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前
像许多人一样,X也一直盼望着在这“最特别”的一天里能够发生一些“最特别”的事情。但绝对不是像妻子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这有点“太”特别的事情提前三天就已经发生:三天前X下班回来,看到妻子的寻呼机和手机都摆放在餐桌上。手机的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他弯下腰去,读完字条上的文字:}jb}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不用着急。我会注意安全的}/jb}。X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背包还背在身上。他还是弯着腰。他一遍一遍地读着字条上的文字。他心烦意乱。字条上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心烦意乱,尤其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哪样的生活?三天来,X一直在纠缠着这个问题: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所有的生活都是这样的生活呵!他无法理解妻子离家出走的理由。他急于想知道妻子的去向和下落。但是,他又不愿意向亲戚、朋友或者同事们去打听,因为他是丈夫,因为妻子的离家出走是让丈夫感觉极不光彩的“家丑”。他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于耐心的等待。可是三天已经过去了,他还是没有等到妻子的任何消息。
心烦意乱的X在这三天里还是努力坚持自己那特有的生活习惯:临睡前坐在床上读大约二十分钟著名语言学家的传记。这个习惯开始于他获得语言学博士学位的那一天。他最近读的是一本乔姆斯基的传记。那是一本有点奇怪的传记。它的侧重面是乔姆斯基的政治思想,而不是他的语言学成就。X对乔姆斯基过于激进的政治思想一直没有好感,哪怕倒退十年,那种激进与他的理念也还是可以称得上“性格不合”。这大约二十分钟的阅读通常具有催眠的作用。在将书合上之前,X通常就已经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不过最近一年以来,X的睡眠出了问题:他虽然入睡很快,却总是睡得很浅,而且很容易被惊醒。这当然要归罪于那特殊的焦虑。最近这一年以来,X总是觉得他的妻子在受到威胁,受到一个男人的威胁。他对她的处境充满了焦虑。每次惊醒之后,X都会在黑暗之中不安地打量他熟睡的妻子。他的手臂经常轻轻地贴着她的手臂,但是,他总是觉得她离他非常远,觉得他碰到的好像不是她的手臂……这种幻觉让他立刻想到了死亡。他想,如果他死在他妻子之后,他一定会感到非常孤独,而如果他死在他妻子之前,他也一定会感到非常孤独。他甚至想,哪怕他们一起死去,他同样会感到非常孤独。这没有出路的逻辑往往会让X忍不住推醒熟睡的妻子,听她用迷迷糊糊的声音问一下时间,或者听她含含混混地抱怨。
经过三天毫无结果的等待,X更加心烦意乱了。他的生活规律也已经被彻底打破。将近十二点了,他还没有像平常那样坐到床上。他正在百无聊赖地翻动着的书也不是语言学家的传记,而是那本小说,那本名为《玫瑰之名》的意大利小说。他斜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的扶手。他手里的这皮卡多版英译本保留了原作中所有的拉丁文句子。这给他的阅读的确设置了障碍,不过却并没有损害他对小说的痴爱。生活规律的突然打破对X也可以算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他盼望接下来的这一天能够发生更多“特别”的事情。他需要更多“特别”的事情。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有意去制造一些“特别”的事情。他希望这些“特别”的事情能够分散他对妻子离家出走的注意。
X听到零点的钟声才将手里的书放下。“十二月三十一日”……又一个“十二月三十一日”!而这还是九十年代最后的“十二月三十一日”!!而这还是二十世纪最后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如此特别的日子里,妻子的离家出走当然就显得更加“特别”了。他刚读到的片断也就因此会让他更加焦虑:在进入修道院的第三天晚上,那个名叫阿德索的见习修士第一次面对异性的身体。他将少女富有生命力的乳房想象成是一对在伊甸园的花丛中觅食的孪生幼鹿。他极度恐惧,却抵挡不住它们的诱惑……X的身心同时激动地颤抖起来。他将那出于美和丑的双层理由袒露出“幼鹿”的少女当成了他自己的妻子。愤怒引导他穿越将近七个世纪……他要抢在见习修士的恩师之前冲进修道院的厨房,将正在厨房冰凉的石板地面上与他的妻子翻云覆雨的见习修士直接提到厨房的台板上,用宰牛的屠刀将他剁成碎块、剁成肉泥。鲜血溅红了X狂暴的身体。他好像失去了知觉,唯一能够感知的只有他妻子夹杂着怨恨和懊悔的哀号。她苦苦地哀求,哀求他停下他的暴行……他直到将最后的碎块都剁成了肉泥才停下来。他绝望地扔掉手上的屠刀,转过身来庄严地抱起他的妻子,将她抱回到二十世纪。他的妻子用遗忘宽恕了他的疯狂。她好像从来就非常理解也非常需要他的疯狂。他疯狂地向她索取依赖、平静和满足。他甚至疯狂地要求她的纯洁:不仅现在的纯洁和未来的纯洁,还有过去的纯洁,在他们相识之前的纯洁,在她长大之前的纯洁,甚至在她出生之前的纯洁……在最亲密的时刻,这种疯狂的要求会成为他力量的源泉。而妻子温情或者激情的回应会引爆他不可思议的冲动和耐力。他一次接着一次将妻子推上高潮。他从妻子满足的表情里找到了“亲密”这个词最真切的词义,唯一的词义……但是,她现在在哪里?六年来从来没有与他分开过的妻子现在在哪里?这在他头脑中反复重现的问题会让他的想象迅速复活,他又看见了那只龌龊的手,它伸向他的妻子,伸向她的“幼鹿”,他的“幼鹿”……三天已经过去了,X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又极为恐惧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的妻子现在在哪里?