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若问名和姓
萍水相逢,若有机缘对话,免不了要有一句“贵姓大名”。也许是在火车上、航船上,两人一生只这一次相逢和对话,就各自天涯海角,永无“再见”的可能——虽然分手时口中都这样祝愿。人离别了,姓名却留在记忆里。姓名有的比较平常,没有多大特色的,容易与时光一同流逝了;有的却不如此。难忘的姓名,真像诗人龚自珍称赏宋翔凤那样:“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好的姓名也有留香的魅力。因此我常想,做小孩童时,父辈师辈给起个好名字,那不但是终生的幸福,而且定会带来好运气。
有友人问过我,说:“据你自己品评,你的名字怎么样?是如何取来的?有奥妙没有?”我答,这可说来话长,如今只略表其一二,以供品味。
我家取名,父亲那一代用“梦”字,家严原讳梦薪,同族弟兄有梦莲、梦兰、梦才……父亲是光绪年末一科的秀才,因为科考上的某一原因,改名(即“榜名”)景颐,就是景慕宋代宗贤周敦颐(茂叔,莲溪)的意思。到我这一辈,族兄们原是单名排“三点水”的字,
如大堂兄周湘,表字春帆;四堂兄周菖(记不清了),表字雨臣;八堂兄周瀛,表字子登(十八学士登瀛洲);十堂兄周菖,表字月波。我很喜欢这种名字,觉得诗意盎然,人必不俗——果然他们都是音乐书画的天才,风流潇洒。但也由于科考之故(什么故,我就说不上来了),他们都改了双名。下一字排“昌”了,如履昌、懋昌、恒昌、泰昌、永昌……其中,大多数是从《易经》卦名取来的。这么一来,哲理味浓了,可诗意没有了。
既然排昌字了,于是我这亲兄弟五人的名字就是:震昌、祚昌、泽昌、祜昌、汝昌。我是最幼的,大排行是“十五”,早年间不讲族谊时幼侄辈偶有“十五叔”之称,此语久已不可复闻矣。外姓人则称我“老先生”——那时是少年,“老”是排行最末,“先生”是对男子的美称。
有人也曾疑心我名字是仿效清代名人丁汝昌而取的。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巧合。《诗经》上说:“俾尔寿而康,俾尔炽而昌。”尔即汝也。清代又有一位周寿昌,大约也渊源于此。
丁汝昌字禹廷,是取自《书经》“禹拜昌言”之义。家严为我选一表字,初取“寿康”,后取“禹言”。后来,我觉“禹言”侧重昌字,“汝”无联系,且又与丁氏略同,于是改用“玉言”,取《书经》“王欲玉(玉成)女(汝)”之义。没想到,友朋相戏,遂云“玉言”者,岂非“石头记”乎?可见你“命中注定”诀治红学。
我听了,“颇受启发”。于是就自鸣得意起来:通灵宝玉镌的八个字,就是“莫失莫忘(平声,音王),仙寿恒昌”呀,你看这个昌字多么重要!雪芹选用,倍增声价光彩。
昌者,造字从“日”,故有昌明、昌盛之词,是个吉祥的名字,气象光华。我是喜欢它的,而且,若是从阴阳五行的古哲理来看,贱名真是阴阳调燮,水火既济——因为其中水汽与日光正相辅倚,生机一片。
我给自己的名字找出“种种理由”,以为自颂自夸之词,这实在有点儿老王卖瓜之嫌。老王卖的瓜,不能说自己的瓜苦;我卖的是文,而“文人”是讲究谦虚的,不但不许说自己瓜甜,还要力表其“苦”!此则虽然名字吉祥,职业却未如老王之可以“实事求是”耳。
汝昌——老王——莫失莫忘,一瓜一文,都说味香。
水乡之梦
我生在津沽,其地正在天津老城(卫)与大沽口之间,海河一个大旧弯环处(已裁弯取直)的东南岸,所以我是“饮海河水长大的”一个村童。海河水哺育了我,那水美得很,既不咸,也不苦涩腻。但海河水实际上是什么水呢?
这可说来话长。
乡亲父老口头常语,有两句话:一是“退海地”,二是“九河下梢”。此二语意味深长极了。
退海地者,是说沧海桑田之变,一点儿不虚——这可以追溯到麻姑仙人告诉人们说的那种亿万年的大变迁,“又见东海扬尘矣”!海又在向陆地演化。我出生之地,就曾有远古的“贝壳堤”(海岸遗痕)。
九河下梢者,是说大禹治水,为救华夏生灵,疏导九河,九河之水汇于此处入海。
这也不是“神话”,全系“人史”。黄河几度改道,在宋代还曾由此入海。辽、宋对峙时,这条河叫作“界河”[1],故“海河”实“界河”之音转[2]。而天津(明永乐年方改此名)本名直沽,直沽除了到“三岔口”才汇入南北运河水之外,其主源却是出自北京!
