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没有石子,移栽到绿化带的野花将要枯萎。不远处有几个环卫工人零散聚在一起,扫把和簸箕扔在一旁,有几根不偏不倚横在路中央,我只得从上面跨过去。一个主管相的男人,将条纹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无畏地指点江山,神态倨傲地正向一旁修建染了灰的绿化带的环卫工人交代些什么。仿佛有看不见的唾沫星子飞溅起来,我嫌恶地扭头,瞥见不远处有一团血管类似物歪倒着,勉强辨别得出那是某种植物茁壮的根系。它们不会动,所以弱小,因为弱小,所以哀鸣。
在与那蓝色条纹的男人擦肩而过时,我听见半截话,宣战般的语气:“……全部清掉,一根草都不要留。新的一批明天送来。快检查了,动作利索点。”红砖的人行道上洒满了破碎的土壤,血迹一样星罗棋布。我已无暇顾及,拖曳着脚步茕茕前行。
再后来闪过了什么景物我记不清了。而当我逆光见到那罗山上的雷达,图书馆的钟楼早已矗立在我狭窄的清晰眼界中。到此,我才发现我并非没有方向——我来到了算是最安静的地方,幸好这个装满了打不开的寂静的巨大匣子仍是敞开着的。
池子里的鲤鱼肥了很多,垃圾们也不坏,垢水中的微生物想必也在不安分地蠕动着吧。脏兮兮的孩子们欢乐的笑声却不令人感到刺耳。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灰色的下水道井口冲池子旁撩着水玩的男孩招手:“快来呀快来呀,就要撬开了。”
男孩乐颠颠地向她跑来,近些的时候放缓了速度,动作滞了一下,我看见他眼中的亮色刹那间暗了下去,转而被怀疑与戒备占据。他回应着我的目光虚张声势地瞪了一眼,瞳细微地颤动了一下。我顿觉尴尬,背过身去坐在石桥的台阶上,将目光又转回池面的漂浮垃圾。
“嘘,安静点。”耳边传来女孩的轻语。
“姐,看见了么,下面有什么?”男孩又恢复了奔跑时的快活。
“不知道呀,好黑。”
“切,这次换我来,”小男孩不屑地抬高了音量,“我一定要把怪兽挖出来。”
“我们只要知道下面有什么东西就好。”
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不刺耳,是渴望见到美好之物的笑声。我曾经也怀抱有某种向往,如今也只能怀念了。真想知道啊,那下面是什么。可惜我已知道那下面是什么。
抖掉裤脚上的灰尘,我走上台阶。池水无风亦起涟漪。
六
我在图书馆里睡着了,再醒来已过午时三刻,窗台上莫名其妙洒了些阳光,目光延伸至远处,脚手架未拆完的楼盘裹在绿色纱网中,和“封顶大吉”的喜庆红形成鲜明的对比色。房地产广告并没有收敛多少。“为您献上整个西班牙。”我嗤笑,把脸再次埋进书堆。
电话忽然响起来,好吵。有个图书管理员抬头恹恹地斜了一眼,又伏桌睡下。没有得到回应的铃声像要辩白它存在的悲哀似的,执着地重复。当那声音渐渐淡去,我察觉到了包裹在静谧下的寒冷——他们都说图书馆里塞满了死人,一旦没被阅读,死人们就一直沉睡着,日复一日地散发着阴气。
桌上这本书的作者是自杀而亡的。我的呼吸渐渐染上尘埃,余光顿在书打开的那一页:
“此是何处的小道?
此是何处的小道?”
