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的真实感受是,事情的进展真是出乎意料。
那天,他为了看高柳芭蕾舞团的《睡美人》,正准备去东京广场礼堂,却接到了传呼。他与警察局联系,得到如下指示:“东京广场礼堂疑似发生杀人案,马上赶到现场。”
“被杀的是高柳芭蕾舞团的人吗?”
“好像是,死者是一个姓梶田的艺术总监。”加贺等人的上司富井警部以冷静沉着的声音说道。
“梶田……”加贺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因为案件的关系,他在芭蕾舞团见过梶田几次。没想到他被杀了。“那个人我认识。”他说道。
“哦。不管怎样,快去看看。”
“明白了。”
加贺放下电话,马上将情况告诉了太田。就连这位资深刑警也大吃一惊。
“新的杀人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又出了大麻烦。”
“未必是偶然发生的。”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太田板着脸说道。
东京广场礼堂位于代代木公园里,与国立代代木竞技场隔路相望。当加贺等人赶到时,礼堂入口已经有很多观众排队等待入场。礼堂旁边停着三辆警车,观众们好奇地打量着警车。他们绝对想不到里面发生了杀人案。
警车旁站着身穿制服的涩谷警察局的年轻警察。加贺走近他们并说明身份。对方露出有点紧张的表情,说“请到这边”,将他们领到后门。
“今天好像不停演吧。”加贺边走边说。
“是的,按原计划好像是六点半开始。”
“不可能停演,也没这个必要。反正凶手是跑不掉的。”太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好像断定凶手就在内部人员当中。
两人被领到后台,发现这里交织着慌乱与紧张的气氛,但这显然不是因发生杀人案而出现的。几个一看就是刑警的人踱来踱去,但他们的表情也比擦身而过的年轻人们显得从容不迫。舞蹈演员自不必说,就连幕后工作人员好像都只想着将于几分钟后开始的正式演出。
以前曾经共事的涩谷警察局的内村警部补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无所事事地注视着工作人员的动静。加贺和太田走近招呼,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发牢骚。
“我们想了解一点情况,他们说等演出结束后再说。我们也不能强行要求他们配合,真难办。”
内村似乎已经厌烦至极,撇了撇嘴。
“案发现场在哪儿?”加贺问道。
“在观众席的正中间,这也是一件头疼的事。”
“观众席的正中间?”太田瞪大了眼睛。
内村简单介绍了案件的来龙去脉。据他说,在进行彩排时,梶田忽然倒下,吓了一跳的芭蕾舞团成员赶紧叫来医生。医生看了一眼,就说应该马上与警察联系。这时梶田已经没有呼吸,好像是中毒死亡。
接到报案后,涩谷警察局的侦查员很快赶到,与当时在场的医生一起查看尸体。鉴定尸体的侦查员很快发现了异常。梶田穿着纯棉衬衫,衬衫背部中央附有茶褐色污迹。
“那究竟是什么?”加贺问道。
“尚不能断定,但好像是某种毒药。”内村警部补以慎重的语气回答道,“翻开衬衫一看,液体已经附着在皮肤上,附着处有小小的伤痕,还出了点血。仔细查看衬衫,发现了一个好像是用针扎的小眼。”
“原来如此。”
加贺点了点头。毒药有吞咽毒、注射毒、吸入毒三种,既然有来历不明的液体附着,那么极有可能是注射毒。
鉴于这种情况,他们判断这是一起杀人案,并上报警视厅总部。
“尸体在哪儿?”太田问道。
“已经腾出后台的一个房间,把尸体放在了那里,待所有人员到齐后再重新进行现场检查。”
“是侦查员动的尸体吗?”
