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金纳德·维尔弗是一个颇为响亮的姓名,乍一听,你会不禁想起乡村教堂里黄铜碑上的姓名牌,想起彩色玻璃窗上的涡卷形花体字,并且往往还会联想到那些随同征服者一道跨海登陆的德·维尔弗们德·维尔弗,这里指英王威廉一世于一〇六六年从法国诺曼底渡海登陆,统治英国的历史事件。当时可能有姓维尔弗的法国贵族随同前来。因为没有任何一位带“德”“德”(De),系当时法国贵族加在姓氏前的称号。字的人曾经跟随任何一位其他人一同渡海来到英国,这是谱系学上一个明显的事实。
然而雷金纳德·维尔弗一家却出身平凡,职业微贱,他们的几代祖先都是在码头上、税局里和海关中勉强谋生的,当今这位雷·维尔弗也是一个穷苦的职员。因为薪水有限而家庭人口无限,他这个小职员穷得还从来不曾把他的抱负加以实现过,他的目标丝毫也不过分:在同一个时候穿一套包括帽子和皮靴在内的全新的服装。在他买得起一件外套之前,他的黑帽子已经变成棕黄色;在他能够买一双靴子之前,他的裤缝上和膝盖头已经发白;在他能让自己穿上一条新裤子之前,他的皮靴又破烂不堪了。此时此刻,他好不容易又轮到换了一顶新帽子,而这顶光彩夺目的时髦玩意儿下面所遮蔽的,却是几件经历阶段各不相同的破旧衣衫。
如果人们所习惯描画的那个小天使一旦长大成人,并且穿上一件衣服的话,给他拍张照片,就可以作为维尔弗的肖像。他如果不是遭人轻贱,也总是被待以一种勉强俯就的态度,这都因为他那一张圆胖、光滑、天真的面庞。如果在晚上大约十点钟光景,一个生人走进他所住的那幢可怜的房子,可能会惊奇地发现,他刚刚才坐下吃晚饭。他身体的线条和比例简直太像个孩子了,要是他过去的校长在契普赛德大街契普赛德大街,伦敦的一条主要街道。上遇见他的话,很可能会忍不住那种诱惑,要当场用手杖抽他一顿。总而言之,他就是那么一个通常描绘的小天使,就是像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么一个小天使的冒牌的后代。只是头发有点儿白了,面部表情中带有一些饱经风霜的痕迹,并且显然是境遇不佳。
他很羞怯,不愿意承认他名叫雷金纳德,觉得这名字太神气,显得太抬高自己了。每当签名时,他总是只写一个“雷”字,并且只在对方严守机密的条件下,才对几个知己朋友说它到底代表什么。为此,明新胡同左近的邻居们,用些以“雷”字或者与“雷”谐音的字结尾的词儿给他编造出一些教名来,他们并且养成了这样一种开玩笑的习惯。其中有几个名字和他还多少有些儿相称呢,比如:发霉,引退,红玫瑰,圆圆肥,熟草莓,滑稽鬼,想得美;另外一些却是着眼于和他完全不相称这一点而编造出来的,比如:暴跳如雷,老婆儿嘴,咆哮如雷,浪荡娥眉。但是,他最流行的一个名字是:“拉姆腿”,这个雅号是一位喜欢吃喝玩乐的,跟药店行业有些关系的先生在一次心血来潮的时候赠给他的,用这个雅号开头编下的几句顺口溜经常由这位先生领唱表演,他并且因此名声大振。其中颇有表达力的结尾两个叠句是:
拉姆腿,伊弟腿,唠叨叨。
唱呀嗨,哼呀嗨,咆嗷嗷。
因此人们总是这样称呼他,甚至在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务性函件中也称他为“亲爱的拉姆腿”,而回信时,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这样签名:“你的忠实的雷·维尔弗。”
他在契克西、维尼林和斯托博斯三人合伙开设的药房里当店员。契克西和斯托博斯是他原先的东家,他们让曾经给他们当过跑街推销员和委托商的维尼林给吞并了:这位先生一接掌大权,马上给铺子里带来许多厚玻璃橱窗和打蜡上油的红木隔墙,还把一块亮光闪闪的巨大的店名铜牌钉在店门上。
一天傍晚,雷·维尔弗锁上他的抽屉,把一串钥匙塞进口袋里,就像这是他的一只陀螺玩具,便走回家去。他家在伦敦北边的荷洛威地段,那时候和伦敦之间还隔着一片田野和树林。在战桥和荷洛威地区他所住的那块地方之间,是一片城郊的荒凉空地,人们在那儿烧砖瓦,熬骨油,拍地毯,丢破烂,狗在那儿打架,还有承包商把垃圾也堆在那里。雷·维尔弗沿着这片荒漠的边界走回家去,只见砖瓦窑的火光在浓雾中显出血红的斑点,他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
“哎呀!”他说,“人世沧桑,变幻莫测啊!”
