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写作,发表文章,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踏上文坛”,一晃竟有了将近三十年时光。这三十年中,出版了几十本书,还编了不少书,也曾为各种各样的书写序。把这些年中写的序和跋收集在一起,居然有了一百数十篇。这些序跋,原来曾分别寄居在一百数十本不同的书籍中,现在有机会把它们汇拢于一册,犹如阔别天涯的一群游子忽然得到机会集聚一堂,令人惊喜。重读这些序和跋,使我有了一次回顾自己写作和读书生涯的机会,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明白。
书中的第一部分是我为自己的书写的序跋。我出第一本书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离现在也有二十年出头。第一次为自己的书写序作跋,是在1981年9月,我还在大学读书,出版社接受了我的第一本书:诗集《珊瑚》。那时,出一本书对一个年轻的写作者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我编完了诗集,一个人坐在华东师范大学文史楼的教室里,怀着一种激动难言的心情为诗集写跋。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以后差不多每年都有新书出版,二十多年来,竟然出版了四五十本书。为自己的书写序作跋,是一件随意的事情。我可以在序跋中谈写作的甘苦得失,谈对文学、对社会和人生的点滴随想,这样的写作自由自在,没有束缚和羁绊。我的看法和想法未必高明,却都是实践之后的真实体会,就像农夫在秋后与人议论自己的耕耘和收获。
书中的第二部分文字,是我为自己主编的一些书籍写的序,还有为其他一些多人合集和选集写的序或跋。这些序跋,谈的大多是关于文学的话题,也有论及历史、艺术和社会伦理的。我不是理论家,也不常写评论文章,写这些序跋,也是借题发挥,给了我发表自己的一些观点的机会。
第三部分文章,是为他人著作写序。这些“他人”,是我的文坛友人和全国各地的作家。其中有相交数十年的老朋友,也有不太熟悉的,有的只是文字之交,甚至没有见过面。他们中间有我尊敬的长者,有我的同辈作家,也有不少年轻人。譬如徐开垒先生,是我的文学引路人,我最初发表的诗文,很多都发表在他主编的“笔会”副刊上,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生命草》,是徐开垒先生写的序。前几年文汇出版社出版《徐开垒散文自选集》,开垒先生提出要我写序,这使我意外,也使我惶恐。我觉得自己作为后辈,没有资格为老师作序,但开垒先生执意要我写,说这是为我们的友谊留一个纪念。写这样的序文的过程,不仅是阅读、学习和思考的过程,也是回忆的过程,往事中有那么多珍贵的瞬间,它们连缀成晶莹的人生之练。为朋友们的新书写序,使我有机会阅读他们的新作,和他们共喜共悲,共享成功的欢悦,也能尽自己所能为他们的创作提出一些个人的看法。序是一本书的门扉,读者在登堂入室之前,在门扉上希望看到什么?我想,应该是对屋子内部的引导和对屋子主人的介绍。中国古代文人为人作序重在“人本”,着重介绍被序者的身世性情,而忽略被序文章的内容,很多序文也是优美的抒情散文。而西方文人写序则注重“文本”,序文多为评介书的内容,风格也常常是理性的文字。我的序文谈不上形成什么风格,但我还是想努力做到“中西兼顾”,既介绍作者,也议论文章。
写序也有很多无奈的时候。有熟悉的朋友出书求序,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没有见过面的作家,托了很熟的朋友来要求作序,那是能推则推,然而也有无法推托的时候。最使我为难的,是一些我不认识的作者,他们把自己第一本书的清样郑重其事地送来,语辞恳切地请你写序,如果拒绝,便会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有几位我为之作序的作者,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和他们见过一面。这样的情形,真的是“以文会友”。来请你写序的,一般总是希望说些好话,把序文发出来,也是为他的书作宣传。这也是人之常情。有些请我写序的作者,写作的水平确实不高,出一本书在他们也许是毕生的努力。对这样的作者,当然不能有过头的褒扬,但对他们追求文学的热情却也不能兜头泼上一盆冷水。这样的序,常常写得艰涩,有时实在是勉强为之,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谈一些自己对文学和写作的看法,赞扬作者热衷文学的态度,对书中的文字,反而是一笔带过。这样的文章,收在书中我也感到汗颜。对于我的这些无奈和窘境,但愿读者能谅解。曾拜读余光中《为人作序》一文,文中谈到各式各样的索序者,谈到他在为人写序时产生的种种困惑和无奈,引起我很多共鸣。余光中先生是我敬重的作家,我喜欢读他的文章。他能在序文中直言受序者的缺点,甚至遇到过“拒序人”。我虽然没有这样的经历,但对余光中先生的真诚和直率,非常佩服。
书的序跋,是最自由的文体,没有定规,想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可长可短,可文可白,可叙事可抒情,可感叹可议论,可信马由缰驰骋八方,可逆水航船独行一路。在我认识的作家中,我喜欢读柯灵先生的序文,不管是给什么书写序,他都能纵横捭阖,谈出许多道道来,议论的深刻独特,态度的真挚坦荡,文字的精美别致,非常人能企及。像柯灵先生这样炉火纯青的作家,实在很少,可谓高山仰止。而我的这些序文,只能看作是一个写作者的随想和一个爱书者的阅读札记吧。
2002年2月24日于四步斋
(《赵丽宏序跋集》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