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歌剧院,我唯一的目的是要向你倾诉我的从前和现在,讲述我百年来在这个城市的日日夜夜。我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是幸福的,因为我不能和人交流,只能看,倾听他们的行为和他们的心灵对话,从他们可怜的丑陋里发现可爱和美丽,从他们的美丽中发现人固有的丑陋。百年来我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当年我的后花园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露天电影院,人们都说是果园电影院,从汉人街的方向流过来的河水,要从果园里淌过,也因而这是人气旺盛的一个乐园。河水一路上带着爱岸的笑声和人们的故事而来,对把后花园里比电影还要热闹的生活带到下游的伊犁河里,让河里的会说话的金鱼和那些故事对话,享受人间的乐趣。从前,那个年代老人们和已婚的人们基本上是不看电影的,因为电影在他们的家里,他们让自己的女人给他们演真戏。都是青年男女,准确地讲,都是那些恋人们来看电影,银幕前是一排排长长的木板凳,一对对年轻人抱在一起,井水不犯河水,自己的情人自己恋,自己的太阳自己看,前面的电影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摆设,目的是要在后花园里谈情说爱,他们要的是这里神秘的环境,当他们的舌头互相间你来我去地交流过那么几次以后,他们会很自然地站起来,走进两边的果园里,在野苹果树下,倾听夜虫为他们编唱的心曲,倾听黑夜里的苹果,给他们转述的恋人故事和心语。天上的星星在离人间很近的地方,窥视他们的动作。我的后花园的所有的角落都是讲不完的情和爱。在这个天堂般的城市,特别是在秋天的时候,花草长眠在大地深处的时候,果树叶飘落飞向无人烟的戈壁的时候,后花园静静地回忆它的繁花似锦的岁月的时候,在银幕前沉默的凳子和那些激动人心的话语,走进梦想的时候,那些耍碰鸡蛋的硬汉就会来到这个望不到边的后花园,在那条爱神的心河一样的河流前,开始他们的游戏。他们是聪明的,他们喜欢碰鸡蛋的游戏,河水给他们力量,要他们将他们的游戏进行到底。
男人是智慧的,哲学是男人最好的朋友,但男人也是很愚蠢的,因为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在女人的影荫下跳舞,去做女人们不愿做的事,这是天下男人共同的悲剧。她们忽悠男人去做自己死也不做的事。男人们自己总是玩鸡蛋碰鸡蛋的游戏,输了只是损失母鸡的那么几个孩子,赢了的时候,那是另一种丑陋,谴责飞来的时候,河流哭泣,所有的苹果早早地掉落,鲜花会枯萎,风会留下来,在角落里做噩梦,醒来后的风就会变得无耻、卑鄙、随心所欲。等冬天过去,许多的男人再一次地重新认识自己的时候,河谷的许多草和候鸟,看清了自己从前没有看清的人和事的时候,春天就会从后花园的枯草底下静悄悄地飘来,在我的领地里唤醒一切生灵,也唤醒曾如狼似虎的外力。年迈的外力,可怜地出现在剧院前,在阳光下向路人乞讨,在他的苦难的脸上,已看不到丝毫从前的荣光。早年,三十岁的外力是汉人街的一个风景,他是有名的说书人,维吾尔方言叫麦达尔,礼拜五爷们做完礼拜都从清真寺出来的时候,他在汉人街水磨前召集众人,给他们讲他所读过的那些古书和勇者所经历的磨难。外力的形象是鲜明的,个子很高,在人群中,他是看着那些人的头说话,眼神天生敏感,像刀子一样看人,黄黄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不安分,脸上肉很少,皮在骨架上闪着血光,是一个非常有特点的男子汉。那个年代,他不同于其他的说书人,他不收人的一分钱。说书,大声地说话,是他的爱好,他的生活主要靠他父亲经营的盐业公司。在这个河谷,外力的父亲是有名的盐商,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在他的时代办起了公司,但是他未能把儿子拉到他的路子上来。外力从小爱读书,和汉人街的说书人做朋友,读了许多书,耳朵也一天天地成长起来了,舌头也一天天地成熟起来了,于是专门地做起了说书的行当。在他四十岁的时候,他开始讲历史书了,因为多年来他把心中的那些书都说完了,不是说完了,而是说了无数次,他说,《古兰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经书,伊斯兰教是和平的宗教。