对人生发出这样的评论,言下之意还不仅是出于他本人的体验。而同时,他加快脚步向目的地走去。
维尔弗太太当然应该是一个高大的、瘦骨嶙峋的女人。按照婚姻匹配,相反相成的原则,她的当家的既然像个小天使,她就势必是一副威风凛然的姿态。她非常喜欢把脑袋包在一块手绢儿里,下巴底下打一个结。这件头饰,配上一副她居家常戴的手套,仿佛是被她当作一种抵挡不幸的铠甲在使用似的(当情绪不佳或是遇到困难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想的),同时这也仿佛被看作是一种全套大礼服。因此当丈夫望见她装扮得如此英武,把蜡烛往小过厅里一放,走下台阶,穿过小小的前院,来为他开门的时候,便不免有些儿心往下沉。
大门上有点不大对头,因为雷·维尔弗停在台阶上盯着门直瞧,并且喊叫说:
“唉——呀?”
“是的,”维尔弗太太说,“那个人自己带着一把钳子,把它卸下来,拿走了。他说他没希望收到这块牌子的钱,又有人找他定做另一块‘女子学堂’的门牌,顶好还是这样(再把它擦擦亮),大家都有利。”
“也许是这样,亲爱的;你看呢?”
“你是当家的!雷·维,”他妻子回答,“照你想的办;不能照我的。要是那个人连门都背走,也许会更好些。”
“亲爱的,我们没有门可不行啦。”
“不行吗?”
“怎么,亲爱的,能行吗?”
“照你想的办,雷·维;不能照我的。”说着这句恭顺话,这位贤妻走在他前面,下几步楼梯,进入一间小小的,一半是厨房,一半做客厅的地下室前屋。那儿正坐着一位大约十九岁的女郎,她的身段和面孔非常漂亮,只是脸上和肩头上显出一种烦躁的、好使性子的神情(按她的性别和在她的年龄,在有所不满的时候,肩头是正常富于表情的),她在跟一个年纪轻些的女孩玩跳棋,那一个是维尔弗家中最小的女儿。为了不使这一页故事过于堆砌,我们就不对维尔弗的儿女们一一详谈了,只需把他们作整批处理,暂且交代一句:他的其他儿女们都已经各自以不同方式“成人”了,并且他们这一群数量还真多,多得当他的孝顺孩子当中的某一个前来拜望时,雷·维尔弗往往先要在心中计算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说:“喔!又是一个!”然后再大声说:“你好哇,约翰。”或是苏珊,视情况而定。
“喂,小猪崽子们,”雷·维说,“你们晚上好哇!亲爱的。”这是对维尔弗太太说的,她已经安坐在一处角落里,两只戴手套的手交叉起来。“我心想,我们已经把二层楼那么合算地租出去了,再说我们也没个地方再好让你教学生念书了,即使有学生——”
“送牛奶的说,他知道有两位极有身份的年轻女士,正在找个合适的学堂呢,他拿一张名片去了。”维尔弗太太打断他,口气严肃而单调,好像是在大声宣读一件议会法案似的。“告诉你爸爸这是不是上礼拜的事,贝拉。”
“可是后来人家再没提说过呀,妈。”那年纪大些的女孩贝拉说。
“再说呢,亲爱的,”她丈夫坚持己见地说下去,“如果你没个地方来安顿两个年轻人……”
“请原谅,”维尔弗太太再次打断他,“他们不是什么年轻人。是两位极有身份的年轻女士。告诉你爸爸,贝拉,送牛奶的是不是这么说的。”
“亲爱的,这反正一样。”
“不,这不一样。”维尔弗太太说,口气同样是一字一顿的,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请原谅!”
