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绪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早上,她看了看镜子中的脸,皮肤干燥,两眼通红,嘴唇毫无血色,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多岁。但叶瑠子昨晚肯定更难熬。未绪实在无法想象,被警察带走后,叶瑠子会睡在什么样的地方。“拘留所”一词给人一种阴冷、窒息的感觉。
未绪和叶瑠子一直合租一套两居室。走出自己的房间后,她看了一眼叶瑠子的房间。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和昨天一样。
“真叫人难受。”未绪看着叶瑠子的床小声嘟囔道。
根本不可能有食欲。未绪只喝了一杯橙汁,就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她翻了翻早报,还没有有关昨晚案件的报道。于是她打开电视。在政界新闻后,有一则关于此案的简短报道:“石神井警察局将在未来几天内详细调查死者身份……”
未绪关上电视,摇了摇头。没关系,叶瑠子不可能受到处罚。那位加贺警官也说过,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事。
一般情况下……警察的这句话再次牵动了未绪的心。
准备完毕,未绪正要出门,门铃响了。从门镜往外看,太田和加贺站在门前。未绪打开门。
警察们要求看叶瑠子的房间。未绪无法拒绝,将两人领了进去,并问需要她做什么。太田说道:“请留在这里。正好我们也有事想问你。”
进入叶瑠子的房间后,他们仔细查看了橱柜和梳妆台的抽屉,最感兴趣的是抓拍的照片之类的东西。
“是不是怀疑死者可能是叶瑠子认识的人?”未绪站在房间门口,俯视着他们问道。
“我们的工作就是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太田回答。
“也就是说,叶瑠子可能是故意杀人……”未绪正说着,蹲着检查相册的加贺站了起来。
“有没有地址簿?”
“如果是通讯录,就在电话旁。”
他立即环视客厅,看到电话后大步走过去,拿起旁边的通讯录,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遍。“请把这个借给我,今天一定还回来。”
“即使调查这些东西也没用。我不是说过吗,我并不认识那样的人。既然我不认识,叶瑠子也不可能认识。”未绪走近加贺,抬头看着他说道。她感到很不甘心,差点流下了眼泪。
加贺凝视着她。“我也希望是这样。”他静静地说,“但单靠相信解决不了问题。为了证明正当防卫成立,需要考虑所有的疑点,并必须依次排除。请你谅解。”说完,他将手放到未绪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太田和加贺几乎彻查了叶瑠子的全部物品:书籍、杂志、录像带、高中毕业相册、菜谱、信件和贺年卡等。未绪也让他们检查了自己的房间。结果,他们终于认定房间里没有任何与死者有关的物品。
但他们发现了几张另一个男人的照片,有单人照,也有与叶瑠子的合影。在与芭蕾舞团成员的合照中,也有那个人的身影。
“这个人是谁?”太田问道。
“我们团的成员。”未绪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他与斋藤小姐是什么关系?”加贺问道。未绪摇了摇头。
“你没听说过什么吗?”
“从叶瑠子那儿没听说过有关他的事。我不能随便猜想。”
加贺点了点头,将这张照片也放进包里。
未绪从警察们那里解脱出来,到达芭蕾舞团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周围仍有警察的身影,入口处也有几个看热闹的人。未绪想进去的时候,这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办公室仍然是闲人免进的状态。经过办公室后,未绪看向排练厅,柳生讲介走近她并举手示意。未绪也举手回应。警察们搜查叶瑠子的房间时,未绪抽空打了电话,说她会晚到一会儿。
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未绪走进排练厅。正进行热身运动时,柳生走了过来。他的额头上布满汗珠,面色红润,但表情生硬。这一点与平时不大一样。
“今天早晨我去了一趟石神井警察局。”他说。
“去警察局?”
“想见一下叶瑠子。我在接待处说自己是她芭蕾舞团的同事。”
“怎么样?”
“有一个傲慢的警官出来,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也不知他想说什么,反正我没听懂,总之就是现在还不行。”
“哦。”未绪想,目前警方是将叶瑠子作为杀人案的嫌疑人予以逮捕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即便去了警察局,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见到叶瑠子。
“当然,我也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重新系好围在头上的方巾,柳生问道,“昨天吓坏了吧?”
“吓坏了。”未绪坦率地答道。
“我也想立即赶到现场,但梶田老师不让来。”
“不来就对了。反正见不到叶瑠子。”未绪一边做伸展体操一边回答道。
“来了也只能干着急啊。后来怎么样了?警察会认为是正当防卫吗?”
“不知道,如果不能认定就难办了。”
柳生挠了挠包着头巾的头,左手掌击向右拳。
“急死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能做的事。”
“今天早晨警察来,把你的照片拿走了。”
“警察把我的?”
