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有一个说法,”他说,“他们说,‘你要和那个姓琼的那家一样。’所以我说,如果那个姓琼的一家在上海,那你就可以随便找一张照片寄过去,随便什么照片都可以。去拍一些那些个富人家的房子的照片就可以咯。你不就想装扮成富人,不是吗?那就去拍那些个富人家的照片不就行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母亲让我和蒙娜去洗洗睡觉,然后他们就开始用上海话争吵起来。他们在厨房吵了一阵,我们则在楼梯上面听着,我们脸嵌入到西班牙风格的涡卷形状的楼梯铁栏杆间。先是听到我母亲怒气冲冲的叫嚷,接着是我父亲,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叫嚷起来,最后听到重重的撞击声,接下来是长长的静寂。
“你觉得他们现在在亲吻了吗?”蒙娜说道,“我敢打赌,他们正在亲吻呐,就像这样。”她把嘴唇噘起来,像一条鱼一样,她正要把嘴唇贴到栏杆上时,我们听到母亲关上后门的声音。我们赶紧逃向卧房上床睡觉;我的父母上楼来了,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到那个时候为止,一切还都安好。但是一进入他们的卧室后,他们又开始争吵起来,先是小声地,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后来我母亲打开了收音机,目的是遮盖一下他们吵架的声音。传来了摔门的声音,他们开始互相吼叫起来;又是一次摔门的声音;有一个鞋一样的东西在猛击蒙娜床背后的墙壁。
“他们这样我们还怎么睡觉?”蒙娜说着,坐了起来。
墙上又是重重的一击;传来更多的说着上海话的吼叫声;突然间,听见了我母亲在用英语叫喊,声音穿透了墙壁。“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像特蕾萨·李那样去工作吗?”
我的父亲也吼出了几声,但声音含混听不清楚。
“你以为你有本事,可你从未有过提升,从未加过工资。你觉得我只是在花钱,是不是?那你又在做什么,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有一样什么东西重重地扔到了地上,我们的房间都震动一下。
“那你就杀了我吧,”我母亲尖叫道,“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你是一个蠢货、蠢货,你就是一个蠢货!”
然后,突然间传来猛烈的可怕的爆裂的撞击声,随后,仿佛是事先安排好似的,但实际上又十分拙劣,就好像是一个华丽的女高音忽然间失声了,原本是那么喧闹,现在降入一片静谧。
等到我和蒙娜意识到要向窗外看看发生了什么时,邻居家的长耳短腿宠物狗早已经来到了现场,正在到处嗅闻,对着我母亲的身体吠叫,它的尾巴激动地抖动个不停。过一会儿,它又朝向我父亲吠叫,他浑身颤抖,吓呆了。那只狗随后又朝着在刺耳的喇叭声中来到的救护车和警察一阵乱叫,也朝着我和蒙娜送出了它的吼叫。蒙娜哭叫着,身上还穿着兔子样式的睡衣,我则光着两个脚站在冰冷的草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我妹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紧我的那串孔雀石珠子。
我母亲没有死,现场的救护人员很快就做出了判断,但是她身上到处都是血,在把她抬上担架时,他们再次检查了她头上的伤,安慰了我们几句,同时他们也都很惊诧于我母亲身体的瘦小,柔软和轻盈。我父亲不停地哭着说,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在我父亲反复不停地嘟囔着这句话的时候,救护车发出尖厉的声音向着医院疾驶而去。我很害怕,不敢去抚摸我母亲,担架上的护栏隔离了她和我,这让我暗自感到高兴,尽管在结实的护栏衬照下,她的身体看上去更加瘦弱。不知怎么地,我希望她的身体能够更加大一点,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阵痛,我发现我们在母亲节时送给她的那双红色的拖鞋不见了,丢落在不知何处。在我们跌跌撞撞地送她上救护车的那个时候,她让我们感受到了多少她的存在——有吗?有吗?——蒙娜,我的父亲,那些救护人员还有我占据了救护车旁的整个空间,容不下其他什么存在的空间,更不消说我母亲的真实的自我,那个会在我父亲灰色的脸上揍上一拳,还他一点颜色看看的母亲,那个看到蒙娜因额前一绺翘起的头发而不高兴时会去安慰她的妈妈,一个会让我们屈从她,会帮助我们自强,帮助我们克服困难,即便是在她屈从我们时也会这样做的母亲。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突然间我们在那里了,在灯光敞亮的急救室门口,通向急救室的门就像通向天堂的门一样;再接着就是大家都在说真是有神迹发生了。竟然没有死,真神!没有骨头断裂,真神!掉下来时落到了铁杉树上得到了缓冲,真神!而那棵铁杉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没有修剪过,真神!还有更神的,那个晚上看到的那些血,那些到处都是的血,原因仅仅是因为一小块碎玻璃,在她的头上划出了一个口子,留下的伤疤会被头发遮住的。第二天我母亲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说,她会如何如何让头发分叉,那样的话什么痕迹都不会看出来了。
“你真很幸运,”蒙娜赞许地说道,一边身子来了个体操明星才能做到的快速旋转,把我母亲面前的巧克力布丁上面的樱桃一口含在了嘴里。
