲强自镇定,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她,说:“王小姐,你站在我身后,不要乱跑。让容情去对付他们,我们只需站在原处就可以了。这匕首你拿着。”她是王府的千金大小姐,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王如韫抬头看她,心里涌过一阵感动,患难见真情,没想到谢芳菲同是女子,舍己为人,如此仗义,对她一笑,微微点头,似是安慰,说:“芳菲,如韫自小便跟着府里的武师练习拳脚功夫,这匕首还是你拿着。”谢芳菲摸一摸鼻子,将递出去的匕首又收回来。没有想到似王如韫这样的千金小姐居然也懂武功。其实也不必惊讶,高门世家的子孙尊贵娇弱,所以练武强身那也是家常便饭般普通,更何况王家这样的超级豪门,男女习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容情打量了一下形势,这伙人居然有二十多个,各个身手敏捷,神态自若,显然绝非一般庸手。若只有自己一个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是加上两个不懂武功的谢芳菲和王如韫可就有些头疼了。当下不再迟疑,快若闪电移至左手边,双掌连环劈出,一出手就伤了前面两人。只听得“咔嚓”一声,骨折的声音,那两人居然十分硬气,哼都不哼一声地硬是承受下来,手下自然就慢了下来。容情再不留情地补上两脚,那两人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其他人见状,激起凶性,全都朝容情攻来,出手丝毫不留余地。
那头领指示周围的人一拥而上,自己带着几个手下向谢芳菲这边冲过来。一时间,容情分身乏术,被其他人苦苦纠缠住,有情剑左挥右击,使尽浑身解数,仍然冲不出包围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陷入危境。谢芳菲见势不对,拉着王如韫大喊:“快跑!”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几人扑了过来,手扣在二人的肩膀上,如铜墙铁壁。
王如韫惊慌之余,趁人不注意,一个旋身,踢中身后那人的下阴,一声惨叫,痛得弯下腰来,手劲一松。谢芳菲见状,滑出袖口藏好的刀,无声无息往后一捅,趁机挣脱出来。那头领没有想到王如韫居然会一些拳脚功夫,谢芳菲如此强悍,一时不察,让二人溜了开去。一时恼怒,不再客气,飞身追上来,一拳毫不留情地砸在谢芳菲的身上,伸出另一手要抓住前面的王如韫,王如韫发狠,回身一掌打过去,却不得要领。更为奇怪的是,他对这么毫无章法的一掌居然往旁边避开,显然对王如韫深为顾忌,不愿正面伤害她。
谢芳菲灰头土脑地跌在地上,口里流出鲜血,再也爬不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筋骨。容情见了心里焦急,下手不由得又狠又辣,势如疾风,快如闪电,有情剑上满是淋漓的血迹。旁边又有几个人随后加入战圈,形势更加不利,就在三人不济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人,青衣素带,浓眉秀眼,从天而降,一掌就将那头领震得飞了出去,数百斤重的身体像皮球一样在地上翻滚,其他几人也全都无一例外地受了重伤,身形利落,出手又辣又准,不留余地。容情看得心下振奋,无后顾之忧,更是毫无顾忌,全力出手。
容情和那人合力将众贼子拿住,容情施礼道:“多谢相救。”连忙扶起地上的谢芳菲察看伤势,王如韫也担心地看着她,问容情:“芳菲伤得怎么样?”容情大舒一口气,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皮外伤,休养一些时候就好了。”谢芳菲自嘲地说:“不用担心,难道没有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没有那么容易死的。”咳嗽了一下,嘴角又流出一丝鲜血,骇得王如韫赶紧说:“你快别说话了,我们赶紧给你找大夫。”
谢芳菲勉强笑着宽慰她说:“不要紧,这是淤血,咳出来才好呢。”转头对救了大家的陌生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乃英雄好汉。刚才实在是多谢你了啊!敢问大侠高姓大名?”那人微微躬身说:“大侠不敢当,在下左云。”神情淡淡的,背过身去,不再说话。众人见他似乎不愿多话,简单客套一番,不再多问。
容情站在众贼人跟前冷冷地问:“你们是谁派来的?究竟有何目的?”那些人面面相觑,居然没有一个人回答。容情平静地说:“很好,既然你们不说,我们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将你们交给王家发落。”王如韫也冷声威胁:“究竟是谁指使你们的?再不说的话,将你们统统诛灭九族!”那头领脸带不屑,仍旧猖狂地说:“王小姐,依我看你们还是将我们放了吧,免得自讨苦吃!”来人既然知道王如韫的底细,居然还敢口出狂言,可见来头很不简单。这事显然是冲着王如韫而来,谢芳菲和容情一时犹疑不定,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怎么办。
那左云冷眼旁观,见状忽然说:“你们就这样逼问犯人?”走过来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那头领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疼得面无人色,显然是吃了很大的苦头,忍不住呻吟出声,可是仍旧没有求饶。左云抬眼冷声说:“没想到你倒硬气。”踢了一脚,伸手仔细搜查那头领全身的衣衫,连裤裆都不放过。从腰间搜出一块虎状的令牌,看了看,对王如韫说:“王小姐应该认识这个吧?”