“我是说,亲爱的,就地方来说反正是一样。就地方来说,如果你没个地方来安顿这两位年轻人物,不管她们多有身份,这一点我并不怀疑,让这两位年轻人物睡在哪儿呢?我提的只限于这一点而已。我也只考虑到这一点。”她丈夫说,是用一种既讲和又讨好的、并且还竭力要说服对方的口气道出这番意见的——“而我也有把握认为你会同意的,我亲爱的——从年轻人的观点,亲爱的。”
“我没啥要多说的。”维尔弗太太回答,她的手套做出一个逆来顺受、自我克制的动作。“照你说的办,雷·维;不能照我的。”
贝拉小姐本来在发脾气,已经一下子失掉三个子儿,这时对方的一个子儿又称了王这种跳棋的走法规定,棋子走到对方的底线,即成王棋,可随意行动。这位年轻女士便把棋盘连棋子一掀,全都飞下桌去。她妹妹便跪在地上去把棋子一个个拾起来。
“可怜的贝拉!”维尔弗太太说。
“拉维尼娅也可怜吧,也许,亲爱的?”雷·维提醒说。
“请原谅,”维尔弗太太说,“她不可怜!”
这位可敬的女性喜欢赞美自己的家族,她在满足自己这种肝火太旺的、或者说是不能免俗的脾气方面,具有一种令人惊愕的力量,这是她为人的特点之一。目前情况下,她正要如此行事。
“不,雷·维。拉维尼娅并没有受到贝拉所受到的考验。你的女儿贝拉所经受的考验,也许是无与伦比的,我要说,她并且非常高贵地经受住了。瞧瞧你女儿贝拉穿着那身黑衣裳,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这副打扮,想想看是什么情况让她穿上这套衣裳的,并且你也知道这些情况是怎样挨过来的。那么,雷·维,把你的脑袋放在你的枕头上,去说,‘可怜的拉维尼娅’吧!”
这时候,拉维尼娅小姐跪在桌子底下插嘴说,她不愿意“被爸爸可怜”,或者被任何人可怜。
“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亲爱的,”她妈妈回答,“因为你有美好而勇敢的心灵。而你姐姐赛西莉娅有的是另一种美好而勇敢的心灵,一种毫无保留地献身的心灵,一种美——丽——的心灵!赛西莉娅的自我牺牲显示出一种纯洁的女人的品格,很少有人能做到,从来没人超过她。我口袋里有一封你姐姐赛西莉娅来的信,今天早上收到的——她结婚才三个月我们就收到这种信,可怜的孩子!——她在信里告诉我,她丈夫不得不出乎意料地收养一个穷困的姑妈。‘但是我一定要忠实于他,妈妈,’她写得真感动人,‘我一定不离开他,务必不能忘记他是我的丈夫。让他的姑妈来吧!’假如说这不激动人心,假如说这不是女人的献身精神——!”这位善良的夫人把她的手套一挥,意思是已经说到顶了,又把她头上包着的手绢在下巴底下打了一个更紧的结。
贝拉这时正坐在炉边地毯上烤火,一双棕色的眼睛望着火光,一绺棕色的鬈发含在嘴里,听见这席话她发出笑声,然后撅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真的,”她说,“尽管你不同情我,爸,我是一个从来最不幸的女孩子。你知道我们多穷啊!”(很可能他是知道的,因为有一些理由让他知道这一点!)“发财致富的机会在我眼前怎么一闪,又怎么一下子不见了,我现在又怎么穿上这身荒唐的丧服——我真恨死它了!——这么个从来没嫁过人的寡妇。可你就是不同情我。——哦,你同情的,哦,你同情的呀。”
