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梶田康成被杀的那一刻,斋藤叶瑠子瞪大了细长的眼睛,表情像冻结了一般僵硬。她慢慢垂下眼睛,不断地摇头。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
“据说是在最后的舞台彩排时被杀的。目前还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恐怕是毒杀。他是被沾有毒药的针刺中的。就像奥罗拉公主那样。”富井说。这位警部有时会使用这种矫揉造作的措辞。
“是谁干出那种事?”
“目前还不知道,所以才来这里。我想你也许知道点什么。怎么样,有什么线索吗?”
叶瑠子胸口几度起伏,像是为了调整呼吸。“没有。”她答道,“为什么梶田老师会被杀……我完全没有头绪。”
“是吗……”
富井一边用圆珠笔尖敲桌子,一边观察叶瑠子的表情,显然是在凭经验判断她是不是在说真话。叶瑠子或许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她毫无表情地默默低着头。加贺站在富井斜后方,密切注视两人。
这里是石神井警察局的讯问室。富井说想和斋藤叶瑠子见一面,随后在加贺的陪伴下来到这里。石神井警察局好像也认为她可能与梶田被杀一案有某种关联。
叶瑠子已被羁押了一周多,但并未憔悴。虽然瘦了一点,可脸色还可以。她没有化妆,长发也只是简单扎在脑后,但这并不影响天生丽质的她。
“听说你完全不认识你杀的风间利之?”
“是的,不认识。”
“听说你杀了风间后昏了过去,梶田和高柳静子正好在那时赶了回来?”
“是的。”
“梶田看到风间时有没有什么反应?”
“您是指……”
“他们之间有没有相互认识的感觉?”
叶瑠子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不,没有那种感觉。这个男的是谁……我记得他马上说了这样的话。”
“这个男的是谁……是吧?”
富井接下来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便朝坐在加贺身边旁听的石神井警察局的刑警点点头。刑警将叶瑠子带走后,富井和加贺来到了刑事科的办公室。
富井向刑事科长说明情况后,胖乎乎的科长边让座边问道:“怎么样,有何感想?”
“不好说。依我看,她确实不知道任何有关梶田被杀的线索。”
“哦。”
科长好像不太高兴。他本想以此案为契机,将上次的案件一并查清。
也许是推测到这一点,富井询问今后将怎样处理斋藤叶瑠子。
“总之,我们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羁押期限调查风间的情况。我现在非常期待纽约传来的消息。”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天早上已经派侦查员去了纽约,是由警视厅、警视厅搜查一科和石神井警察局共同派出的。
加贺和富井回到涩谷警察局的搜查本部时,解剖结果正好出来了。死因果然是急性尼古丁中毒,而且是从背部伤口注入的。那件上衣附着的污痕确实是尼古丁浓缩液,鉴定科对此已经给出报告。
“关于安装毒针的机关,有没有头绪?”坐得离黑板最近的富井问道。戴黑框眼镜的鉴定科员拿着粉笔起身。
“从解剖结果来看,背部伤口并不深。针只刺入三毫米左右。因此我们推测,具体情况可能与如下描述非常相似。”
他在黑板上画下示意图:在两个圆形板状物之间夹着一粒椭圆形胶囊,其中一个圆形板状物的中间露出一根短针。
“这个胶囊中装满了毒药,针尖则连接着胶囊。如果有某种力量挤压这根针,两个板状物中间的胶囊就会被挤破,里面的毒药会通过针流出来。”
在场的侦查员们纷纷点头表示理解。这个方法虽然简单,却十分可行。
“那这个装置究竟会有多大?”富井问道。
“是这样的,从毒药的量来看,厚度在一厘米左右就够用。”
富井用手指比画完大小,随即自语道:“这完全有可能。”
“或许能从毒药和注射针入手。”太田说道。
“有道理,这方面怎么样?”富井望着鉴定科员。
“从伤口的情况推定,注射针的直径在零点五毫米左右。除了用于一般医疗外,采集昆虫的工具箱中也会有。关于尼古丁浓缩液,我想是将烟叶浸泡在水中制成的。”
“也就是说毒药谁都能做。那么,重点应该放在注射针上。”
“另外,梶田的上衣到底哪里去了?”
听到太田的话,富井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对了,这个有眉目没有?”
“综合几名演员的话,梶田将上衣晾在后台走廊的时间,好像是从彩排开始到第二幕结束后不久。梶田穿上衣是在第二幕结束后的休息时间,好像是让一个年轻女演员去取的衣服。因此,设置机关应该是在这一段时间内。”
“嗯,应该弄清每个人在这一段时间内的行动。”
这也成了从第二天开始需关注的问题。
随后,侦查员开始汇报梶田的人际关系。从结论上看,他平时的交际范围极为狭窄。除了高柳芭蕾舞团的人以及舞台相关人员,他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虽然在芭蕾舞学校担任兼职老师,可他只担任高年级的课,而且这些高年级学生在演出时也来帮忙。也就是说,彩排时在场的人就是与他有来往的所有人。
“也问过梶田所住公寓的居民,都说平时完全没有来往。但在碰面时,梶田也会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因此给人的印象很不错。邻居们甚至不知道他是芭蕾舞老师。”
“有没有女性出入他的住处?”