“不是,我们赶到时,尸体已经被动过。是芭蕾舞团的人做的。对他们来说,圆满演出比保存杀人现场更重要。”说到这里,警部补又发起牢骚。
没过多久,警视厅总部派来的其他侦查员也赶到了现场。在上一起案件中共事过的东都大学安藤副教授也在其中。他们一起在狭小的房间里进行勘查。
梶田康成身着白色与淡绿色相间的条纹衬衫和牛仔裤,一身休闲打扮,俯卧在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之所以是俯卧,应该是为了能够清楚地看到茶褐色污迹。
“不仔细调查前还不敢确定,但有点像尼古丁。”安藤副教授嗅了嗅污迹后说道。
“是指香烟中的尼古丁吗?”富井警部问道。富井虽然瘦小,但说话时习惯挺胸,看起来十分威武。
“是的,那是一种剧毒。如果只是燃烧烟叶,然后吸烟,一般没什么问题。但……”
听到副教授的话,加贺暗表赞同。他想起一部推理小说中出现过这样的计谋:在软木塞上扎上数十根针,弄成板栗壳的样子,然后在针尖抹上尼古丁浓缩液,偷偷将它放进目标的口袋。当那人把手放进口袋时,就会被刺伤,很快毒发身亡。
“那个小伤痕是怎么回事?”太田指着伤痕处问道。
“好像是被针扎的。”副教授回答道,“是不是注射用的针头还不好说。”
尸体上并没有其他异常的外伤。警方决定将尸体运到涩谷警察局进一步调查,最后移到指定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进行司法解剖。
侦查员们很想继续勘查现场,但演出已经开始了。与案件有关的人都忙于演出,侦查员们又不能随便离开杀人现场,众人束手无策。
唯一能够讯问的就是高柳静子。这项工作决定由富井警部等人完成。
“那我去看芭蕾了。”加贺向无所事事的太田小声说道,然后从衣内口袋里取出一张细长的纸片,“我可是为了今天特意买的票,不看就亏了。”
“估计以后不想看也得看,而且会让你看到不耐烦为止。”
加贺没有介意太田的奚落,走向舞台的出入口。第一幕已经开始了,他不好意思去观众席,打算从舞台侧面看。
舞台后方散乱地放着各种道具,其中还有马车模型。站在近处看,模型脏兮兮的,显得很廉价,但放到舞台上,肯定会光彩照人。
虽然从正面看不出来,但舞台后面比想象的宽敞得多。无论是宽度还是深度,都接近舞台的两倍。仔细一想,如果没有这样的宽度,很多道具将无法进出。
加贺从侧面看向舞台。扮演奥罗拉公主的高柳亚希子正在跳舞。一旁观看的人群中有浅冈未绪的身影,她戴着飘逸的羽毛头饰。
不仅是亚希子,其他舞蹈演员也都进入了角色,用全身表现着喜悦之情,很难想象他们刚经历了艺术总监意外死亡。加贺觉得自己亲眼目睹了专业人士的敬业精神。
不久,扮成老妪的舞者从舞台另一侧出场,向奥罗拉公主献上花束。公主被藏在花束中的纺锤刺伤倒下,国王和王妃甚感悲伤。
“毒针……吗?”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加贺不禁喃喃自语。他忽然想到,杀害梶田的手法与杀害奥罗拉公主的完全一样。
第一幕结束后,演员陆续退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严峻,与演出时截然不同。加贺不明白这是案件还是倾力于舞台所致。总之,他被他们急促的呼吸和浓重的汗味完全震住了。
“啊!”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惊呼声。加贺循声看去,浅冈未绪正停下脚步看着他。加贺点了点头,未绪随即向他走来。
“辛苦了。”加贺说道。她并未回答,只是央求般问道:“梶田老师的事,有什么眉目吗?老师为什么会忽然去世呢?”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拉住了加贺的衣袖。她慌忙松开手,边小声说“对不起”边低下了头。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加贺说道,“毕竟还没有向大家了解当时的情况。”
“哦……那倒也是。”
未绪说着眨了眨眼睛,假睫毛也跟着颤动。加贺觉得她真像个洋娃娃。
“一会儿也会向你了解情况,到时候请多关照。”
未绪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走向休息室。目送着她的背影,加贺摸了摸袖口,觉得她好像还在紧紧地抓着自己。
听到有人叫他,加贺抬头一看,是太田示意让他过去。
侦查员们想在幕间休息时去看看案发现场。但要是几个目光敏锐的男人走来走去,肯定会给其他观众带来不必要的不安。因此,众人决定各自悄悄查看。
案发现场在一楼的正中间,前面就是中央过道。由于前方没有座位,视野相对开阔,是最理想的位置。梶田选择这样一个位置观看演出,估计也是考虑到视野上的优势。
如今,除了这个位置,两侧以及前后坐席上均贴有“禁止使用”的纸条。
“买到特等席的观众可算倒霉了。”加贺不由得自语道。
“好像也不必那么想。高柳静子说过,为了有时会忽然出现的贵客,留了几个比较好的席位。”
“哦,这样啊。”加贺闻言叹了口气,“对了,本辖区的同行们没有查出什么吗?”