这个突然的转变是她爸爸的脸色造成的。她停住说话,把他从他的座椅上拉下来,让他躺在那儿,这时她要掐死他倒是很方便的,但是她只是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亲,又轻轻拍打了两下。
“但是你应该同情我,你知道的,爸。”
“亲爱的,我是同情的呀。”
“你是同情的,可我是说你应该同情。要是他们没来打扰我,什么也没来告诉我,也许要好受得多啊。可是那个该死的莱特伍德先生觉得,就像他说的,他有责任写信告诉我,我将来会达到怎样的境况,搞得我非把乔治·桑普森甩掉不可。”
这时拉维尼娅拾起最后一个棋子,拿在手上从桌下钻出来,打断她说:“你从来也没把乔治·桑普森放在心上呀,贝拉。”
“可我说过我把他放在心上的吗,小姐?”然后又撅起嘴来,还叼住那绺头发:“乔治·桑普森非常喜欢我,非常爱慕我,我要他怎么就怎么。”
“你对他够狠的啦。”拉维尼娅又打断她。
“可我说过我不是吗,小姐?我可没打算对乔治·桑普森自作多情。我只不过是说,乔治·桑普森也聊胜于无呀。”
“你可没让他知道你甚至是这样想的。”拉维尼娅又打断她。
“你是个毛丫头,是个小傻瓜,”贝拉回答,“要不你就不会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你想要我怎么办?等你是个大人了,再来谈这些你自己现在还不懂的事儿。你只是在表现你是多么幼稚!”然后又呜呜地哭起来,时而咬住一绺头发,还停住哭泣看看咬掉了多少。“真可耻!哪儿见过这么难对付的事儿!要不是这么荒唐,我才不那么在乎呢。真够荒唐的,一个不认识的人,要跑来跟我结婚,还不管他自己愿意不愿意。真够荒唐的,要知道如果见了面该多尴尬,要知道我们,我们俩,怎么都不可能假装出一副两厢情愿的样子。真够荒唐的,要知道我不能爱他——我怎么可能爱他呢,把我像一打调羹似的在一个遗嘱里留下来给他,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就好像晒柑橘干儿一样?都当真谈起插上柑橘花儿当新娘子的事儿来了!我再说一遍,这真可耻!这些荒唐事儿,要是能得到钱吧,那也就罢了,因为我爱钱,我想要钱——想得要命呀。我恨穷,可我们又穷得低三下四,穷得不能忍受,穷得可怜,穷得像畜生一样啊。可是瞧我,把我跟所有这些剩下来的荒唐事儿摆在一道,还添上这套荒唐的衣裳!再说要是真情传了开去,哈蒙谋杀案的事儿传遍了全城,人家都会猜他是自杀的,那些无耻之徒一定会在俱乐部里、在四面八方拿我开心,说那个可怜的家伙宁肯跳河也不肯娶我,他们很可能会这么胡说八道的。没啥奇怪的!我要说,这事儿真是非常难对付啊,我是个最苦命的女孩子啊。想想看,当上了这么个寡妇,可又从没嫁过人!想想看,到头来还像原先一样穷,可又穿一套黑丧服,再说,还是为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穿的,要是我真见到他——就拿这些跟他有关的事儿来说——我一定会恨死他的!”
这位年轻女士的吟叹这时被一只在半开半闭的房门上敲打着的手指头止住了。这只手指头已经敲过两次或三次,但是没人听见。
“谁呀?”维尔弗太太说,用她那在议会里宣读法案的口气,“请进!”
