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阁面南开敞,北墙前置长榻,榻后竖立着四扇连屏,段成式注:饰以金碧山水之《江帆楼阁图》。长榻上的书几,陈列笔墨纸砚。段成式也没忘记下每样东西的品名,并标明仍按武元衡生前的样子布置。东墙前是一整面书柜,段成式注曰:以檀木制。纵十列,竖十二排。每格均盛书卷若干。西墙下则是一条架几案,案上放博山炉。段成式又注:案后悬一幅仿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裴玄静注视着图纸,默默思索起来。
“炼师姐姐,有什么特别吗?”段成式已经吃完了,正在盯着她的脸看呢。
裴玄静反问:“你呢,你发现什么了吗?”
段成式摇了摇头。“这三天来,我把书阁里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并没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连书柜上的书卷我也几乎个个都看过了,可是……”他显得有些懊丧。
裴玄静沉吟片刻,又道:“你外公的藏书比我想象的少。”
“那倒不是。外公还有一座两层的藏书楼,也在后花园中。不过他最爱和最常翻阅的书卷都放在书阁里面。我和府里的仆人打听过,外公过世之前,由于政务繁忙,已经很久没去过藏书楼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那么从这个书柜里,你能看出哪些书是他最近翻阅过的吗?”
段成式噘嘴道:“我本来还指望通过书卷的新旧、折印和蒙灰程度来判断,哪几部书是外公最常看的。可是……外公对书爱护有加,从表面上基本看不出区别。至于灰尘嘛,从他过世到现在,仆人们每天都去书阁打扫,搞得窗明几净的,哪里都找不到一粒灰。”他苦着脸的样子,倒好像干净是个天大的罪过。
“府上的家仆很尽职。”裴玄静微笑着说,心中却在想,这样就算武元衡留有什么线索,只怕已被人无意间清理掉了。
可是,假如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武元衡会让它轻易消失吗?
“段小郎君,你的外公很喜欢曹子建?”裴玄静看着《洛神赋图》那个标注问。
“喜欢。我七岁时,外公就教我曹子建的诗。我的第一本《曹子建集》也是外公送给我的。不过……”段成式皱起眉头,“说到曹子建,倒真有一件怪事。”
“哦?”
段成式面露迷惘:“我在外公的书阁里找了个遍,并未发现《曹子建集》。”
确实可疑。墙上挂了《洛神赋图》,书阁里却无一本《曹子建集》,偏偏又钟爱曹植的诗文?
裴玄静凝神思考。
段成式知道不该打搅,索性和李弥聊开了。他个性开朗,头脑又灵光,天生一个自来熟,哪怕和李弥这样略微迟钝的人打起交道,也不在话下。
李弥的心地又特别单纯,一来二去的,就把自己和裴玄静的底统统透给段成式了。
聊了一通,段成式总结道:“自虚哥哥,我真喜欢你。我觉得你和十三郎挺像的,下回我介绍你们俩认识。”
“十三郎是谁?”这下裴玄静要干预了。
“嗯,就是皇帝的第十三子,和我们一块儿在崇文馆上学。”说着,段成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十三郎大名叫李忱,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裴玄静明白他的意思,断然道:“多谢小郎君好意,但我们不想与皇家多有牵连。”
“好吧……”
“不对。”旁边的李弥却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
原来他趁裴玄静不留神,把书阁的平面图拿过去看了。
裴玄静忙问:“自虚,哪里不对?”
李弥指着图上的架几案,道:“反了。”
反了?
刹那间,裴玄静反应过来。在她自己的书房中,也有一条架几案,却是置于东墙之下的。李弥记忆东西全凭形象,所以他一眼便发现,武元衡书阁中的架几案的位置不对。
当然,谁也没规定过架几案非得放在东墙下。
段成式却说:“那个博山炉就不该放在西墙下面。夏天焚香时烟光往外面飘。我们刚住进去的时候正好是七月,阿母日日在外公的书阁里焚香祭奠他,结果老远都闻到了,屋子里反而不香。”
“为何不将博山炉移一移?”裴玄静莫名地紧张起来。
“移不了。”段成式郁闷地回答,“书阁里的家什都是固定住的,没一样可以动。连博山炉的脚都有机括连在架几案上,没法移动。”
“咦,炼师姐姐,”他看着裴玄静骤然变白的脸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裴玄静定了定神,重新拿起图纸,指着那个书柜问段成式:“书柜里的每一个格子、每一本书,你确实都检查过了吗?”
