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记得那天割完小雀雀的包皮后，养父和朋友们唱着喝着的时候，他的姐姐们就坐在他的身边，给他数客人们贺他的小钱，把钱放在小花帽子里包好，放在他手里。这是疆美好的、永恒的记忆。他的脸是汉人的脸，但他的心态渐渐地维吾尔化了，后来他读了维语学校，成了一个很自然的、后天的穆斯林了。在浓郁的语言环境里，他迅速地成长起来了，洪纳洪不让他帮助自己在市场里卖烤肉，而是另招了一个学徒，把他送进了最好的学校。他给疆的老师说，请你教好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养子，是安拉给了我一次积德的机会，同样，他学好了，也是你的光荣，这孩子的名字是我的，骨头和肉是你的。三十多年后，疆在回答一位汉族教授问为什么要割礼的时候，把这个习俗所包容的生理原因和卫生要求讲给了教授，教授不停地点头，有所感悟。疆中学毕业后，考进了艺术学院，学习导演。在六年的时间里，他刻苦学习，在专业上有了巨大的发展，他的汉语在中学的时候也有点基础，主要是在大学学习的。他一个汉人，但骨子里的文化是维吾尔文化，他的养父和养母对他十分好，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在他的一生中，最让疆感动的是两件事：一是养父给他完婚，给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二是养母给他带孩子，把他的两个儿子带大了。一些邻居看到洪纳洪当年全心地关心疆的生活和学习，努力地要帮助他读大学的愿望时，就心痒痒，说，那是一个外族的孩子，为他费这么大的力，值吗？你自己这么难，没有人帮你卖烤肉，你让他跟你学手艺，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不要忘记那句老话，养动物的孩子让你满嘴流油，收养人的孩子让你满嘴血流。洪纳洪说，收养疆，是安拉给我的一次机会，是人，在这个人世都有过一些罪过，我积德收养一孩子，说不准安拉看在我行为的善上，给我抵消我的罪过，也是我的一个奇迹。一个人留下一个好名声，比留下金山银山还要好。疆在读大学的第二年，就萌生了要把自己的成长史写成剧本的想法，这主意是他的老师瓦给他出的，瓦了解疆的整个情况后，就给他讲，你要写一个剧本，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这个养育你成人的善良的父亲。开始的时候，疆准备把他的经历写好，作为毕业作品交给老师，最好大家能排演一场，但是最终他没有写出来，不是时间，而是知识、经验等方面的困难，他回到故乡后，工作了几年，才写出了这个本子。疆向扮演他的那个演员说，如果在学校写，不可能写得这么好，他说，老师的观点是正确的，一个写剧本的人，没有足够的生活积累和时间帮助，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在疆的生活中，另一件大事是娶亲。洪纳洪向妻子，向女儿们说，我们不能因为收养了疆，就收养他的灵魂和精神世界里的东西，人都是有想法的，就是马牛羊的驹子犊子羔子也是离不开它们的妈妈的，而疆是人，他不会没有自己的想法，不会不想我的父母是谁这个事情，一定要找到他的父母，让他们做主给他完婚的事情。疆很是感动，不能理解，没有读过书的养父，能看清他的灵魂。疆当然想过这些事，可是他想，那是不可能的，三十多年过去了，如果他的父亲健在的话，他会找到他的。洪纳洪找到了民政局，在全市的二十多个居民委员会里散发了疆的资料，在电台里找人，但都没有结果，最后自己做主，给他操办了终身大事。姑娘名叫刘丽，是疆的中学同学，在一所学校当教员，于是他们有了一个美满的家。而洪纳洪，却没有停止找疆的亲生父母，虽已年迈，但仍通过一些媒体，讲疆的情况，没有放弃。他说，对于一个人，最好的生活是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洪纳洪的妻子说，他爸说的都好，他一生卖烤羊肉串为生，积德行善，心好嘴甜，我们的现实却是另一回事。疆的父母亲是找不到的，也可能当年他们走散了，就匆匆地回内地去了，也可能是他们出事了，也可能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不好说出他们的身份，一切都是可能的。