“在正式开演前,他们尽可能对坐席周围的情况进行了调查,但未发现有用的线索。”
“从舞台到过道,本想进行彻底调查的。”
“本想……吗?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可能再进行现场勘查了。”
两个小时前,有人就死在这个位置。对事实全然不知的观众们一边期待着下一幕的精彩演出,一边将杀人现场踩得一片狼藉。
幕间休息是二十分钟。反正演出结束之前无事可做,加贺拿出票,找到指定位置坐下。坐在后面的年轻女人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或许是觉得加贺会阻挡视野。加贺尽量往后倾斜,以便降低自己的高度。
第二幕从森林中的场面开始,首先由绀野健彦扮演的王子登场。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加贺明白了绀野在芭蕾舞界的地位。
由于几乎不知道故事情节,加贺完全不知舞台上舞姿的意义,能够看明白的只有绀野王子好像喜欢上了亚希子公主。浅冈未绪并未出场。
梶田的倒下是在第三幕。加贺心不在焉地望着舞台,思考着案件的来龙去脉。后背既然有被毒针扎过的痕迹,那么是不是凶手偷偷从后面接近扎的呢?这是个看似相当大胆而又非常轻率的行动,但如果凶手相信毒药完全可以在瞬间杀死对方,也不是没有可能。涩谷警察局的侦查员肯定也是基于这种考虑,才禁止使用那个位置的后座。
如果不是直接注射……
加贺又想起了那部推理小说。比如,将图钉之类的东西放在某处,然后等待梶田被扎。
将图钉放在哪儿固然重要,但还有必要考虑何时安放。梶田倒在第三幕的演出中,那么是不是在之前的幕间休息时?或是第二幕的演出正在进行的时候?
舞台上,绀野和亚希子的舞蹈还在继续。加贺想,如果安放毒针是在演第二幕时,那么这两个人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又想到,使用图钉刺伤倒有可能,但是毒药呢?如果使用的是箭毒或乌头碱,即使在针尖上抹一点点,也有可能导致对方瞬间死亡,但尼古丁再浓缩也不行。即便在那部推理小说中,加贺也对这一点充满疑问。
最重要的是,看到衬衫污迹便知道,毒药不可能只有少量,还是判断为注射比较稳妥。
用了某种计谋……
加贺长叹一口气。这时,故事已进展到绀野扮演的王子为了拯救长眠的公主而走进森林的那一段。
第二幕结束后,加贺回到后台。演员们急匆匆地来往于走廊上。侦查员们在嘈杂的环境中聚集在休息室里。太田把纸杯装的咖啡放在面前,悠闲地吸着烟。
“了解到什么情况了吗?”加贺说着坐到他旁边。
“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太田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吐着烟圈,“但有件事很可疑。”
“什么事?”
“上衣。”
“上衣?”