七
真的够了。从学校的匣子转入记忆的匣子再到图书馆的匣子,我决定不再多想。而我进入的这个匣子,它将把我引向灯火尚温的地方。
公车来了,掏出车费的同时我不由得怀念之前掉入水沟的硬币。一条很冷僻的线路,限载十九人的车厢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乘客和正在抽烟的司机大叔。
八
大楼一角的快餐店后门流出油和拖把水的混合物,在地上蠕动、翻滚,吐出蟑螂和杂色的泡沫。有水从我的天灵盖上滴下来,我抬头,一排老式的空调外机无规律摆放。其中一台有点歪,肠状的白色水管自由垂吊,末端有一抹红色——湿漉漉的红色内裤挂在上面,扭曲成呕吐物的形状。它不会飘,却带着嘲笑者莫名的自负俯瞰下方流动着的世界。
开始它仅占据眼界一角,而后开始膨胀,肆意泼洒红色——如一面旗帜,成了一切的裹尸布,它包裹了城市的遗骸,掩盖丑陋之物,把抒情的红色呈现在我眼前。
一片通红,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家门口,开始胡乱摸钥匙。
自己的房间一切如常,物品摆放的位置不曾变动,透过窗户的蓝色玻璃仍是可以见到对面楼顶那十三根指示风向的芒草。
房间是方的,眩晕中我也变成了方的。方的,但丁觉得人是承受不幸的方柱体。而我觉得我不该被磨圆,我该永远有棱有角,像现在这样磕磕碰碰但又坚硬地活下去。我在床上闭上眼睛,渐渐觉得自己变得透明了起来,世界因美丽而潸然而下的眼泪洗濯着我的四肢,思念我的人们在我的墓碑上一个又一个地划着圆圈。
九
“你死去哪里了?!”电话中传来楚河声音扭曲的哭腔,意外之中的无趣。
有风吹过,风铃“叮”的一声,淡绿色的窗帘飘起来了。
我浑浊地笑起来:“嗯,回去。”
十
最终我还是回到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匣子。数落尽了,班主任疲惫地瞪我一眼,示意她不想再说什么。的确是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带有血丝的眼白不适合翻白眼,我乘着微明的夜色打了个很深的哈欠,有意忽略掉咸涩的液体。
“走得还真干净,调监控找得快疯了还是没看到你,那群人都以为你被绑了。不要再嫌麻烦了,去劝劝绝食的那帮家伙吧。”她假装不经意地甩出这句话,留下个略微憔悴的背影。
“安全通道”的标志掠过我的眼角。我于逆着这标志的方向疾走,蛾子们的尸体粘在白炽灯上,我却要前往一个有灯照耀的地方。
十一
“人们总是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匣子,为了保护自己,抑或拒绝别人。在里面反省或深思——事实上大多数匣子都是人造的,除了少数较为结实,其他都脆弱易碎。”
“永远不会坏掉的匣子只有一个。命运把它作为玩具箱,塞满了优劣难辨的杂物,仅是任其摆布——尽管破旧,却仍是塞满了有趣好玩东西的玩具箱。”
“我的匣子里面装的并不只我一个人而已。那些家伙很吵,经常在里面疯笑,不过失了他们,我的匣将不会完好如初。”
我把乱麻般的生活塞进了匣子,虽是那千百个匣子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然而又仅此一个。
(本文为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初赛作品)
磷光
再次睁眼时,黑夜与我相视而笑。
——好黑。什么都看不见。
在纯粹的黑暗中,各种细小的轻响都被放大了数倍。蟋蟀的振翅,砂砾的刮擦,远方传来的夜啼儿的哭号,这些声音经过了夜风的调和,连成了嘈杂的一片。我支起手肘,捂紧耳朵,耳后摸起来有一种黏答答的潮湿感。
于是我的世界只剩下唯一一个声音。仿佛是沸腾的岩浆在血管内炸裂开来似的,血液与肌肉运动的声音突兀而亲切,单调的节奏逐渐加快。同时心口蓦然发紧,眼珠也凝滞着不再转动。
该不会是眼珠子被枭鸟衔走了吧。我想起那种眼睛铜黄、传说中食人眼球的鸟类。刚才在朦胧中我听见了它古怪嘶哑的叫声,似乎随着葬礼的结束而带上了一丝尖锐的欣喜。我想象着,它像守灵人一样立在新坟上,喙边残留着眼周的嫩肉。而我的脸颊又湿又热,眼白溢出黑洞洞的眼眶,黏稠得像蛋清——这么想着,恐惧又加深了几分,那个庞然大物在体内剧烈挣扎,就要碾断我的神经。鬼月的山风中夹杂着阴冷的叹息,孤魂野鬼们捡拾着路祭后的残羹冷炙,万千沉睡的意识疾驰而过。我欲抬手抹掉额角的冷汗与血液,却一时手脚麻木动弹不得。
忽然,黑暗被搅动得浑浊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球颤动不已,紧接着便有了光——
青绿色的火光,幽邃而美丽,冰冷地兀自燃烧着。它的出现夺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似乎连灵魂也被它引燃了。
不可思议之光,真想就这样一直看下去啊,就算知道看久了眼睛会瞎掉,也想用我死去的眼球注视它。
顿时感到无比安心。四肢的沉重感减轻了不少,冷汗与热泪汇集成同样的温度,混合着尘土流下。余光所及,我看了它最后一眼,那火渐渐虚浮而变得苍白,微暗如同幽灵眼神一般,回望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磷光。
“严禁吊死猫,乱倒垃圾。”
