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宫湦三年,春。
镐京城里灰蒙蒙一片,青砖绿瓦在这阴霾之下显得格外黯淡,繁华的京城笼罩在灰白的尘埃当中。
朝野哀歌,凄凄怨怨。
这座城曾见证过大周王朝的盛极一时,现在又看着它慢慢凋零。
三年前,褒姒的父亲褒珦就是踏着这条青砖路,走进镐京城的。他和大多数周王朝的见证者一样,企图阻止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然而历史的车轮终究只是碾在了他的身上,留下的是无尽的牢狱之灾。
时至今日,周宣王溘然长逝的举国丧期已临近尾声,这座城将褪去缟素,换上霓裳。而这个国家的年轻君主,也早已耐不住寂寞,在宫廷中日日莺莺燕燕、温香软玉,夜夜歌舞升平、芙蓉暖帐。
褒姒斜倚在破旧的马车上,摇晃着自远处而来,她撩起衣裙从马车上下来,萧瑟的北风掀起那素白的长裙,昏黄中干净的面容被衬得苍白。她纤瘦、柔弱,甫一站稳,身旁的下人廿七就赶紧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们停在了朝中上卿虢石父的府门前,驾车的下人叩打着门上的铜环。
府门打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下人探出头来,伸手瞧着褒姒,褒姒将拜帖递上,府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那下人才复出来,将门推开:“老爷吩咐了,公子请跟我来。”
“有劳。”褒姒朱唇微启。
檐廊之下,虢石父正翻看着即将呈递给周王的奏章,时不时扔出去几本。他是权倾朝野的上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足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而此刻,他能决定的是整个褒家、整个褒国的命运。
虢石父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傲慢,头也不抬地问道:“来了?”
“见过虢上卿。”
听到褒姒的声音,虢石父才抬起头扫了一眼褒姒,“啧啧”一声,嫌这容颜太过清丽。他的手捻在胡子上,摇头、蹙眉,像是吃了糟糕的菜肴。褒姒伸出手,廿七便将一个锦盒递到她手中,她上前一步将锦盒呈给虢石父:“虢上卿,有礼了。”
虢石父用手指将锦盒的盖子掀开一条缝,只见白色美玉周身通透无瑕,莹润而富有光泽。他面上露出了贪婪的笑容,用长者姿态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同你褒家也有多年的交情了,这事儿我会好好安排的。”
“多谢虢上卿。”
褒姒被吩咐先去厢房休息。主仆二人走了两步,廿七就凑在褒姒耳畔轻声道:“刚才扔在地上的奏章,都是弹劾虢上卿的!听说朝中文武百官对这位上卿意见不小,世子找他多有不妥啊!”
“出门在外,谨言慎行。”
“是,公子!”廿七悻悻地闭上了嘴,转而环顾这宅院。区区一个上卿,居住的院子却坐拥泉水假山、百鸟绿树。她口中喃喃:“真是个会享受的人,也不知周王有他这福气没有?”
褒姒瞥了廿七一眼,她赶紧捂住了嘴,咽了口唾沫,无辜地眨着大眼睛。
主仆二人被安置在了西厢房中,府中的下人向她吩咐:“请褒公子暂住在这里,宫里的事情老爷打点好了,便给褒公子回话。”
“要多久?”
“那可不知道了,每年来求我家老爷的人不计其数,老爷既然肯将公子安顿下来,公子就放心好了,最多不过是数月。”
“这么久?”
“这事儿啊,总得要些日子,就看公子的造化了,急不得的。便是公子被送入宫里了,能不能博大王欢心、得不得大王宠幸,也是另说的!圣意难测,若是没被大王相中,那在宫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大王贪恋女色,天下皆知,多少贪图荣华的,想着法儿地入宫,可也没见有个动静。要我说啊……大王如今美人见得多,挑着呢!”
褒姒的面色微微一变。
下人即刻改口:“哟,褒公子,我可不是说您哪,您也别往心里去。”
褒姒从头上取下了一支碧玉簪子递到下人手中:“有劳姑娘了!”
下人面色一变,立刻笑脸相迎:“瞧公子说的,这都是我们该做的事情,有什么事公子尽管吩咐,我能帮的必定帮!”
“若是虢上卿不知该寻谁……”褒姒说得意味深长,下人听得心领神会:“是是是……我明白,若是虢上卿寻不见个送入宫里的主家,我便叫虢上卿来寻公子?”这下人满心欢喜地将这支簪子揣在了怀中,一旁侍立的廿七却恨得牙痒痒。这簪子价值不菲,是秦世子世父送给褒姒的定情之物,如今世父不在人世,褒姒留在身边原是个念想,现如今却转赠给了一个下人,廿七咽不下这口气,看着这下人走远了才愤愤开口:“公子您怎么能……”
褒姒将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唇上,转过身朝厢房内走去。
廿七紧跟其后,进了房还在执拗于此事:“这簪子可是秦世子送您的,您怎么可以转赠他人呢?”