王如韫大惊失色地说:“这是禁卫军的令牌!”心下惊讶不已,瞬间面如死灰,一脸恨意看着那头领,没有再说话。禁卫军是皇宫中直属于皇帝的近身卫队,平日只听从皇帝的调动,在建康一向目中无人,横行霸道,可是就算给他们一个天做胆也不敢来招惹王家的千金!能指使得动禁卫军的人屈指可数,恐怕王家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王如韫思索良久,招来山下的侍卫吩咐说:“你们这一半人先押着这帮贼人下山。另外一半人留下来保护我回府。”
左云见事已定,告辞先走,众人纷纷表示感谢。谢芳菲撑着仅余的力气不断向他表示由衷的感激之情,豪气地说:“左兄,他日若有差遣,万死不辞。”王如韫还请他去王府做客,他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大家闷闷不乐地下了山,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众人也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致,一路上沉默无语。
分手前王如韫歉然地说:“如韫今天实在没有游玩的兴致,改天再同二位把手携游吧。如韫必须尽快回府,将此事问个清楚。”说着忧心忡忡地登车离开了。谢芳菲心中其实十分好奇,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连权势如天的王府也敢不放在眼里!可是人家显然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显然另有隐情,不便多问。她还没有愚蠢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地步。
回到萧府天色尚早,听到萧衍已经醒了过来,谢芳菲连忙进去看望他。萧衍正倚坐在床边喝药,见谢芳菲进来,放下碗说:“芳菲,你来了。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件事。”谢芳菲好奇地问:“大人,什么事啊?”
萧衍叹气说:“今次差点就命丧刺客之手,若不是得你相助请来陶大师,此次吾命恐怕休矣。所以我从各地新调了一批好手过来护卫府里的安全问题。而秋开雨此刻正恨不得将你拆皮煎骨,以泄心头之恨,所以你的出入安全尤其需要小心谨慎。我明天会派几个得力的过去保护你的安全。”
谢芳菲听得心里一阵感动,她确实因为秋开雨连萧府的大门都不敢出去,但凡出去必定得叫上容情在一旁护驾,而容情是被请来保护萧衍的,又不是专程来保护自己,多少有一些不方便。听得萧衍这么一说,心中一热,感激地说:“芳菲多谢大人的关爱。大人也应该多加小心自己的安全才是。”
萧衍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心思看来早已经不在此处。谢芳菲想了想说:“大人是不是在想到底是谁要置大人您于死地呢?”萧衍点点头说:“不错,我思虑了许久,仍然想不到在眼下这种时刻究竟是谁非得要置萧某于死地。”
谢芳菲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和容情讨论了半天,认为极大的可能仍然是秋开雨。可是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让‘鬼影’刘彦奇出手呢,这点实在是想不通。”萧衍也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观点。
谢芳菲又说:“大人,这次不妨将您被刺的消息故意泄露出去,然后干脆以养伤为名静待时机的来临。一来韬光养晦,免去许多无谓的争斗;二来大人也可趁机在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萧衍不解地问:“静待时机的来临?”
谢芳菲笑:“大人难道忘了芳菲在竟陵王府说的那番话么?汉北有失地之象,浙东有急兵之征,现在时机就快到来了,大人也应该有所准备了。”
萧衍仍是半信半疑地说:“那么据芳菲看来,我应该事先作何准备呢?”
谢芳菲冷静地分析:“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来,皇上仍然未对大人完全放松戒备,所以大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目前的官职,来一招以退为进,消去皇上心中的疑虑。”萧衍虽然颇为吃惊,仍然平静地说:“这件事情我还得和其他人商量再作决定。那么,第二件事呢?”
谢芳菲说:“第二件事就是暗中联络信得过的人,努力将他们拉拢到大人的阵营中来;还有就是广纳贤才,以助大业。虽然大人现在并没有表现出强大的实力,但是提前对他们伸出友谊之手,等到形势一旦分明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助大人一臂之力。而且大人知道现在您最缺少的是什么吗?”不等萧衍回答,谢芳菲继续说,“大人现在最缺少的就是能助大人一统大业的人才!有了人才,大人的宏伟计划才能如臂使指般顺利地完成,才能如虎添翼,一举成功。”萧衍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近日麻烦缠身,自身难保,所以没有谢芳菲那么笃定,站在历史高度,想得如此深远。
萧衍听得一掌击在桌子边上,毫不掩饰,神色激动地说:“今日听得芳菲的一席话,豁然开朗,忧心尽去。我明天立即上书向皇上称病请辞!”以退为进,先示己弱,让敌人失去防备之心,方是自保之法。
谢芳菲微笑说:“我猜皇上肯定不会同意大人辞官归隐。大人只需做做样子便成。”突然想起明天就要去为陶弘景做牛做马,心情不由得暗淡起来,对萧衍说:“大人,芳菲明天就要去甘露禅寺了,大人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忍不住露出苦笑的表情。
萧衍也知道这件事,只好安慰她说:“陶大师脾气虽然不好,但是绝对不会为难你的。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了。”谢芳菲在心里颇不以为然,陶弘景或许不屑为难别人,可是对扬言要灭自己炉火的人,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气量了,不然芳菲也不用对他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理亏在先。可是对着萧衍也不好多抱怨什么,只得悻悻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