一位绅士走进来,贝拉小姐短促地、尖声地哎呀了一声,从炉前地毯上一骨碌爬起来,把嘴里咬着的鬈发聚拢在一起,规规矩矩堆到颈后去。
“女佣人把她的钥匙留在门上,我就自己进来了,她指给我这间屋子,说有人等着我。恐怕我是应该要她先来通报一声才对吧。”
“请原谅,”维尔弗太太回答说,“没关系。这是我的两个女儿。雷·维,这位就是租你二楼房子的先生。承蒙他的好意,约定在今天晚上,趁你在家的时候会晤。”
一位肤色浅黑的绅士。顶多三十岁。一张富于表情的面孔,你也可以说是一张漂亮的面孔。很不懂礼貌。极其拘谨、沉默、羞怯、困惑。有一刹那他的眼睛停留在贝拉小姐身上,马上就望着地板,同时对屋子的主人讲话。
“维尔弗先生,我对房间,对环境,对价钱既然都很满意,我想我们签一个两三行字的租约,付了租金,就算谈妥了吧?我想这就把家具送过来。”
这段简短的致词的对象——那位小天使,两三次做出胖乎乎的动作指着一把椅子。现在这位绅士坐下了,一只迟疑的手放在桌角上,另一只迟疑的手把他的帽顶举向唇边,并且在嘴前移来移去。
“这位绅士,雷·维,”维尔弗太太说,“打算租你的房子,三个月为期。如果终止租约,双方都在三个月前通知对方。”
“要不要,先生,”房主暗示地说,心想这是当然会被接受的,“有个证人的形式?”
“依我看,”这位绅士停了一会儿回答,“证人不必了吧,再说,说实话,也不方便,因为我在伦敦没有熟人。我不要求您有证人,所以,也许您也会不如此要求我。这样双方都公平。说真的,我们之间是我表现出更大的信任,因为随您的意思要我预付多少租金,我就预付多少。并且我还打算把我的家具也存放在这里。而您要是一旦手头不便——这仅仅是假设而已——”
良心使得雷·维尔弗脸红起来,维尔弗太太从一个角落里(她总是呆在那些很有气派的角落里)出来救援,她音调深沉地说:“这当然——可能。”
“——那么我——就可能失掉家具。”
“好吧!”雷·维尔弗愉快地表示意见,“钞票和实物当然是最好的证人。”
“你认为那就是最好的吗,爸?”贝拉小姐问道,声音很低,也没回过头来瞧一眼,她正在火炉铁栅上暖她的一只脚。
“最好的之一吧,亲爱的。”
“我倒觉得,我自己这样想,添上一个通常那种证人也不麻烦嘛。”贝拉说着,把她的鬈发往后一甩。
这位绅士仔细听着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注意神情,虽然他既没抬头看,也没改变姿势。他坐着,安静而沉默,直到他未来的房东同意把房子租给他,并且拿出笔墨纸张来办理这项事务。他坐在那儿,安静而沉默,同时房东在写。
协议写好一式两份以后(这位房东一直在写,他的样子真像一幅图画上所画的小天使,那幅画人们通常都说是赝品,是冒充一位名画家所作,这也就是说,它毫无疑问是这位名画家的真迹),订约双方签字,贝拉作为一个神情轻蔑的见证人,在一旁观望。订约双方的签名是雷·维尔弗和约翰·洛克史密斯先生。
轮到贝拉签名的时候,洛克史密斯先生立在一边,像他坐着时一样,一只迟疑的手放在桌上,偷偷地,然而也是仔细地注视着她。他注视着那个漂亮的形象俯身在纸上,并且说:“我往哪儿写呀,爸?这儿,角落上?”他注视着那一头棕色的秀发遮蔽着一张妩媚的小脸;他注视着那签字中趁势拉开去的一撇,作为一个女性的笔迹,它是太豪放了些;然后他们便互相注视。
“非常感谢您,维尔弗小姐。”
“感谢我?”
“我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您是说让我签了名?噢,当然啰。不过我是您房东的女儿呀,先生。”
再没事可做了,除了付八英镑金币做定钱,收起租约,定个时间运家具和住进来,再就是告别了。洛克史密斯先生做这些动作时笨拙得无以复加,他的房东送他到院子里。当雷·维尔弗拿着烛台返回到家庭的怀抱之中时,他发现一家人正处于激动之中。
“爸,”贝拉说,“我们招来个凶手当房客啦。”
“爸,”拉维尼娅说,“我们招来个强盗啦。”
“瞧他一辈子都不敢正面瞧人家一眼,”贝拉说,“哪个人是这协议的见证人种样子?”