“他人都不在了,留一支簪子何用?”
“好歹是个念想。”
“如今入了京,我便没有过去,何须念想?”
“可……可那只是个下人,帮得了公子什么?”
“她身上的绫罗绸缎价值不菲,若只是个下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钱财只是身外之物,若能换我提前入宫,也是好的。”
廿七满眼含泪,跺了跺脚:“都怨大王……”
“廿七。”褒姒轻唤一声,叫廿七闭嘴。
屋子里静了下来,褒姒却仍有些心神不宁。褒国如今岌岌可危,唯有期望在牢中的父亲能一解褒国之困,可也不知大王能否将他释放。褒姒同哥哥洪德商议之后决定将自己送入宫中,若有幸得宠,不但能请大王释放自己的父亲,更多了周王这个靠山。
那时候,褒国纵小,有谁敢欺凌?
可这到底是一步险棋,她没有任何把握。对周王也没有任何了解,所知的不过是些道听途说:周王宫湦是位年轻的君主,在位三年,暴戾好战,无所作为;整日沉溺于各地进献的美人怀中,骄奢淫逸,荒废大周朝纲,疏于国事;虢石父一派专权,言路不开,满朝文武怨声载道。
周王宫湦即位之初,天降异象,岐山地震不绝,洛、泾、渭三川干涸,数位大臣联名进谏,借此不祥之兆请周王停止荒淫,勤于朝政、广开言路。而这位周王却将联名上奏的大臣一一赶出朝堂,贬去官爵,送入大牢,三年中不曾释放一人。
这群臣中便有褒姒的父亲、褒国的国君——周国的大夫褒珦。
除却被关押入狱的大臣,辅佐先帝的权臣、重臣在这三年中都先后过世,周王宫湦的昏庸之举越发无度,而虢国诸侯虢石父更是以上卿之位把持朝政,令余下的众臣在朝中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虢石父与朝中司马伯士历来不和,便怂恿周王讨伐西戎,命伯士为主帅。
周王宫湦派遣司马伯士率军与西戎交战。这位主帅如今正被打得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朝中大小官员上谏请和,望周王撤回大军,上谏的奏章却被虢石父一一阻拦,周王至今仍不知战况。
申侯联合众臣上奏,意图说服周王宫湦下令,让大军回撤。因着申后的关系,也因着申国的地理优势,申国几位诸侯先后入朝辅佐王室多年,在朝中颇有地位,深得朝中士大夫的信任与支持。然而就是面对这样一个人的谆谆谏言,周王宫湦也不过是打个哈欠,拂袖而去。申侯口中激烈的言辞于这位君主而言,不过如疯狗狂吠。
这位目空一切的周王,是无知还是野心太大?
褒姒暗自思忖,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住在上卿府已有两三日的工夫,那位下人倒是每日都来,可口风却紧得很,褒姒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只知道这几日王宫四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
此事的起因便是群臣上奏要求罢黜虢石父、停战与停止进献美人。絮絮叨叨的老人家们惹恼了这位年轻的君主,周王宫湦坐在大殿之上长袖一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石案,石案滚落,碎了一地,吓坏了站在前殿的士大夫们。
到最后,周王干脆关了宫门,堵死了悠悠众口,一如他往日的手法。
伯士远在西戎之地,苦战无援;秦伯受自己弟弟嬴德挑唆,重兵压在褒国边境,随时准备攻下这个孱弱的国家,眼看大周大军在自己的封地内兵败或被杀,或被俘,也不作为。申侯几封信函前往,秦伯视而不见。此事叫申侯按捺不住,只好与群臣硬闯宫门,企图逼迫周王宫湦上朝,说服他撤兵停战。
伯士若亡,司马一职空缺,虢石父必定会推荐他那一派的人,军权在握,就犹如一柄尖刀直指申侯等人,使其在朝中越发人微言轻。而后更难想象会不会有朝一日这大周的兵马就借故攻打西戎、南蛮,将大军压在申国边境,借此一个诸侯一个诸侯地除去、一片封地一片封地地赏给虢石父。
此事不定,申侯便如坐针毡。
二更时分,和衣而睡的褒姒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寂静的夜里窸窸窣窣的是人群穿行的响动,灯火从东厢房一路燃到了西厢房,宛若白昼。褒姒忽然惊醒,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屋外人们匆匆往来。
“公子?”廿七揉了揉眼睛,也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