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伸手去扶秋眉嫂,她闪开身子躲避他。但从短暂的四目对视中,王良察觉出一种信任感,他便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去搂秋眉嫂的腿弯和肩下,要抱她起来。秋眉嫂挣脱他的手,重又坐在地上,耳朵和头颈都羞得通红,头也不肯抬起来。怎么办呢?必须把她带回村里去,附近又没有一个可以出面帮助的人。王良想,只有抱她回去这一个办法。但是如果有人看见自己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怎么解释得清?王良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下了决心,他板起面孔对秋眉嫂说:“我是下放干部,我有责任带你回去!”说着又弯下腰去要把她抱起来。秋眉嫂伸出手,抓住了王良的手臂,但又立即松开。她真想就这样让他抱回家去,但是这怎么能行?她无法躲开王良,又不能僵持不下,停了三四秒钟,她才说:“你扶我,我走回去。”王良便一只手拿过她的篮子,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左臂,说一句:“跟我走。”语调当然是很温和的。秋眉嫂的臂膀在王良的手中微微打颤,王良的心也在发颤。说也奇怪,秋眉嫂这个乡下女人,王良竟如此地愿意去接触。但是没走两步,秋眉嫂便“哟”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接着,便流出眼泪来。这时王良更是决心要带她回去,并且把脸色摆得更严肃。他命令似的说:“起来!我背上你,这该行了吧?”而她在王良的正颜命令下也默默地顺从了。王良立即背过身去,在秋眉嫂面前把腰一弯,两只手向后一兜,立刻,他感到,一个温暖、柔软、似乎也非常芳香的身体便紧贴在他的身上,而他的两手已托住她的腿部,把她背在背上了。秋眉嫂乖乖地由王良背着向前走。她两只乳房正好搁在王良颈后的肩头上,一走一颠。渐渐地,她身体的重量愈来愈多地向王良身上压来,好像她也愿意接触他。这时,王良不由得转头向四边望望,看是否有人看见他。他没发现有人,便放下心来。回到院里,不会再有人看见,王良胆子才大了,秋眉嫂要进厢房去,王良却把她直往自己住的正房里背,她顺着他,王良感到她愿意听从他。
“坐下,不要动。”进了屋,王良才舍不得地放下秋眉嫂。他给她搬只椅子,又在她面前放一只木凳。“把左腿伸出来,放在凳子上。”王良伸手拉起她的裤管,她也没有动一动,只红着脸做了个抿嘴眯眼的表情。王良的手接触到她的小腿,像触电似的,一下子想缩回来,但又很愿意触这种电。王良战战兢兢的,只怕引起秋眉嫂什么想法。秋眉嫂任随王良把她的裤管提到膝盖以下的地方。她热热的肌肉好像也在凑过来,迎接王良手指的抚摸,让王良愉快地感觉到她破伤的程度。
脚踝以上是几处擦伤,小腿肚外侧大约是被枯树枝戳的,有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还在往外渗血。
“坐好,不要动。”秋眉嫂并不知道王良要做什么,她定定地坐着,两手扶住腿。王良连忙打开行李,找他随身带的常用药盒。他找药盒时,打开衣裳包袱,翻出他带在身边的一只布娃娃。他正要放回去,被秋眉嫂看见:“你那红红的是个啥?”王良只得拿给她看。“我女儿玩过的。”“呵呵!”秋眉嫂把娃娃捧在手里,稀奇得连她的伤痛也暂时忘记了。王良用双氧水为她洗净伤口,抹上红药水,撒上消炎粉,垫一层纱布,再用绷带扎上,连他自己也惊奇,他怎么做得这样干净利落。秋眉嫂不光是把那条腿完全交给王良去摆布,她整个身体也早在他背她回来的路上极力跟他配合了。这时,她抿着的嘴也已经不由得缓缓张开了,嘴角向上升起,眼睛里是一股深深的快乐。
“站起来,走两步!”
秋眉嫂站起来,走了两步。
“好啦!”她高兴地叫道。
“好啦?还要灌脓呢。”王良故意吓唬她,趁机欣赏她的面孔。那面孔上布满污垢,还有三个白圈圈。但是这是一个女性的面孔,而且王良知道,这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性的面孔。
“每天来换一次药,听见吗?”
“听见啦!”秋眉嫂不觉学着王良的普通话回答他。
秋眉嫂要回厢房去了。走以前,她才舍不得地把那个布娃娃放下,又把篮子里那朵蒲公英小花放在方桌上,对王良说一声:“这给你!”便立即低下头走到门口,再停住,扶着门,回过头,睁大眼睛对他说一声:“谢谢!”