北京古时(尤其西北郊),遍地是伏泉,随处涌出——故有一地得“万泉庄”之名。此万泉甘露,汇为河流,由京城西北门(德胜门)入城,是为御河(包括北、中、南三海)。御河由城东南角出城,是为通汇(惠)河。通汇河经过多座闸桥(地高下降数丈)至通州,始名潞河。通州至天津,又名白河。白河方是海河的主源。
这么一讲,我自幼喝的海河水,其实是神皋禹甸、“帝里皇州”这块大宝地(风水地)的甘泉玉水流到我家门前的不同寻常的水啊!
九河下梢,是民间口语,若在文词,则是“百川之尾闾”。“九”非实数死义,古以九为最多的代表数也。尾闾乃一个生命体的“下部”排泄之部位;移在地理上讲,就是百川入海的最低洼之势。所以当地父老也有一个“经验论”:这地方的人家,财富易积而不久即归消完荡尽——没有百年的“世业”与“名门”。
我看这是有道理的:九河挟八方的泥沙俱下,淤垫甚剧,这就带来了“宝”,也带来了污秽。是以此地的“人物”风土,情况十分之“杂”。
退海地,古语谓之“海滨斥卤之区”,就是盐碱地,寸草不生。可是此种土壤一经引河(淡水)灌溉,即变为十分肥沃的良田,岂止“生桑”而已,驰名海宇的“小站稻”,实即由此而生。
小站者,袁世凯练兵时所设许多大站、小站之一站也,然后来已转为一个地点的专名,其他站名皆不彰,或归消失。但“小站稻”者,又转为泛词,即今津沽(市东南区)一带开发的水田,皆名米良种的产地。因此,这儿的民户(相对而言)是富庶的,极贫者甚少。鱼米之乡,几乎绝大多数人家是能吃这种饭的,这与内陆的真正农村迥然不同,没有十分困苦的景象与实况。
这儿遍地是小河、小溪、小汊(积水塘),很多古老的干涸小水道遗迹也多得很。有水之处,芳草碧芦,菜畦绿树,一望无际。这与江南的“小桥流水”或水巷高桥的风格,自然不必强牵硬比,可是自然环境之美,令我总是想念而神往。
这么好的条件,理应大出人才吧?谁知不然。依我的观察体会,此地的人禀赋资质很高明,到处有之,可只是难成大器,差不多都是失学失教,早废早亡……
此为何故?很简单:文化教育十分落后,无人重视,亦无有力者为之倡导发扬。这就是最可惜的一个“要害”,想起来我就感慨叹息。
我絮絮而讲述这些,读者会感兴趣吗?怕是未必。但我的用意是:肯来读此拙著的诸君,总要“了解”一下我这个人,而“了解”的第一层,就是明白我所以为我者(形成了我这样的人),原来是在此种样式的“时空”、“风水”之中出生而长大的,我怎么也“脱离”不了那一切的“组构”与“陶冶”呀!
诗曰:
碧海红桑系我思,旧时风土几人题。
而今水涸缘何故?芦荻帆樯只梦知。
向学慕学
对学问有特别的爱好,必然也属于天性的范围——少年时当然还没有这么一个清晰的理念,此乃日后所悟。少年“治学”,从何开始?说来可笑,也可痛。
可痛者,那是日寇侵华沦陷时的事,燕京大学被封,自己不受敌伪的招编,自隐于暗室。其文化活动只限于与顾随先生通讯,唱和诗词,隐喻我们极为深刻的爱国抗日心怀。这种可痛也包含着可愧:不能积极地去做抗日的工作。可笑者,如此条件,一无目标,二无根底,三无师承,四无学友,五无书籍……一个弱冠之人,硬要摸索学问,这岂非世上最为可笑之事?