他们结婚已经六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分开,也是第一次失去与她的联系。她写在字条上的理由的确让他费解。“这样的生活”?谁又不是在“这样”生活呢?如果这时候他的妻子打来了电话,X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生活的“奥秘”。人们总以为可以不“这样”生活,可以“那样”生活,或者说像别人“那样”生活,像在别处“那样”生活。其实,X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那样”的生活之所以诱人就是因为它在“别处”,属于“别人”。一旦“别处”变成了“此处”,“别人”变成了身边的人,“那样”的魅力就荡然无存了。所有的生活其实都是一样的。生活的“奥秘”其实就是生活没有奥秘。还记得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模型吗?X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生活就如同语言,有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区别。“这样”与“那样”不过是生活表面上的区别,就像英语和法语一样,而在深层结构上,“这样”和“那样”的生活受制于同样的规则,同样的局限……他有很多话要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但是,他不会告诉她想象给自己带来的无法忍受的折磨。在将近七个世纪以前的修道院以及在现在的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想象以同样的方式和同样的疯狂折磨着他。字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撩拨他的想象:“一段时间”有多长?“安全”的涵义有多广?她现在的生活离“这样的生活”又有多远?……其实,如果这时候他的妻子打来了电话,他可能什么都不会多说,只会简单地恳求她回来。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她离家出走之后的遭遇已经不重要了,生活的奥秘也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够回来。只要她能够回到他的身边来。
在刷牙的时候,X对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这其实是他妻子三年前在一本生活杂志上看到的减压秘方:一个美国医生发现做一些夸张的面部动作可以减轻内心的压力。她坐在床上将那篇文章大声读给他听。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他发现根本就没有效果。他的头脑还是很乱。他还在想,生活不会是它“可以是”的样子,或者说不会是它“应该是”的样子,这也许就是生活的奥秘。这种想法又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母亲的死充满了恐惧。他知道,如果是他自己死了,他就彻底失去了对他自身存在的一切感觉。他的焦虑、他的睡眠、他的歌声、他的阅读、他的孤独等等都会被他的死亡带走。可是,母亲的死带不走他对她的感觉,而那种感觉会让他的生活带上死亡的气息……母亲死于他结婚三个星期之后。刚刚处理完她的后事,X就意识到自己从前的那种恐惧纯属多余。母亲的死不但没有让他的生活带上死亡的气息,相反,还让他迸发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生机。在他看来,这也是生活的奥秘之一。
他迅速刷完牙,接着很马虎地洗了一把脸,然后就钻进了被子里。过了一阵,他意识到自己还忘了小便。他毫不犹豫地爬了起来。他已经三个整天没有怎么睡过觉了。他不想自己的睡眠再受任何干扰。而且,他已经决定要在清醒的状态下进入新的世纪,也就是说,这个夜晚就是他在二十世纪里最后一个可以沉睡的夜晚了。
X还是没有能够睡着。他浅浅的睡眠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他没有马上接起电话,而是打开台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分。他想到自己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对这个电话就更加痛恨。他狠狠地翻过身去,滚到了床铺的另一侧。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妻子不在他的身旁。他迅速转过身来,抓起话筒。他以为马上听到的一定是他已经失联三天的妻子的声音,甚至很可能是她求救的哭声。
电话里传来的确是哭声,而且是一个女人的哭声。但是,那并不是他妻子的哭声。X等了一下,那哭声却并没有终止的意思。他有点不耐烦了。“怎么回事?”他用不满的语气问。
“他死了。”哭泣的女人说。
X有点恐慌。“谁?”他问,“谁死了?”
“他。”哭泣的女人说。
“他是谁?”X着急地问。
那个女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X改变了方向。“你是谁?”他问。
“我是他妻子。”哭泣的女人说。
X稍稍停顿了一下。他不知道他自己的妻子现在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的妻子是否还活着。他在等她的电话。没有想到,却等到了一个死人的妻子的电话。“你丈夫是谁?”他轻轻地问。
“他死了。”哭泣的女人说。
“他是谁?”X又有点不耐烦地问。
“他总是说,如果他……”哭泣的女人说,“一定要让你最早知道。”
“所以你会在半夜里给我打来这样的电话。”X不满地说。
“对不起。”哭泣的女人说,“我忘了我们之间有十个小时的时差。”
哭泣的女人提到的“十个小时的时差”让X颤抖了一下。“你这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他急切地问。
“温哥华。”哭泣的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