西方的宗教说人生下来就有原罪,他的一生要努力地解救自己,他是带着一个有罪的躯体活着的,而伊斯兰教给人机会,说人生活在机会里,生活在忏悔里,只要人知错就改,那么,人的机会是无限的,人是可以超越自己的。他的这个言论给他带来了极好的名声,街里的人们都说他好读书,知识渊博。然而这样的日子也过去了,他在五十岁的时候,家里没人了,更重要的是他父亲的财产都投到了公私合营的那种公司了,于是在五十多岁的时候,为了糊口,他在邮局前代笔,给人写家信,那些可怜的妇女们,因男人的毒打,要他代笔给在远方的父母们写哭诉信的时候,他深深地被她们没有人权的生活触动,一文不收她们的钱,回家后也同情她们,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懂得了父母亲曾无数次要他经商的要求。然而在一个新的时代,父母留下的那些财富一文也不属于他,这个时候,他的妻子丢下他走了,在另一个地方,去过自己的日子去了。最后在六十多岁的时候,他开始要饭了,老一辈的人都了解他的父亲,就通过一些人脉关系,把他送进了收容所,于是他在那里开始了自己无聊的、沉闷的生活。几年后,外力死了。他的死是那样的平静,没有一个亲人给他送葬,清真寺的阿訇来了,念过下葬的经文后,人们把他埋了。他是在冬天里去世的,白杨树上看热闹的乌鸦们乱叫着,飞到另一个生活区去了。外力的生命就这样可怜地结束了。收容所里做饭的大肚子哈尔说,都一样,出人头地,有钱有势,风光无限也是一死,你不会死在天堂仙女的怀里,在这里可怜地死也是死,都一样,都是要下地狱。
哈尔有一双大眼,像人血一样红,也像女人的心一样红,没有人能从他的这双眼里看到他的内心,他说,吃五谷的人,吃羊肉牛肉鸡肉的人,不可能进天堂。他的哲学是简单的,赤条条,任何人都能听懂,所以他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讲什么。几年后,我听那些来看我的人说,哈尔也死了,他们说我们都这么简单,我们的命在安拉手里,安拉可以在任何时间收回他存放在我们这里的生命,说可以让我们突然地死在水里,也可能是在一场大火里,也可能是在睡眠里,也可能是在不要脸的大吃大喝里。总之,我们的生命是在时间里面的,不是在无限的时间之处。外力祖上几代在伊犁河谷是很有名的,主要是有钱。这个河谷年轻的时候,钱是她一切的一切,钱是可以让哑巴开口说话的万能的神。外力的祖父那一辈,在乡下就有太多的水田和旱田,水田种口粮,旱田打草放牧,市里有太多的商店,繁华集市中心,姑娘的眼睛一样漂亮的门面房,都是他们的,那时用的都是金币和银币,是真正的永恒的币,就是今天从院墙里挖出来,也是一个钱顶十个钱。这些人都死了,都无声无息地死了,他们留下的一切,都是不会说话的东西,当然他们也留下了生命,可那是安拉的生命,凡人是没有权利占有人命的。
我是你的歌剧院,我是时代的倾听者,我记录那些歌者和泣者的声音,我记录从那些忧伤的语言里派生出来的瑰丽的花朵,我记录从那些千万朵鲜花的心灵里流出的泪水,因为我在我的舞台上演出的那些活剧,激动人心,温暖人心。人间的烦恼太多,人间的爱心也太多。春天的时候,来了一个导演,名叫疆,他开始排戏,剧本是他自己写的,其实他是演他自己。疆是一个被丢弃的汉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亲,在他六岁的时候,疆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夜睡我的墙角。在剧院广场前卖烤肉的洪纳洪发现他的时候,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洪纳洪收养他的时候,疆一点维吾尔语也不会说,可怜的眼睛只会直直地看他的养父。他把疆带回家里的时候,洪纳洪的妻子非常高兴,说这是安拉给她的儿子,因为她生了四个孩子,都是没有小宝贝的孩子。疆帮养父在剧院广场前卖了一年烤肉,在秋天的时候,在一个周末,洪纳洪请来了市里最好的琴手和歌手,还有民间一流的讲笑话的大师给疆举行了割礼,把他的小雀雀的那个像要饭人的眼皮一样耷拉着的包皮给割了。割手拿着利刀开始哄疆,说今天不割,先上点油,先让那块小肉软了再说,然而,师傅突然下手,疆大叫一声,嘴还没有合上,一个囫囵鸡蛋就进了嘴里,哭不出声了,师傅用烧焦了的棉花给疆包上,好话安慰几句就走人了。于是,一开始根据习俗的要求躲在一边的洪纳洪走出来,给儿子礼钱,恭喜儿子列在了男人的行列。如果说割礼是人的一大幸福,那么一个男人有那么一二十个朋友是第二大幸福,因为朋友是一个男人的梦,第三个幸福是这个男人有娶女人的能力,不是财力,而是让女人生孩子的能力。别的一切,都是羊毛炒韭菜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