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光里,最关心我的就要数柔斯·瓦特尔芙德了。她不仅有男性的才华,又有女人的奇怪个性。她所创作的小说别具一格,读起来会让你久久难以忘怀。也正是在她家里,一天,我有幸见到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太太。那一天,瓦特尔芙德小姐组织了一次茶话会,地点在她的一间小屋子里,客人比平常要多得多。每个人都似乎在和旁边的人讲话,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角落里,觉得很不好意思。客人们都三五成群地讲自己的事,我就不太愿意掺和进去了。瓦特尔芙德小姐是个非常周到的女主人,观察到我点不知所措,于是她走到我身边来。
“我想,你应该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交谈一下。”她说,“她非常喜欢你写的书。”
“她的职业是什么?”我问。
我知道自己所知甚少,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是位有名的作家,我在和她说话时前最好还是先把情况摸清楚。
为了让我对她印象更深,瓦特尔芙德有意将眼皮放下来,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她专门请人吃午饭,你只要大方一点,多自我表扬一下,她肯定会请你吃饭的。”
柔斯·瓦特尔芙德待人处事比较玩世不恭,她将生活看成是一场戏剧,将世人都看作表演者。如果读者中有人非常欣赏她的才华而且大方地宴请过她,她偶尔会请他们到自己家做客。这些人对作家的狂热让她觉得既鄙俗又可笑,可是她却和他们谈笑自如,十足展现出了一个声名显赫的女文学家的风采。
我被介绍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她畅谈了十几分钟。能吸引我的除了她富有磁性的声音以外,其他都很平常。她在威斯敏斯特区有一所房子,对面就是正在建设的大教堂。因为我也住在那附近,所以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密切了一点。对于住在泰晤士河同圣杰姆斯公园之间的人来说,陆海军商店似乎是一个联系他们的纽带。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把我的地址拿过去了,几天以后,我收到了她与我共进午餐的请柬。
我的约会很少,所以我答应了到时前去。我故意去得晚一些,因为我担心去早了不合适,于是到了地方就绕着大教堂转了几圈,进去以后才看到客人都来了,就差我了。瓦特尔芙德是其中一个,除此以外,还有理查·特维宁、乔治·娄德和杰伊太太,个个都是声名显赫的作家。那天晴空万里,大家也都谈得兴高采烈。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什么都聊到了。瓦特尔芙德小姐拿不定主意,是依照她年轻时的风格,素雅一点,身穿灰绿色,擎着一只水仙花去赴宴呢,还是展现一点年纪稍长时的丰韵。如果是后面一种情况,那就必须得穿上高跟鞋,披上巴黎风格的大衣了。想了好久,最后她只戴了一顶帽子。这顶帽子拔高了她的情绪,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用如此恶毒的语言评价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朋友呢!杰伊太太非常明白,超越礼制的言辞是闪现智慧火花的时候,所以经常会小声地说一些足以让雪白台布染上红晕的台词。理查·特维宁则绵延不断地发表荒谬的言论。乔治·娄德明白所有人都知道他出口成章,不用再特意展现自己,所以每次该他开口讲话时,他都只是吃东西。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讲话并不多,可是她有一种非常俏皮的本事,可以让大家始终围绕着一个话题来讨论。气氛只要一安静下来,她就会马上找个合适的话题谈下去。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这一年37岁,个子微高,身材丰满,可是又不会太胖。她生得并不是十分好看,可是面庞很讨喜,这也许要仰仗于她那双棕色的、非常可亲的眼睛。她的皮肤血色也欠佳,一头黑发倒是打理得非常精致。在三个女性里面,她是仅有的一个不施粉黛的,可是同他人相比,她显得更加自然、纯粹。
餐厅的布置是根据当时流行的艺术风向标布置的,非常简约。白色护墙板很高,墙纸是绿色的,里面镶有美妙绝伦的黑边框的惠斯勒蚀刻画。上面带有孔雀图案的绿色窗帘线条直直地吊在上面。地毯也是统一的绿色,上面是白色小兔在森林中游玩的场景,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是受到了威廉·莫利斯的影响。壁炉架上有白釉蓝彩陶摆设,当时的伦敦,几乎都是这样的装修风格,清新、别具一格,可是却稍显沉郁。
我是和瓦特尔芙德小姐一起离开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家的,因为天气宜人,又因为她戴的新帽子让她兴致很高,我们决定从圣杰姆斯公园穿过去走一会儿。
“刚才的聚会相当不错呢!”我说。
“你觉得菜做得还不赖,是吧?我跟她说过,如果她想和作家和有交集,就要请他们吃好吃的。”
“你给她出的主意太好了。”我说,“可是她为什么要和作家打交道呢?”
瓦特尔芙德小姐无奈地抖了抖肩膀。
“她觉得作家很有趣,她想追上时尚潮流。我看她是个单纯的人,令人同情。她觉得我们这些作家都非常强悍。无论怎么样,她喜欢招待我们,我们又喜欢吃饭,我之所以对她有好感,就是因为这一点。”
现在回忆起来,在那些喜欢和名人志士交往的人中,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要算想法最简单的了。这些人为了将猎物囊括进自己的口袋里,从汉普斯台德的静谧的象牙塔一直找到柴纳斯的穷酸的画室。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年轻时住在僻静的乡下,从穆迪图书馆带来的书籍令让她看到了很多唯美浪漫的故事,也让她的脑子里有了伦敦这个大城市曾经浪漫的过去。她是从内心喜欢看书(这在她们这样的人中是非常罕见的,这些人大部分对作家、画家的兴趣要比他们的作品要大),她为自己设想出了一个美妙的天地,乐在其中,感到平常生活所没法享受到的自由。当她和作家相熟以后,她强烈感觉到,似乎过去只能远眺的舞台,如今可以亲身体验了。她看这些人轮番登台表演,似乎自己的生活半径也扩大了。因为她不仅用美食款待他们,而且也进入了他们的深闺。对于这些人游走于人世间的准则,她觉得没什么好批驳的,可是她自己却依然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这些人道德伦理上的奇怪行为,就好像正好印证了他们怪异的打扮、荒谬的言论一样,让她觉得非常有意思,可是对她自己待人处事的原则,却完全没有被影响到。
“有个叫思特里克兰德先生的吗?”我问道。
“有啊,他在伦敦工作,我想职业应该是证券经纪人吧,没什么意思。”
“他们俩关系好吗?”
“两个人相敬如宾,如果你和他们共进晚餐,你就会看到他的。可是她极少请人到她家吃晚饭。他很沉默,对文学艺术没多大兴趣。”
“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女人老是会嫁给笨蛋啊?”
“因为有智慧的男人是不会娶可爱的女人的。”
我无以反驳,于是我就转移了话题,打探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有没有孩子。
“有,两个,都在上学,一男一女。”
这个话题已经到此结束了,我们又聊到了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