“亲爱的孩子们,”她们的父亲说,“他是一位性格腼腆的绅士,并且我敢说,尤其是因为有你们这么大年纪的姑娘们在场,就更腼腆了。”
“胡说八道,我们的年纪!”贝拉不耐烦地喊叫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再说,我们俩又不是同一个年纪,——你指谁的年纪?”拉维尼娅问。
“跟你没关系,拉维,”贝拉顶她一句,“等你长到好问这种话的年纪的时候再来问,爸,你听我说!在洛克史密斯先生和我之间,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和一种深刻的不信任感;这样会闹出点儿事情来的!”
“亲爱的,丫头们,”这位天使兼家长说,“在洛克史密斯先生和我之间,是八个金币的问题,这样会闹出点儿什么来呢——会让我们吃上一顿晚饭的,要是你们同意这个条款的话。”
把谈话引到这个题目上,是巧妙而令人愉快的,在维尔弗家里难得有顿好饭吃,每晚十点钟出现的一盘单调的荷兰奶酪,好多回被贝拉小姐那微微起伏的小肩膀儿评论过。的确,连那位谦虚的荷兰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缺乏多样性,当他来到这一家人面前时,往往要汗颜地表示歉意。经过一番讨论,对小牛排、甜面包和龙虾的优点进行比较之后,宣布了选中小牛排的决定。于是维尔弗太太庄严地卸去她的手绢和手套,作为第一步的牺牲,以着手准备煎锅,雷·维本人则出门采购佳肴。他不久便回转来,用一片新鲜白菜叶包着那东西回来,它在菜叶里躺着,还羞怯地拥抱着薄薄的一片火腿。立即从火炉上的煎锅里传出了优美的音响,配合着火光在桌上两只盛满琼浆的酒瓶上的闪耀,仿佛是在演奏一支正当其时的舞曲。
拉维铺上台布。公认为是家中的装饰品的贝拉,坐在一把安乐椅里,把两只手都用上,使她的头发有更多的波纹,偶尔还发布一条有关晚饭的指示,诸如:“要炸得很透,妈。”或者,对她妹妹说:“把盐碟儿放好,小姐,别像个邋遢丫头似的。”
这时她父亲正坐在摆好的刀叉前等待进餐,把洛克史密斯先生的金币弄得叮响,一边说其中六枚正好用来付房租,便把它们在白台布上垒成一摞,用眼睛盯着瞧。
“我讨厌我们的房东!”贝拉说。
但是,她发现父亲的脸色一沉,便走到桌边坐在他身旁,用一把叉子柄给他梳理一下头发。这个女孩有许多被宠坏了的做法,其中之一是,总要由她来给全家人梳理头发——也许因为她自己的头发是那么漂亮,并且占据着她那么多心思的缘故。
“按理你应该有一幢你自己的房子,是吗,可怜的爸?”