王良忽然想起,连忙叫住秋眉嫂。她在门边立定,王良从挎包里摸出几粒水果硬糖。这还是他离开北京时买下路上吃的,剩下几粒,一直在身边,刚才找药时看见了。王良取出来剥一粒放进秋眉嫂手里,叫她含着吃下去。她不知接好或是不接好,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气,让王良想到这样说一句:“是药。吃下去。”秋眉嫂放进嘴里,随即脸上浮出惊讶而又高兴的表情。王良再说一句:“治你头昏病的。再吃一粒。回去躺一阵。”她乖乖地收下了第二粒糖,定眼望了王良一会儿,转身回厢房了,并没有再说谢谢,一路上用手在擦眼睛。
秋眉嫂的确是流眼泪了。回到厢房里,她躺在炕上,一只手按在王良为她包扎伤口的纱布上,一只手拉过一条被子,蒙住自己的头脸,便呜呜地哭出声来。她用被子蒙住,是不愿意王良听见自己的哭声。她是为腿上的伤口疼痛在哭吗?不是。她是承受不住内心涌起的一种奇异的、从未感受过而又从来都在期望着的激动心情。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这个多么好的男人哟!他肯来背我,背得那么好,两只手把我的腿卡得紧紧的。明贵子他肯背我吗?他能背得我这么安稳这么舒服吗?他说不定还会再扇我两个嘴巴子,骂我娇,骂我没用处,连个野菜也挖不好呢!他的头发上好像有一股香气,他的眼镜腿子碰到我的奶头了,一擦一擦的,好痒,好舒服。他好像故意要把两只手紧紧卡在我腿腕子上……为啥我在他背上的时候,他连头也不回一下?要不……他真能干,给我洗得那么干净,包扎得那么好,他们这种外边来的人,当大干部的,什么都会呢。不是什么都会,是心好,对,是心好。他的心真好啊,他这个人……人家肯背我,肯给我治伤,还不是可怜我!可怜我……可怜……想到这里,秋眉嫂哭得更伤心了。但是,她又想一想,他不像是可怜我的样子呀?他背我的时候,看我腿的时候,包伤口的时候……他的手多轻,心多细啊!他是愿意背我的,愿意给我治伤的。我看得出……天下还是有好人的呀……可是,这不光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一个……这时秋眉嫂想到了她接触过的两个男人。方成义,那个不要脸的坏蛋,连哄带骗,最后差一点让他……李明贵,几年夫妻,挨了他多少耳巴子……但是这一个……想着想着,她忘了继续哭下去,忘了她腿上伤口的疼痛,她在想,自己也要做点什么报答他。对了,伏在他背上,我看见他的衣裳领子好脏,该洗一洗了……我可以给他洗衣裳吗?他有女人吗?该他的女人给他洗衣裳才是哟。我要能给他洗衣裳,天天洗,那该多好……她记起王良刚来的那天晚上,明贵子正打她的时候,他敲门进来……记起今天早上,她看他给的报纸,心里正羡慕他,忽然,他就出现在眼前,当时她好窘啊。今天中晌,幸亏王良回来,那狗日姓方的才滚了,这狗日的以后不敢再来了……他要是能住下,长久住下就好了……那我……当秋眉嫂正沉浸在自己甜美的幻想里,李明贵从东驿回来了,他一把推开门,一开口就是:“你咋的不把饼子领回来?你想死呀,懒得大白天躺在炕上!”秋眉嫂没有说话,不想跟他说什么。等李明贵掀开被子,看见她腿上包扎的纱布,才止住骂声。他也没有细问什么,就自己去食堂取晚饭了。
吃完自己的菜饼子,李明贵连秋眉嫂的伤口看也没看一眼,便倒头睡下去,立刻打起呼噜来。秋眉嫂不能入眠,丈夫沉重的鼾声像一股又一股令她窒息的浓烟,涌进她的心房,她受不了了,身下的炕今天好像热得难受。她辗转反侧,很想睡着,但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让她无法睡去。她又陷入独自的遐思。今天这个短短的体验,是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一个男人,一个这样文雅、英俊、有学问的城里来的男人,把自己背在背上,两只手紧紧兜住自己的腿。她不觉伸手去把自己大腿上王良今天背她时托她的部位轻轻地抚摸,抚摸了左边又抚摸右边,回忆使她脸上浮起了微笑。这回忆是甜甜的,为什么甜,她自己也不知道。左腿肚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把手伸去贴在绷带上,这白白的纱布带,是他给我一圈一圈细细包扎在腿上的。