所以我们应该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自己的生活和锅才是第一重要的。刘丽在中学的时候就爱疆，那是他们最好的时代，在这个美丽的边城，他们在河边幽会，伟大的河水给他们讲最美好的故事，河边高高的白杨树，收集天空最干净的故事，诗意地洒在他们的灵魂里，窥视他们的欢欣。河边的小野花偷听他们的情话，在岸边，和群鱼们对话的野鸽子们，向他们馈赠人间的故事。那天是疆第一次拥抱刘丽。刘丽的大眼里有太多的情和爱，有一个成熟的姑娘应具备的善良、沉稳、大方、好客，对情人忠心不二的天性。本来，疆是没有这个胆量的，当刘丽的体香熏醉了他的心，河边的爱风把刘丽的心味吹进疆的灵魂里的时候，疆拥抱刘丽，他不知道哪一张嘴是第一个幸福的使者，他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也是伟大的、可怜的、偶尔也卑劣的男人最容易犯罪的时候。当疆醒过来的时候，永远伟大可爱、光明灿烂、美好无限的刘丽在自己的怀里，开始给他讲千年前的童话，她的爱眼在星星下是那样的清晰，闪耀着女人的甘甜和对未来生活的渴望，像在近处永不熄灭的蜡烛，给人心灵的安慰和升华。河边的小野花为了能看清他们的动作，一夜间已长得很高了，它们把自己整个一夏天要用的芬芳献了出来，散在了他们的玉体上，从而河岸开始更加香甜迷人，那些野鸽子们，把自己周游世界时听到的最好的金歌名曲献了出来，在他们沉睡的时候，护卫他们的睡眠平安。而高高的无私的白杨树，把群星的问候洒在了他们的心中，从而整个河岸走进了刘丽灵魂深处的那个童话天国。好多年过去了，疆和刘丽有了自己的孩子，时间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东西，那些美好的生活细节曾是他们期盼和创造的东西，但那些伤人心绪的人和事，是他们不曾想到过的意外，虽然这样，但他们不忘记回访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一起的那可爱的河岸，寻找那些野花的后代，和那些野鸽子们亲切地会面，感受那些高大慷慨的白杨树，再次把双手双心双眼双身放进圣河里，重温旧日温馨的经典时光。
我是你的歌剧院。那个年代我是这个城市的娱乐中心，我前面的广场有许多餐馆，买如是最大饭馆的主人，也是这一带的老大。他是白手起家的一个汉子，维语里这个词的意思是靠一把土起家的汉子。一把土什么也不是，这种说法在本质上和汉语的白手起家是一样的。买如八岁的时候就在这个市场里擦皮鞋，后卖瓜子儿，后卖熟鸡蛋，主要是看戏人出来玩碰鸡蛋，有的是只玩一只鸡蛋，有的是玩排蛋，一排七只，两人你一只我一只地碰，前面和中间输赢都不算，要看最后的两只蛋，谁的烂了谁输。后来卖烤羊肉串，再后来卖烤包子，最后开了一个餐馆。买如有太多的故事，他的朋友太多，三教九流中都有。他的朋友说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不认识的动物、不认识的河流和树木，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候鸟和美人。这样的一种民间生活，养成了他事事非我不可的情绪，于是在家族的生活中也要争第一。他姐夫是一个大学生，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买如总是和他过不去，只要他在场，他就没有好话。每年过年，在古尔邦节的前一天，像春节的大年三十夜的那样，女儿女婿们都要聚在岳父母大人的家里吃年饭。有几次买如发现岳父大人很看重校长，只要他一到，就热情地有长有短，给他讲自己在机关里听到的一些官方消息。买如对校长的不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他的潜意识里，在这样的饭局中，他应该是女婿中的一号人物，因为他一是年龄大，二是和那些吃工资的人来比，他是一个有钱的人。后来，他发现，只要是那个卖嘴皮子的校长不来，再晚，岳母大人也不开饭。有一年，他有意识地也玩过这么一次把戏，故意迟到，晚了一个小时，可岳母大人早已开饭了。于是买如开始动脑子，开始和校长暗暗地斗了起来。他收买了岳母大人，他知道，女人都是爱东西的，爱衣服，爱钱，于是常常给岳母大人送东西，一个月一只羊，每天烤包子熟了的时候，抓住午饭的时间，让手下人坐车给岳母大人送热热的烤包子。这样，一年下来后，他很自然地成了岳母眼中的红人，只要他一到，岳母就会笑得嘴都合不起来，于是每年古尔邦节的前一夜，他就故意迟到，他不到，岳母就不开饭。