我回来了,那块告示牌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老样子,土丘上略高一点的地方,堆砌的垃圾成了蛆虫与老鼠的乐土。更远处的树上,一只死猫被倒挂着,腐败的尸体敲打着树干,发出空洞茫然的响声。
此时我站在村子的大地龙脉贯穿之处。百感交集,视线不知往何处搁置。这儿的一切事物都带上了怪异的熟悉感,其中却又暗藏锋芒。那是一种隐秘而无奈的敌视,化在眼瞳里如同冰屑折射出的冷光。他们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或者说,打量我。好像我已经不再属于这里。
绕过土丘的小径整洁了许多,以往的黄泥路面铺上了沥青,散发出工业文明独有的气息。我以类似于朝圣者的稳重姿态一步一步地徐缓而行,心中不悲不喜。蝉鸣渐渐微弱下来,天空中有纸钱缓缓地飞落,院墙上的麻雀在碎玻璃上蹦跳,抖落身上的香灰。快到尽头时路开始变陡,那是一段坂道,走起来颇费劲。远远地就可望见一方吊起的屋角,雕饰的鸱吻欲求不满地大张着口,上面的彩漆几乎脱落殆尽。龙的眼睛即使是在白昼的日光笼罩下也仍有凶光流露出来,教看的人心中发毛。那明明是座不大的庙,却因资金不足而迟迟未得重修,屋角上的鸱吻大抵是因此而生怨了吧。庙的境况虽说不算太好,可村中一切红白喜事还得绕着它转,倒也还不缺香火——一如此时这般热闹,阳间也好,阴间也罢。庙里满是跪拜上香的人,废报纸被乱扔得到处都是,而案上的灵位又多了一个。
世交家的奶奶过世了——母亲说起这件事时神情有些微妙,藏掖了点什么似的,欲言又止。后来她又絮叨了些什么,我没有认真听,只是任由穿堂风掠过耳际,同时心里暗地里描摹着祖厝的模样。大概有七年,还是八年?我说不清楚。那宅子自从外公去世后就一直废弃着。后庭里的老槐树坏了风水,连租都没办法租出去。
人越来越多。几乎村中所有人都到了,坂道被各式各样的摩托车堵得水泄不通。庙的正门门槛很高,走得急的人往往因此而不慎被绊倒,很少人走偏门。偏门更窄一点,两旁的对联褪了色脱落下来,荒僻得很。我在门前亍了一会儿,终是按捺不住,不光彩地溜了进来。门后是一处僻静的内堂,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大堂的喧哗与悲泣。
炉上的香大部分都只剩了短小的不到半截,有几根稍长一些的,像是被人随意弃掷似的,凌乱地倒插着,粗的那端没入了余烬之中。真是奇怪,我欠身凑上前去想仔细端详,眼泪却被浮动的香灰呛了出来,顿时泪水混上灰糊了一脸。我不由得咳出声来,背过身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待到眼界回复清明,我所见之景却不再属于人间。
——是地狱。拔舌的小鬼,沸腾的油锅,刀山火海连成汪洋一片。无尽业火熊熊燃起,火星划出优美残酷的线条,罪人们哀吟着、垂死惊呼。孽镜中映出荒芜的残像,判官脸上挂着诡谲的神情,似笑而非笑,随从们麻木不仁,缺乏面部表情。人没入血海而不复出,青面獠牙的猛鬼狰狞地笑对污浊。锁链、铁铐、磔刑架,石臼中一片血肉模糊。自杀者受到永世不得轮回为人的审判,至死无休。
一重复一重,统共十八重。壁画中惨绝人寰的景象令我瞬间手脚冰凉。在牛鬼蛇神的瞪视下,受刑者的积怨仿佛化为洪水猛兽迎面席卷而来,红与黑沉重叩击我的心房。火舌攀附在锁链上,就快要烧出来了——我惊急后退,腰撞上了硬物,泛起钝痛。
“你在看什么?”有道声音将我从狂乱的思绪中抽回了现实。来者的容颜于逆光处显得晦暗不清,举手投足间却带有足以称得上“遥远”的熟悉感。
我惊疑未定地开口唤道:“……玄朱?”
“还记得我啊,真是难为你了。”她懒懒地朝我踱来,口吻半是揶揄半是调笑。同时我打量着她,隐隐察觉她这几年日子并不算好过,较之记忆所呈的影像,她似乎又瘦了点,脸色有几分憔悴,眉宇间的戾气淡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老成的沉静。唯有那不变的蓬乱长发和脚上陈旧的老式拖鞋仍是显出邋遢的流气,和初见的印象略吻合,却同身上肃穆的白纱硬是生出几分道不明的违和感。
这样严肃的打扮放在她身上十足的滑稽,我难掩笑意,想要上去勾住她的肩膀。然而我最终没有这么做。尽管宽大的白纱将她清瘦的躯体罩得严严实实,仍是有几丝压抑不住的悲怆气息外泄出来。就像是为了稳住自己的心神一般,她撇头冷哼,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不屑神情,不耐地跺了跺脚。回音在静谧的堂中孤寂而执着地重复着。
“为什么不去灵堂里呢?为什么不多去看看……”余音未落,她翻了个白眼打断我的发问:“当然是来找你啊。叫你到我家,你倒是乱晃起来了。”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她语气不善地堵了回去:“别废话,快出殡了。不要让所有人都只等你一个。”然后她不由分说便扣住我的手腕往外拽,动作一如既往的粗暴。她力气很大,我完全挣脱不得,只得乖乖地任她牵着走。
无意中我再次瞄到了香炉。这回我脱口而出:“喂,玄朱,那些香是你插的吧?”
“哈?!”她头也不回,“是又怎样,你有意见?”
“全都插倒了呢,根本燃不起来。浪费可是要遭天谴的。”
“要你管?”
果然是玄朱。太好了,她未尝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