段成式有些不高兴了:“每个格子都看了,每个书卷也都翻过,但不可能都从头到尾读一遍啊,没那么多时间。”
“不必。段小郎君这次回去,只要将此书柜中从上往下数第三行,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格子仔细搜索一遍。”
段成式张大了嘴巴。
“记住了吗?从上往下数的第三行,从左往右数的第二排,就是那一个格子,里面的每一部书都要仔仔细细地翻看。另外,格子本身也要认真检查,看看是否还藏有暗格,或者机关按钮之类的。”
“哦。”段成式挠了挠头,“这么厉害啊。我记住了,今天就去查!”
裴玄静见那老苍头已经驾着马车等在铺外,便道:“时候不早了,小郎君快回府吧。若是有什么发现,就尽快来金仙观找我。”
“一言为定!”
这天晚上裴玄静失眠了,她的预感非常强烈。凭借多年来的探案经验,她直觉这次一定能有所发现。
第二天中午,段成式果然又来了。
裴玄静看到少年的两个眼圈都是黑的,心中涌起一阵歉意。
“小郎君还要吃羊肉羹吗?”
段成式点头:“今天可以不带自虚哥哥吗?我有话要单独和炼师姐姐说。”他的嗓子也有些沙哑。
裴玄静自然同意。
两人仍然在那家路边小铺坐下,段成式挑了个最靠里的位置。其实他的考究装束与周围格格不入,更别说裴玄静那一身洁白的道袍,但肉汤上时时冒起的乳白色雾气成了最好的掩护,将他们与来往的路人隔开。
段成式碰都没碰面前的肉羹,却从怀里取出一个绢包,放在裴玄静面前。
裴玄静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仅仅从绢包的外形,她就能猜出来里面是什么。
6
裴玄静用颤抖的手指掀开丝绢的一角——金缕瓶。
和她曾经拼命保护过,但最终还是失去了的那个金缕瓶一模一样。
不过,裴玄静现在可以肯定地说,那个金缕瓶是假的,眼前的这个才是真的。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尹少卿在濒临死亡之际还要赶到昌谷去杀人。他一定发现了从裴玄静手中抢到的金缕瓶是个假货,从而认定自己被崔淼耍了。
尹少卿错怪崔淼了。实际上,是他们都被武元衡耍了。
裴玄静百感交集地合上丝绢。
她应该责怪武元衡吗?竟然骗她为了一个赝品付出那么多,差点丢掉性命,甚至错过了与长吉的最后一面。
不,她想她能够理解武元衡的苦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心中最宝贵的价值。
他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在武元衡死去半年多之后,金缕瓶终于能够物归原主了。
段成式一直在留神观察着裴玄静的表情,这时方问:“姐姐,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对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可你不是说,东西丢了?”
“我以为丢了。不过现在我们知道,你外公一直把它藏得好好的。”裴玄静苦涩地笑了笑,问,“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段成式回答:“我按照姐姐的指点,仔细检查了书柜里第三排第二列的那个格子。里面的书卷平平无奇,我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但书柜的每个格子内都有雕刻得十分精细的暗纹,放满书卷时根本留意不到。我就是从这些花纹里发现了异常!整个书柜之中,唯独这个格子的暗纹中央是活动的,很像一个暗钮。我便用力按了下去,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段成式大大地喘了口气,“起初什么事都没有,我等了好半天,心都快凉了,却突然看到,西墙下的博山炉好像比原先长高了。”
“博山炉可以移动了?”
“对!原来这个机关就是开启博山炉脚下锁扣的!博山炉好重啊,我费了吃奶的劲才将它挪开,可是它下面除了灰也没别的了呀。我又琢磨了好半天,才想到是不是博山炉的底下有什么,就把胳膊伸进去……”
段成式捋起袖子,让裴玄静看他右手腕上的淤青。
“哎呀,怎么弄成这样?”
“博山炉下面的空隙很窄,我一个人抬不起它,只能拼命把手塞进去,然后……就摸到了这个。”段成式指了指绢包,“它就嵌在博山炉底部正中的一个凹塘里。多亏这瓶子小,要不然我可没本事把它扒出来。”
再一次,裴玄静被武元衡的良苦用心震撼到了。难道他就不担心,金缕瓶或将永不见天日吗?
段成式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炼师姐姐,你是从家什均无法移动这一点推测出,屋内设有机关,对吗?”
“是的。而且我认为,武相公的机关以密藏为目的,况且又在自己家中,应当不会有危险的设计。否则,我是断断不敢叫小郎君去探查的。”裴玄静歉然地抚了抚段成式的胳膊,“不料还是让你吃了点小苦头,对不起。”
段成式豪迈地一挥手:“这算不得什么!”但不知何故,裴玄静总觉他今天的神色异常,似乎暗藏心事。
段成式又说:“我就有一点没想通,炼师姐姐是如何从整个书柜中找到那唯一的格子的呢?”