为这事，岳父曾和岳母吵过，但岳母不理老头子，她有她的小算盘，她是万万不能得罪买如的，如果买如不高兴了，每个月的好羊就没有了，每天中午的热烤包子就没有了。而岳父大人也知道老婆肚子里玩的鬼花样，但是他不敢捅破，因为羊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好东西。几年后，买如发展得很快，工商局里有他一朋友，一天，在买如请客的时候，说，最近又来了一个政策，要盖一个定点的屠宰场，要进一些设备，要他跑一跑，找一些朋友，争取把这个屠宰场的项目抢到手，利是很大的，羊皮一项就是一个很大的收入，二是场地和设备也归他。买如很高兴，那天他和工商局的朋友喝了很多。几天后，他找人请客，给好处，把那个屠宰厂的项目弄到手了。过了几年，他发了，走路、说话、看人都不一样了。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他在食品公司工作的一个朋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最伟大的机会来了，买如，你要抓住这个机会，大捞一把。老米是食品公司的会计，大大小小的政策他都知道。老米向买如讲，我们正在找人搞一个政府补贴的羊肉平价销售中心，你可以抓这个买卖，政府可以出钱买活畜，所有的事都由你来办，羊钱我们出，在中心出售羊肉的事，也由我们派去的人来做，你负责从活畜市场买羊、宰羊，向中心提供羊肉。买如高兴地把这事揽了过来，老米给他刻了一枚私章，每天，买如在活畜市场几百只几千只的买羊，给主人写一行数字，盖一个自己的私章，羊的主人就可以到食品公司领钱。一年下来，政府平价销售中心卖肉的收入和食品公司给买如买羊支出的款项对不上，减除补贴，数字差得惊人，买羊的钱多出了百倍，问题就出在了那个白条子上，只一小枚私章，谁都能刻。一年后，开始全面地查这件事了，结果是出现了太多的白条子，买如说那些多出来的白条子不是他的，但是没有人能说清那是谁的，有人说，任何人都能做这样的假，老米的嫌疑比较大，但是没有证据。这事又拖了一年，在食品公司解决不了的情况下，检察机关出面了，公安局把买如抓了起来。买如没有办法，他知道这是那个狗日的老米给他的心脏来了一刀，他和他谈过许多次，每一次老米都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买如没有办法，把自己所有财产都搭了进去，把屠宰场也转让了，才从监狱里出来了。他病了一年，在家里和自己的老婆老老实实地睡了一年，从前的那些朋友们没有几个人来看他，也没有谁给他送过什么鲜花，连路边的野草也没有。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好像明白了一些人间的微妙，不是一切都像他手里有钱的时候那样美丽可爱，一个人倒霉的时候，那真是能看出来谁是金朋友，谁是纸朋友，你就是天天吃肉，就像是在喝西北风那样抬不起头来。一年后，他的病好了，他的老婆，每两天一只野鸽子汤，是蓝鸽子，把他的病治好了。买如走出家门的第一天就来到了市场，人们都友好地和他握手问好，他架起自己当年起家的那个卖烤羊肉串的长烤炉，又开始营生自己三十多年前的老行当。三十多年前，他的吆喝声是最响的，而现在，他不吆喝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活广告了，只是给那些静静地走过来，站在他对面的客人递两串鲜美的烤羊肉串，继续烤自己的羊肉。这样的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了，买如一直等着老米能来看他，讲几句安慰他的话，但是他没有来。这样，买如在心里就认定了是他把自己搞到这条路上的。他仍旧干着他的活儿，在心里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他就想把在肚子里存了两年的话讲出来，那句可以要老米的命的话：老米，我总有一天会在千万人面前挖出你的眼睛，和你的心脏一起焚烧，结束你万恶的臭命。经历了许多以后，他说，从前，那些开小饭馆的小老板们常说，小买卖好买卖。原来这小买卖是最安全的买卖呀！从前的人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看来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