怎么开头的呢?是从语言文字为始入之途,全似盲人行路,只凭“感觉”在那里“摸”,在那里“碰”。缘由也许是从识字问义而萌生了对日常俗语方言的兴趣。
说来也有“奇迹”:在如此可怜的条件下,我颇有收获。例如,那时妇女人人要做针线活儿,常听的“女红(ɡōnɡ)”,术语就有(纪音)“逢”、“连”、“砌(qī)”、“敲”、“聊”……种种讲述针法的话,可是十之八九不会写,不知是哪个字。心里“过不去”,觉得如此重要的字都不识不知,如何还自称“读书人”?于是下功夫,自去寻索。
谁知老天不负苦心人,我将那最觉发音奇特的“敲”、“聊”,都找着了本字(今皆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悟到:所谓“俗话”,实皆古语,本字本义,分明不爽,只是历久人已不明,或竟以他字代替,或音转字讹,迷失与混乱者甚多,却并非不可“收拾”,下点功夫就能有所创获。
不但单字,词语亦然。例如,天津人爱说的表述时间的话,就有不少是古语今讹(或今迷)。如大家都把昨日叫作“夜拉格”;把上年叫作“年四格”。心中纳闷,不知何字何义。及多读诗词,不时可见“夜来”与“年时”,乃悟此即乡语的古源。此悟是否?直到后来果然在唐宋词中发现了“夜来个”、“年时个”,自信完全证实了我自己的假设不误。于是大为欣喜,也明白了那省掉的“个”字是因为诗词字数有定限。此种例子尚多。
这就是我“治学”的萌芽或雏形。
这看似幼稚简单,很多人却不能理解到此。而且这对我日后也有很大作用,比如我研究诗词是“本行”中重要一环,凡读古人之作,在欣赏其艺术韵味境界时,还会注意诗人的选字铸词,体会古人对汉字的功夫,绝非今人所能及。
“读书先识字”——治学更要识字。汉字一大宝库,是中华文化的“载体”,每个字都带着十分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
因此,我总劝青年学子,如欲走学术之路,务必先对文字训诂多下功夫,不然就无根底可言——常说的“文盲”,其实是“字盲”。今之自居为“知识分子”者,一核实际,“字盲”占了惊人的多数!
咬文嚼字,重要之至。
诗曰:
治学方知识字难,几多古语在民间。
小童也拟从兹始,旧训新词可尽安?
少年书剑在津门
故乡是一部读不厌的书。那页页行行,写着我和俦侣们的青春——它经历的路程,它焕发的风华,它遭受的苦难,它含蕴的情怀。
我大排行第十五,小排行第五,都居末。幼子是最受疼爱的,生性又腼腆,怕见生人,又怯弱斯文,因此家里舍不得早点送去上学。入小学,已经九岁了[3]。小学岁月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三件事:一是反侵略,抵制日货,反对“二十一条”,小学生游行;二是闹兵荒,什么奉军呀,杂牌呀,败兵窜来,必然占驻学校,一停课就是多少天、几个月,也不知多少次了;三是逃土匪,那匪是以小站为中心的绑票匪[4],以手枪为主要凶器,围攻村镇,绑架勒索,有时也害人命——最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只敢欺侮同胞,不敢抵抗日寇,反而闻风即遁。有一年,我就因“逃难”而借读于别处的一个陌生的小学里。我自己已说不清小学到底是怎么对对付付、七断八续地上完了的。
我考进初中,已经是十五岁了。这中学是河北大经路东侧的觉民初中。这个学校是河北省的先生们办的,所以天津卫的阔子弟罕见,而以文安、徐水、河间、献县、沧、景、盐,以至京东诸县的“外地”学生为多。这就是说,它的风气必然是朴实无华,还带点“村”气,可是正派,规规矩矩,扎扎实实。毛病是太死,只让学生读死书,不知其他。校规极严,学生们见了“老管儿”[5]如避猫鼠儿的一般。到校外去必须请假获准才行,不然,擅出校门一步则记大过一次——三次开除不赦。
我们这些活生生的少年,可闷得慌,实在难受了,到“大门洞”内站站望望——这不算“出校”的。校门外是一大片空场,每天有二十九军的士兵来练大刀。他们的大刀队是有名的,足令敌人闻风丧胆。我很爱看练大刀的,大刀环头上有红布为刀“穗”,十分有气象。一个一个的壮士,远远望去,只见都是红面大汉,威风凛凛,真像三国周郎营中,皆熊虎之士也!
小小的心灵上,深深地留下了这些印迹。自己那时候对一切大事虽然说不太清,但也分明意识到,大刀练得越勤,那风云形势也就逼得越紧了。
觉民三年,我的“文学事业”已经发端。不但作诗填词,都自己摸路而行(当然那是很幼稚可笑的),而且开始写“文章”,竟获一家报纸发表。记得得到的报酬是一册书。
毕业了,要升学,决定考南开。南开和觉民可就大大不同了,一切都两样得很。
我小时有颖慧之誉,记忆力特别好,读过的课本再不要温习,都能一字不差;从小学直到初中,每学期大考列榜,铁定是第一名。因此很受老师、同学的青睐,真是另眼相待。同学们还善意地给我一些美好的“外号”。可是考南开中学,录取榜上名列第二,当时心里真觉得是“奇耻大辱”。但这对我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不再那么重视分数、名次,精神志趣逐步转向了课本知识以外的文化领域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