他的手那么轻,那么柔,当他握着纱布圈绕着我腿转,右手把纱布递给左手再向上缠绕时,他的手几乎每回都贴在我腿肚子下边,那两只手多么温热、柔和……他为什么肯背我回来,还给我治伤?他还给我糖吃,还说话逗我,吓我:“要灌脓的!”说时眼睛却盯住我的脸。我的脸太不干净了。他一定觉得我好丑,好讨人嫌。唉!想着想着,秋眉嫂不禁望一眼酣睡中的丈夫,她觉得李明贵的睡相多么蠢笨,这鼾声多么让人受不了!她坐起身来,双手捂住那条有伤的小腿,眼睛向窗子凝望,窗上糊着纸,外边什么也看不见,而她又想看见什么?是想看看正房里还有灯光吗?他睡了没有?大概还在看书写字吧?秋眉嫂很想下炕,开门到院里看看,但是她不敢。怕李明贵醒来?怕他看见自己?是的,她什么都怕。然而她更怕自己心中隐隐产生的一种模糊的欲望。
“唉!”秋眉嫂又叹了一口气,才重新躺下去。这一天真累,每天都这样累。肚子饿吗?好像是饿的,反正都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这挖苦菜、吃苦菜的日子,这破衣烂衫的日子,这挨打受骂的日子……命啊,就是这个命。可是人家……忽然,她想到,他的女人呢,她长得怎么样?她……秋眉嫂不许自己再想下去了。她又哀叹一声,才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8
新领来的燕麦质量太差,十斤出不了五斤粉,立刻影响到伙食的质量。薛永革组长告诉王良,李七姑有办法,叫他去“取经”。王良一早便来到上村食堂。头天薛组长通知过李七姑,她做好准备在等他。李七姑的准备不仅是燕麦,还包括她自己,她今天特别地打扮过。头梳得很光,抹了刨花水,雪青布大襟褂子和阴丹士林裤子配得很匀称。她跟许多山里人一样,扁平的面孔上五官很是齐整,不过她的脸洗得比村里别的男人女人都干净,看不出三个白圈圈。她身材不高,上身比腿略长些,是那种在当地被称作“板凳狗”的体型,但是并不难看。她胸部有些向下垂,臀部特别肥大,好像远远地吊在腰后边。从侧面看,她是一个“S”型,跟她正面和背面的葫芦型很是协调,颇有些曲线美。李七姑确实拥有一种吸引异性的力量。在这个饥饿偏远的山村里,她的确与众不同。
李七姑先是对王良瞥一眼,嘴角调皮地翘一翘,双手交叉在前面,把个胸部向上托起,两只稍稍下垂的乳房被安排在正常的位置上,显得更美一些,这才故作正经地对王良说:
“办法是有的,可得动手做,不花力气莫想多吃粮。”
王良想:这女人存心拿我当劳动力使唤了。他倒也不怕,便请李七姑吩咐,他干。
办法也简单:先把燕麦在锅里炒过,再碾,多出粮食的奥秘只在于,炒黄的麦芒和麦糠也被碾细,这就增加了出粉的数量。虽然是自欺欺人,但在当时也很有用。
王良脱去干部服上衣,在李七姑的指导下炒起燕麦来。李七姑在灶下为他烧火,同时也一旁观察和欣赏他的动作,真是“目不转睛”。几锅炒好,凑够三四十斤,王良便拿到碾上去推。李七姑存心要考验他,拿起一只水烟袋,跷着二郎腿,坐在一边,俨然是个监工。这王良倒也不在乎,推碾这种活,他在河北农村下放时干过不止几十回。幼时在家,推磨的活也没有少干。这也许是他跟其他知识分子不一样的地方。他几次转头都看见李七姑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不停地说:我在看着你,你为啥不看我?我好看吗?我喜欢看你,你知道吗?等王良碾过一趟,上过罗,再推二趟时,李七姑忍不住了,她走过来把王良从碾杆上挤开,叫他休息,她推。王良争不过她,去立在一边。过一会儿,她却又把身子往里挪挪,叫王良过去给她搭把手,王良只好和她并排推起来。两人身子挨着身子,王良很有些不自在,而李七姑却像很适意,身子愈来愈向王良贴近,他想躲也躲不开。几圈一转,王良感觉到,李七姑把力气尽量使在碾杆上,不让他累,她其实不是要王良搭手,只是想更接近他。王良一边跟她并肩绕圈走着,一边想,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要得到什么?她到底算不算漂亮?她恐怕连字也不识吧?但是这时,王良在自己心底已经承认,这位李七姑的确是一个并不讨人嫌的女人,而且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