但是对我而言,这些并不够。是的,我是放心了,但是在那个时候我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神迹发生。不是我母亲没有死这样简单的事情,而是需要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再发生——我需要的是我母亲的头永远不再因为受伤而像现在这样又缝针又缠绷带的,我需要我母亲不要因为眼睛肿的缘故而低下她高昂的骄傲的前额,我需要我母亲的脸上、脖子上和手上不再出现一块又一块瘀伤,青一块,紫一块的乌青。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这么希望的——需要我的父母不要因为这次事情而像针尖对麦芒一样对待对方,需要我的父亲能够看到眼睛肿时的我的母亲,需要他能够诅咒那个胆敢把他深爱着的女人弄成这个样子的疯子、魔鬼。我需要的是能够抚摸我的母亲,而不是吓得发抖,需要的是能够宽慰我的父亲,需要的是能够让那个摔在地上时发出的爆裂声、那个女高音走出我的头脑——如此多的事情,以致我都不知道我要如何祈祷才能得到它们,即便是我有能力让神迹发生,就在那里,就在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从哪个先开始。
一个星期后当我母亲头上开始长出新发时,我丢失了我的那串孔雀石。我一直把它放在派蒂送给我的一个白色的小袋子里,随身携带,那天我从学校回家时,把袋子的一根绳子绕在小指上,一圈一圈地甩动,当我甩得太厉害时,小袋子从我手上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长长的弧形线,落下时正好掉进了旁边下水道的一个洞里,就像一个篮球被正确无误地投进了篮筐一样。根本没有办法把它捞出来。我趴在黏乎乎的人行道上看了又看,直到让地上的沥青在我的手上和膝盖上磨掉了一层皮,我所能看得见的只是沟里的一层昏黑模糊的东西,发出怪味,但同时又闪着幽光,自鸣得意,风雨不透。
我的损失一开始并没有对我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回到家里后我发现这导致的痛苦其实与这个东西的大小远远不成比例。在我母亲发生的那件事上我一点都没有哭过,而现在我却哭了一整个下午,一直到晚上还不停,晚饭后继续哭——直到哭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我要是现在手头还有那串珠子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祷告了,但同时我又默默地在心中拒绝这一切的发生,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最后我哭累了一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的父母就让我待在那里过夜——无疑,他们心中暗自高兴,我这种儿童时代特有的危机正在淡出生活进入记忆之中。他们在我身上盖上毯子,在我的头下垫了个枕头,又在咖啡桌上放了一杯牛奶和核桃饼干,怕我醒来时会饿,而这与他们平时的做法大相径庭,要知道他们对客厅里的地毯有多么的爱护。他们周到的考虑是有先见之明的。我在上半夜醒来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客厅里不甚熟悉的声音和阴影的笼罩下,我眼前出现了幻觉,真的幻觉。
即使在现在,我当时所看见的还是那么清晰:先是看到一层奇怪的光亮涌入房间,起先是橘黄色的,随后变成亮闪闪的黄绿色。一团晶亮的光线像罗马蜡烛似的在钢琴边上冉冉升起。屋里隐约闻得出咖啡味,然后是长时间的静寂。房间里的气温似乎是冷了下来。还是静寂。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光亮开始消退,接着又加强了,现在则变成了亮闪闪的粉红色。还是没有什么发生。接着,就在粉红色开始变得有一点紫色时,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非常正常的声音,用一种暗号的方式说话,他告诉我说不要绝望,我的那串珠子会回来的。
这就是整个过程。在黑暗中,我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灯,几口吃下饼干——头脑中闪过一种幸福的感觉,我意识到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好人,真的很好,几乎接近于圣徒了,所以我的那串孔雀石珠子会通过城中的用水系统回到我身边的。我所需做的只是把家中的所有水龙头打开。于是我就去这么做了,偷偷地轻手轻脚地来到浴室、厨房还有地下室。地下室洗衣机旁边的老式水龙头脏乎乎的,不太打得开,但这没关系的。水不用放得太急太大,我知道这一点。然后我回来收拾起枕头、毯子,一步一步挪向我的卧室上床睡觉。
早上醒来时,我知道我的那串珠子还没有出现,但是当我后来确定它不会出现时,我还是感到很失望。更让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是,我还得面对我的父母和妹妹,他们都对水龙头大开着很纳闷,想知道其中有什么秘密。知道没法再遮掩了,像一个小傻瓜一样,我把真相告诉了他们。结果可想而知,很痛苦。
“凯丽见到幽灵了,”蒙娜在公交车站把这个事告诉了每个人,“她还看到了光线,还有水槽!”
水槽,幽灵。我的父母,我班上的同学,甚至还有几个六年级和七年级的学生都来问我,我都答不过来。有一个人在女厕所的洗手池间还画了我一张漫画,我的头上顶着一个光晕。安东尼·罗斯在课间休息时双手倒立行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只有派蒂没有嘲笑我,但是她似乎也不是完全理解我。
“我想神迹不会是在下水道里发生的哦,”她说道。
我想做一个圣徒的志向就这样结束了。当然这不是说以后神圣感就都离我远去了。纯洁,做好人这样的想法还会常常触动我的神经,在过去的几年里我逐渐觉悟到了真正的信念是如何形成的。昨天晚上,我父亲打电话来说他不能继续在我们那个老房子里住下去了,他要搬到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去,换一个地方住,也许是一个公寓套间——他还不知道如何办,也不知道在哪儿——我当时在想我其实对那个时期还是有点依依不舍的,那个时候宗教就是我心中想象的那个样子。那个时候,你要是发现生活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可以想办法纠正的。你需要做的只是拨动一下全知全能的主的手,给他指明方向,告诉他说在这里,主,看到了吗?这里疼,这里,这里,这里。
(金衡山译)
注释
[1]这里指的里约热内卢,因为叙述者是一个孩子,把这个地名说成“尼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