“别说女性,好像从来都没人来过。邻居们都这么说。”
“什么都是‘没有’、‘没有’吗?”富井不满地嘟囔道。
在芭蕾舞团总务处听取情况的任务今天由加贺和太田执行。与演员们一样,没有一个人说梶田的坏话。警方也调查了梶田的经济情况,并没有值得怀疑之处。梶田同时担任高柳芭蕾舞学校的老师,工资每月都会存入他的银行账户。至今为止,他从未提出过预付工资。
“据说梶田没有亲属?”富井问道,“也就是说,这家伙即便死亡,也没有人可以继承他的遗产或保险。”
“他入了人寿保险,但那好像是为万一受伤而无法教授芭蕾舞准备的。”加贺答道。
“梶田死后,谁会是受益者?”一个侦查员自语道。没有人回答,一片沉默。
“能不能这样考虑?”加贺大胆地说道,“梶田实质上掌管着高柳芭蕾舞团。他既是艺术总监又是编舞,即便对他的艺术指导和才能不服气,也没有一个人敢顶撞他。但他一旦死亡,情况就不一样了。”
“你是说有人想替代梶田?”太田问道。
“但这有可能成为杀人动机吗?”另一个刑警说道。有人点头表示赞同,也有人陷入沉思。
“那可不一定,特别是在芭蕾舞界。”太田朝向富井说道,“这些人把一切都赌在芭蕾舞上。为了实现自己的主张,完全有可能杀人。”
“你对芭蕾舞界还挺了解的。”富井苦笑道,“好吧,那就由太田和加贺调查这方面情况吧。”
这天晚上,离开涩谷警察局后,加贺经由池袋来到大泉学园站。他的目的并不是去高柳芭蕾舞团,而是去舞蹈演员们常去的NET BAR酒吧。
推门进去一看,店里有五名客人。四人在桌旁,还有一人在吧台旁。加贺点了杯加冰的波本酒,和上次一样坐到吧台前。
“芭蕾舞团的人今晚没来?”
他一问,老板扫了一眼吧台的角落。正在那里喝酒的女人抬头看了看加贺。
“哎呀,”女人说道,“今早可多谢了。”她轻轻低头示意。
是中野妙子。早上未绪倒下时,她也一起在未绪身旁照料。
“是你啊,一个人吗?”
“是的。”
“那了解点情况可以吗?”
“这倒无所谓,但从我这儿可问不出什么。”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加贺起身坐到妙子旁边。老板拿来他的杯子。他喝了一口酒,开始进入正题。
听完他的话,妙子左手托腮,微微斜着脸。“梶田的原则?”她的鼻梁很高,容貌很像印度美女。从眼角的皱纹推断,她已人到中年,但皮肤几乎不显松弛。加贺觉得这可能是平时锻炼身体的结果。
“原则这个词或许不恰当。也可以说是想法。总之,梶田在当艺术总监或编舞时,是以什么为宗旨的?”加贺边挑选用词边说道。
“你的问题还真有点难度。”妙子皱了皱眉,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虽然在问之前,我并不这么认为。难道真的很难回答吗?”
“倒不是。”妙子仍旧托着腮,喝了一口白兰地。她的指甲油是非常醒目的猩红色。“与其说很难回答,不如说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说实话,我们团里没有人能够准确把握他到底在想什么。如果非说不可,在他的脑海中,音乐和影像完美融为一体,然后再用身体表达出来。也就是说,他是用眼神表达音乐。加贺先生,你知道《幻想曲》这部电影吗?”
“迪士尼的?”
“是的,那部电影就是这样。虽有一定的故事性,但它优先考虑的是影像和声音的一体化。梶田老师非常喜欢那部电影。他想用芭蕾舞的形式描绘那种世界。因此在编舞时,他会完全排除复杂的内心描写。他要求的只有正确的动作。对他来说,舞蹈演员无非是他制作理想影像中的一个部件。”
“但下面的人没有不满吗?我是说,那些想表现自己的团员难道没有不满?”
“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说完,妙子喝干白兰地,将杯子推给老板。微醺的她语气变得有点不拘小节。
“梶田的要求非常严格。为了按照他的要求跳,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丝毫没有思考别的事情的余地。但按照他的要求跳完后,我们发现效果的确不错,堪称完美。音乐和身体完全融为一体,看着令人心旷神怡。不知想要诉说什么,但看起来令人非常愉悦,这就是梶田舞蹈的特点。由于大家都知道这种完美,也就没有意见。”
她刚才放下的杯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倒满了白兰地。她把酒杯高举到嘴边,莞尔一笑。
“看来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加贺说出真实感想。
“是个了不起的人,不过……”说着,妙子歪了歪头,“他外表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给人感觉是个好叔叔。他也非常关心演员,尤其是他喜欢的孩子。”
“喜欢的?”