“梶田死亡时穿着上衣。运动服或夹克衫,总之就是那种衣服。好像是芭蕾舞团的人在安放他时脱下的。那件上衣被随便扔在了后台的大房间里。”
“是谁扔的?”
“这还不大清楚。但那件上衣背部的内侧也有同样的茶褐色污迹。”
“如果倒下时穿着它,必然如此。”加贺说道。
“那倒是。但奇怪的是上衣的内侧有污迹,外面却几乎没有。”
“那上衣是什么面料的?”
“好像是丝绸和麻的,是件高级货。”
“鉴定人员是怎么说的?”
“是有点可疑,但也不好下结论。”
“哦,真是通俗易懂的说明。”加贺露出戏谑的表情,但很快恢复了严肃,“但如果做了手脚,也许就是那个地方。”
第三幕就要开演,加贺正准备返回座位,组长富井叫住了他,让他和太田一起过去。看着笑嘻嘻的太田,加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跟在富井身后。
三人来到方才察看尸体的房间。尸体已经搬走,室内显得很空旷。隔着一张小桌子,加贺和太田在富井对面坐下。
富井首先问他们怎样看此案。前些日子,两人因“正当防卫”事件,去石神井警察局支援过,富井因此认为他们对高柳芭蕾舞团多少有些了解。他似乎也考虑到两起案件的关联性。
“恕我直言,目前还不太清楚。”太田率先说道,“关于之前的案件,我们好不容易才弄清死者的身份,仅此而已。死者与芭蕾舞团的关联仍未查明。在芭蕾舞团这样一个相对狭小的范围内,短时间内接连发生两起杀人案,我想其中必有关联。以我与团员们接触的印象来看,总觉得他们过于闭塞,好像也没有说实话。”
富井点了点头,看着加贺说:“你怎么看?”
“对两起案件的关联性,目前我也说不好。”加贺说道,“但就这次的案件来说,被害者是梶田这一点让我感到吃惊。因为他是高柳芭蕾舞团里相当重要的人物。”
“是啊,方才听高柳静子说,他既是艺术总监又是编舞,还是……”
“他还是芭蕾舞团的总排练者。从舞蹈演员的角度来说,高柳亚希子是高柳芭蕾舞团的支柱,而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团里的支柱是梶田。失去他对整个高柳芭蕾舞团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你是说有人明知这一点却杀了他?”富井摸了摸下巴,皱起眉头,“听说梶田单身?”
“是的。他租住在离高柳芭蕾舞团不远的公寓里。”太田看着记录说道。
“有没有女朋友?”
“这个,还不大清楚。”太田摇了摇头。
“他和那个前些日子被抓的女子有没有什么关系?”
“斋藤叶瑠子吗?没有,她与梶田没什么关系。”
“她的男友是一个叫柳生讲介的年轻舞蹈演员。”加贺补充道,“现在应该在舞台上。”
“哦,芭蕾舞的圈子确实够小的。”富井露出一丝苦笑,“石神井警察局那边会怎么处理斋藤呢。是不是还没有任何结果?”
“总之,他们打算充分利用拘留期限,调查她与死去的风间利之的关系,然后决定是否起诉……根据情况,有可能会保留处分。”
听完太田的话,富井说道:“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他的声音充满忧虑。
加贺等人走出房间来到休息室时,从观众席传来了热烈的掌声。加贺探头看向舞台的后方,那里非常混乱。演出总算结束了。
加贺来到过道,打开通往观众席的门。演出已结束,但由于正在谢幕,很多观众还没有离开席位。他看了一眼舞台,全体演员正向观众致谢。三名手捧花束的女子走到亚希子、绀野和乐队指挥身旁献花。
大幕一度拉上,但因掌声持续而再次打开。除了亚希子和绀野,还有柳生和未绪。未绪的衣服与方才不一样,淡蓝色布料上闪耀着金色刺绣,衬得她既高贵典雅,又楚楚动人。
角色的名字是弗洛丽娜公主。如此打扮的她在加贺眼中格外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