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哦,那估计也会到我这里来找我。那时也许能够得到什么消息。”
他正喃喃自语,传来了梶田的声音:“小柳,到你了。”
高柳芭蕾舞团正面临着一周后的公演。演出剧目是柴可夫斯基作曲的《睡美人》。这是高柳芭蕾舞团第一次将该剧目搬上舞台,因此连日来进行着紧张的排练。
这部作品是根据夏尔·佩罗的童话改编的。奥罗拉公主因妖婆卡拉波斯的诅咒而倒下,借助紫丁香仙女的魔法沉睡百年后,一位王子以亲吻将她唤醒。剧中有仙女们为了庆祝奥罗拉公主的生日跳的群舞、十六岁生日时奥罗拉公主的独舞、奥罗拉公主与德吉雷王子的婚礼等不少绚烂豪华的场面。尤其在第三幕,佩罗童话中很受欢迎的小红帽、狼、穿靴子的猫以及奥尔努瓦夫人童话中的蓝鸟和弗洛丽娜公主都会登场,更是将精彩场面推向高潮。
未绪演的是第一幕六位仙女中的一个和第三幕的弗洛丽娜公主。
芭蕾舞团当然想让这场公演获得成功,未绪也希望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在某种意义上,这次公演就是一切。
在梶田的指导下,舞蹈演员们翩翩起舞。没有一个人因为是别人的角色而漠不关心,全体成员都将火热的视线集中在每一个人的舞姿上。虽是在有团员被捕的第二天,这种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变。
到了几个人跳华尔兹的场面。梶田目光敏锐地注视着每一个人的动作,不时发出严厉的斥责声。
在跳舞的人中有森井靖子的身影。梶田默默地注视了几秒靖子的舞姿后,纠正了一旁的年轻舞者的落脚位置。靖子没有得到指点。
森井靖子比未绪她们高三届,但她低调得让人感觉不到这一点。她是一个对谁都很谦虚的人,舞技也相当高超。对未绪她们来说,她确实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但她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会毫无理由地忽然犯错。舞者可以分为平时练习时跳得极好,但正式演出时往往发挥失常的类型,和平时跳得不怎么样,演出时却能超常发挥的类型。森井靖子属于典型的前者。
但靖子对芭蕾舞的激情是任何人都无法相比的。以前,她的身材比较丰满,现在却瘦骨嶙峋。她本人一直否认,但据说为了跳舞,她经历过地狱般的减肥过程。
“未绪,你来了啊。昨晚真对不住。”跳完舞,靖子来到未绪身旁道歉。
“怎么了?”
“我没能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却让未绪你一个人来……其实我也是很担心的。但老师不让我来。”
“没关系。我也没做什么。”未绪摆了摆手。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好受些了。”从靖子的表情可以判断,她有点不好意思,“下次要有什么事,一定告诉我,我会马上赶到的。”
“好的。”未绪答道。
靖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看向远处时,忽然一动不动。未绪也望向那个方向,看到高柳亚希子刚刚走到排练厅的中央。不仅仅是靖子,其他团员也都注视着她。她扮演的当然是奥罗拉公主。
亚希子摆好姿势。在录音带中的曲子响起前有一瞬间的空白。未绪凝神屏息。她感到亚希子确实不同凡响。优美的姿容和不同于一般日本人的体形确实是亚希子最大的资本。除此之外,她还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随着曲子流出,她的手脚开始起舞。动作准确而优雅。延伸至指尖的细腻表现力令人目不转睛,举手投足间的生动色彩更使人无比钦佩。
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她,永远。不知确认了几遍。每天都是这样。
未绪曾经问过亚希子表现力的源泉是什么。她没有使用“源泉”这类夸张的措辞,但询问的主旨确实如此。
“什么也没有。”思索片刻后,亚希子答道,用的是对她来说少见的、似乎有些生硬的语气。
“什么都没有?”未绪吃惊地追问。
“是的,什么都没有。其实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坚定的信念。一直都是空空的。”
“但我一直觉得你的舞姿很动人。”
“谢谢。”她说道,但表情一点都不高兴,“至今为止确实比较顺利,但今后可就不好说了。”
“为什么?”
“因为一直是空空的。”她说道,“也许哪一天会忽然失去表现力,现在马上就失去也不稀奇。不……”她摇摇头,声音十分低沉,“或许已经变成那样了。我自以为表现出了很多东西,也许只是停留在表面上。”在露出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思索片刻后,亚希子忽然望着未绪笑了笑,“你期待的不是这样的回答吧?我应该说点更有用的话。”
“不,已经很有用了。”未绪也含笑答道。
亚希子堪称一名世界级的舞蹈家,有几件事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一是在国际芭蕾舞大赛中获过奖,一是曾数次应国际著名舞蹈家之邀合作演出。
不过,未绪最钦佩亚希子的地方是她对芭蕾舞的执著。她练功密度最高,时间最长,目标比任何人都远大。如果说能坚持努力也是一种才能,那么在这一点上,亚希子也绝对是天才。
但亚希子极为讨厌“尊敬”一词。她说自己并不属于这种类型。
“可我还是觉得你值得尊敬,比如为了芭蕾舞可以牺牲一切。”一次提到这个话题,未绪轻松地说道。她平时就是这样想的,因此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
“为什么?”亚希子的表情严肃起来,“为什么是这种理由?”
未绪有点慌了。好像说错了什么,但她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儿。
“正如你所说,我牺牲了很多很多。”亚希子的声音有点沙哑,“但为什么这一点值得尊重呢?牺牲多少有什么关系?假设有人和我体形一样,同样热衷跳舞,而且没有牺牲什么,那种人岂不是更伟大?”
“我不是这个意思。”未绪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我钦佩的是那种为了芭蕾舞不惜牺牲一切的态度。”
看着未绪,亚希子露出了寂寞而无奈的笑容。“牺牲什么的,其实没那么伟大,无非就是舍弃、放弃,然后全心倾注于芭蕾。”
未绪默默地低下了头。亚希子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但我理解你的好意,谢谢。”
“反正我很佩服。”未绪说道。
“你还没完了。”亚希子明朗地笑了。
“不是那样。”梶田拍了拍手,未绪回到了现实。亚希子停下舞步,曲子也暂停了。
“不是那样的,别让我说好几遍。”
他帮她纠正了手脚的动作。芭蕾舞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或“差不多”,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