加贺将拿到嘴边的杯子放回原处,望着妙子。
“没有别的意思。”妙子回答道,“对梶田而言,舞蹈演员既然是制作芭蕾舞的零件,当然是越接近他的要求越好。所谓喜欢是指这个意思。”
“他的要求还挺苛刻的。那么对梶田来说,理想的舞蹈演员是什么样的?”
“他不要求内心的东西,因此自然只限于外表。”
“什么类型?”
“首先就要清瘦。”妙子回答得很干脆,“而且要很瘦,越瘦越好。”
“他喜欢清瘦的?”
“他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相信清瘦才是身体经过锻炼的象征。女性原本应有的丰满身体对他来说只是懒惰的结果。他好像信奉身体纤细才能舞姿轻盈这一理论。”妙子的语气中明显包含着谴责。
“这么说,身材有女人味的人就要受苦了。”
“那种身材他是看不上的。”妙子从旁边的包里取出一支烟,用银色打火机点上,颇为享受地吸了起来。随后,她再次面向加贺,托起腮。“还有所谓的梶田标准呢。”
“标准?”
“是啊,腿的形状、身材的纤细度、脸形等等。具体来说,就是亚希子那样的类型。她不仅舞技一流,也是最接近梶田标准的舞者。但梶田好像还是和她说过,再瘦一点就完美无缺了。”
加贺回想着亚希子。在他的记忆里,她已经够瘦了。
“虽然瘦,但的确很美。”
“作为女人,这样就可以了。”中野妙子说道,“但梶田认为,作为舞蹈演员还远远不够。他要求的是骨瘦如柴。”
“这样啊。”加贺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就需要减肥。”
“那是当然的。”妙子认真地说道,“几乎所有演员都在减肥。尤其是想讨好梶田的孩子们,几乎是在绝食。据我所知,他并未强行要求过,一次也没有。但演员们知道他要求什么样的姿容。细想一想,这非常危险。既然没有具体要求,演员们就不知道需要减到何种程度。”
“我觉得这可不正常。如果继续下去,肯定会出现很多问题。”
“当然出现了很多问题。这种话我虽不想多说……”中野妙子接连抽了两三口烟。她盯着烟雾的去向,似乎在犹豫该怎么说。“总之出现了理应出现的症状。”她说道。
“营养失调?”
她点了点头。“然后是月经不调、恢复体力的能力下降、受伤增多等等。”
“即便这样,还得继续减肥?”
“她们必须得到梶田的认可。”妙子将烟盒和打火机放进包里,“这种话就说到这里吧。”
“那今后要谁来认可呢?”加贺问道,“梶田走了,总得由谁来继续他的工作吧。”
妙子闻言用力皱了皱眉,嘴角露出一丝轻笑。“艺术总监和编舞等工作当然得由别人来替代。但能不能掌舵高柳芭蕾舞团这艘大船还很难说。”
“那个掌舵者或许就是你。”
“我?别开玩笑了。”她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没再理会剩下的半杯白兰地,起身准备离开,“那么,我先走了。”
“对不起,能不能再请教一个问题?”
妙子正要从加贺身后绕过去,加贺转过椅子叫住她。她转过身来,胳膊肘倚在吧台上。“什么事?”
“关于她的事,她经常那样吗?”
妙子开始好像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她望着加贺的眼睛,随即明白过来,“啊”了一声,张着嘴点了点头。“是说未绪吧?”
“刚才减肥的话题让我有点担心。”
“这样啊。”妙子垂下目光,眨了眨眼,再次看向加贺,“像今天这样晕倒是第一次,但在练习时,有过两次忽然站住不动的情况。她说有点头晕,但据我所知,她并未过度减肥。”
“哦……”加贺放心地松了口气。
妙子见状,恶作剧般地凝视着加贺。“加贺警官,看来你是爱上她了。”
加贺稍稍避开了妙子的目光,但很快又看向她。“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加贺说得非常干脆,“我看过她演的黑天鹅。说实话,真把我迷住了。”
妙子眯起眼笑了笑。这个笑容比她今晚任何一次笑都迷人。“我会告诉她的。”
“有关黑天鹅的事,我已经告诉她了。”
“那可爱的女孩那句呢?”
“那是只能在这里说的话。”
“真遗憾,我是想告诉她那句话的。”妙子故作失望,“她是个很奇异的女孩。”说完,她恢复了认真的表情,“看她平时的举止,我觉得她不大适合演黑天鹅奥吉莉亚。因为奥吉莉亚是化作白天鹅奥杰塔公主、企图夺取王子之爱的角色。我常常想,未绪这个女孩的内心是非常要强的。”
加贺回忆起未绪的姿容。演黑天鹅的她和前几天扮演弗洛丽娜公主的她在他脑海中交错浮现。“也许是这样。”他说道。
“我会替你保密的。”说着,妙子与老板打了个招呼,背起包走了出去。
目送她走后,加贺又要了一杯波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