“因为曹子建啊。”
“曹子建?”
“小郎君告诉我,你外公生前十分喜爱曹植的诗文,但他的书阁中并没有曹子建的书籍,却又挂了一幅以曹子建《洛神赋》为题的画。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会否是你外公刻意为之呢?假设是,那么他的用意肯定是要人特别留意这幅画,所以,我们应该从这幅画入手。可惜我不能去现场目睹,但据小郎君的描述来看,画上应该没有明显的线索。而且我认为,以武相公的谨慎而言,他也不太可能直接在画上做文章。因此我们只能从画的含义、暗示或者象征这几个方面去思考。于是,我便注意到了书柜的格局:书柜横十二排,竖十列。十二和十,小郎君,从这两个数字中,你想到什么了吗?”
段成式的眼睛骤然一亮,“天干地支!”他大声叫出来。
“真聪明。”裴玄静夸赞。
“如果按天干地支算,那个格子就应该是——壬寅!可……为什么是壬寅呢?”
“小郎君会背《洛神赋》吗?”
“会啊,我可喜欢呢。”段成式朗朗地念起来,“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啊!”他倒吸一口气,“黄初三年!是……”
“正是壬寅年。”
段成式呆了呆,随即由衷地道:“炼师姐姐,你真是神了!所以,我外公是用《洛神赋》作暗号啊。”
他起劲地往裴玄静身边凑了凑:“姐姐,你怎么能一下就算出黄初三年的干支来?”
“这并不难,有些窍门以后我教你。”
“太好了!”
聊到现在,段成式面前的羊肉羹都结成肉冻了,他还一筷子没吃。裴玄静说:“凉的肉羹会吃坏肚子的,我给你再要一碗热的吧。”
“不用了,我不饿。”段成式又显得心事重重起来。
沉默片刻,段成式问:“姐姐,这个小瓶子值很多钱吧?”
“应该是……无价的吧。”
“你要拿走它吗?”
裴玄静让段成式给问住了。
原先她只希望找到有关金缕瓶的线索,却不料直接发现了金缕瓶的真身。那么,现在是该决定如何处置它了。
既然任务是皇帝下达的,裴玄静琢磨,最合适的办法还是把金缕瓶交给皇帝吧。
于是她说:“此瓶最早是太宗皇帝赐给臣下的,所以我打算,仍将它呈交给当今圣上。”
段成式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裴玄静问:“怎么了?”
段成式抬起脸,清亮的双眸上好像遮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姐姐,金缕瓶是在外公的屋子里找到的,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呢?”
“这……”裴玄静居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且她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早有盘算。
她索性问:“那么,你想怎样呢?”
“我想要这个金缕瓶。”
意外,却又不意外。
裴玄静思忖,其实段成式也有他的道理。
从渊源来讲,金缕瓶的确属于皇家。但自从太宗皇帝将其赐给萧翼之后,又历经了多次辗转,武元衡应该算是最后一位拥有者。虽然裴玄静曾经拿到过一个金缕瓶,但那毕竟是假的。
若论起来,外孙要外公的东西,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可是她怎么向皇帝交代呢?
裴玄静试探着问:“小郎君会把金缕瓶交给父母大人吗?”
“不!”段成式断然否认,见裴玄静仍在犹豫,他有些急了,“姐姐,我就是拿去派个用场,用完了便还给你,行吗?”
似乎不好再拒绝了,但裴玄静的内心被愈发浓重的阴影所笼罩。段成式今天的种种表现都很失常,让她不能不担心。
她决定再试探一把:“小郎君要用尽管拿去。不过……能不能告诉炼师姐姐,你打算怎么用呢?”
段成式的脸腾地涨红了。他回避着她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说:“不能……告诉你……”
“好。”裴玄静道,“你拿去用吧,用多久都没关系。”
“谢谢……”段成式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裴玄静的心中有底了——很显然,段成式自己也认为不应该占有金缕瓶。他必定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必须借金缕瓶一用。
他们仍然回到金仙观门口,裴玄静目送着段成式乘上马车走了。
马车出了辅兴坊后便一路向南,在皇城前的大道左拐,继续往东行驶。
段成式把金缕瓶塞在怀里,感觉到它随着自己急促的心跳,也在不停地跳跃着——扑通,扑通……
他掀开车帘,对赖苍头道:“赖伯,到了朱雀大街别拐弯,一直朝前走。”
“小郎君,咱们不回家啊?”
“不回家。”
“那去哪儿?”
段成式用力咬了咬嘴唇,说:“平康坊。”
“啊?”赖苍头差点儿从车上掉下去。他回过头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小主人。
“就去我爹爹最近常去的地方,你知道的!”
“可是小郎君,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