“我并不比别人更有理由拥有一幢自己的房子呀,亲爱的。”
“不管怎么说,至少我比别人更想要一幢房子。”贝拉说,一边托着他的下巴,把他亚麻色的头发梳得一根根倒竖起来,“我真恨,这些钱都要送给那个魔鬼,他已经吞掉了那么多,可我们什么都没有——样样没有。要是你说(你是想说的;我知道你是想这么说的,爸):‘这么说既不合理也不正当,贝拉。’那么我就回答你:‘也许是不合理,不正当,爸——非常可能——可是,这是穷所造成的一种后果呀,这是因为我恨透了穷,厌透了穷呀,我就是这样。’好了,你现在看起来真可爱,爸;你干吗不天天把头发梳成这样子?瞧,牛排来啦!要是没炸得很透,妈,我可不能吃,就得拿一点儿再回回锅,特别多炸会儿。”
但是,因为已经炸透了,甚至也完全合乎贝拉的口味了,这位年轻女士便姿态优雅地和大家一同享用起来,而不曾把它退还给煎锅,并且也和大家一同,在适当的时候,享用了那两只酒瓶里的内容:一瓶苏格兰啤酒,一瓶朗姆酒。后者的芳香在开水和柠檬皮的促进下,弥漫全室,并且在温暖的炉边高度集中,屋顶上偶尔掠过的阵风,在这个与众不同的烟囱管里像一只巨大的蜜蜂一样,嗡嗡地叫上一阵之后,一定是饱含着美味的酒香才匆匆离去的。
“爸,”贝拉说,啜了一口芬芳的混合酒,把她心爱的脚脖子伸过去取暖,“依你看,老哈蒙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把我弄得这么不尴不尬?(他自己就别提了,反正他是死了。)”
“很难说,亲爱的。自从人家发现他的遗嘱以来,我跟你说过不知多少回,我怀疑我跟这位老绅士谈过一百个字的话没有。如果说他是一时心血来潮,要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这个怪念头算是成功了。因为他确实使我们大吃了一惊。”
“他头一回注意到我的时候,我正跺着脚吱哇叫呢;是吗?”贝拉先对她的脚脖子凝神地注视一阵,然后说。
“你跺着你的小脚,亲爱的,用你那小嗓子尖叫着,拿你的小帽子使劲打着我,你是把帽子从头上一把抓下来打我的,”她父亲回答,仿佛这段回忆使得朗姆酒的滋味更浓了,“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带你出去的时候,因为我没走你想走的那条路,这时候,这位老绅士坐在我们旁边的一张凳子上,他说:‘这姑娘漂亮,这姑娘非常漂亮,有出息的姑娘!’你是有出息呀,亲爱的。”
“后来他就问我的名字,是吗,爸?”
“后来他就问你的名字,亲爱的,还问我;后来的几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走到那条路上,又看见了他,而——而,真的,就只有这点儿了。”
而这时掺水的朗姆酒也就只有这点儿了,或者,换句话说,这时雷·维在委婉地表示他的酒杯空了,把头向后一靠,杯底朝上,扣住他的鼻子和上嘴唇,假如维尔弗太太这时建议他再斟上一杯,那真是件慈悲的事情。但是这位女主角却只是简短地建议“睡觉”,于是酒瓶收走,全家退席;她像天使般的被护送着离去,如同一幅油画上的某个庄严的圣者,或者只是像用寓意的笔法描绘出来的人类的女监护人。
“明天这时候,”当两个女孩单独在她们的房间里时,拉维尼娅说,“洛克史密斯先生就住在我们这儿了,我们就该等着他来切断我们的喉咙了。”
“即使这样,你也不必挡在我跟蜡烛中间呀,”贝拉顶撞着她,“这又是穷的另一个后果!想想看,一个女孩子长了这么美的一头鬈发,可又只能靠一支灰扑扑的蜡烛,跟几寸宽的一面镜子来梳它!”
“你用它还是迷住了乔治·桑普森的呀,贝拉,尽管你用来发梳头的工具这么不像样。”
“你这个小下贱坯子。用它迷住乔治·桑普森!别说什么迷人呀的话,小姐,等你自己——用你的话来说——迷人的时候到了,再说这种话吧。”
“也许已经到了呢。”拉维尼娅咕哝着说,头往后一仰。
“你说什么?”贝拉问,非常严厉。“你说什么,小姐?”
拉维尼娅既不想重复也不想解释她的话,贝拉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渐渐陷入一阵自言自语,诉说着穷的痛苦,比如,没东西可穿,没一套出门的衣裳,头也没法儿梳,连一张宽敞的梳妆台也没有,只有一只龌龊的小箱子,还不得不招进些可疑的房客来。最后一点抱怨她特别强调,达到这番自言自语的高潮——她也许会更强调些,要是她了解朱丽叶斯·汉福德先生还有一个相貌一模一样的兄弟活在人间的话,而此人就是约翰·洛克史密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