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弯着腰将地上散落的奏折一卷卷拾起来,抱在怀中,再一次次地送入寝宫之中,木门开开合合,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褒姒再一次推开木门,周王宫湦忽然说道:“够了!”
褒姒木立在当场,手足无措,二人之间的气氛就像是压在她胸口上的大石。周王宫湦再次将桌案上的所有奏折尽数推到了地上,怒极的呼吸声充斥着整间屋子。
“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事……打不了仗的司马就叫他给寡人死在外面!还要用女人的性命去交换,何不当场自刎?”周王宫湦说着使劲儿拍了拍桌子,“洪涝、旱灾、地震、虢石父把持朝政,来来回回的,从寡人登基起就这么几件事情。寡人明日就上朝听听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洪涝、旱灾、地震……大王若差人前往,天下便会说大王体恤民情,勤于朝政。派去的人若是解决了,功劳是大王的;若解决不了,罪责是大臣的。大王不会有任何损失。”
“哼……”周王宫湦冷哼了一声,没有用正眼瞧褒姒。
褒姒抿了抿唇,将一只手攥在另一只手中,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手心。她有些惶恐,知道周王宫湦不喜别人插手他的事情,她说出这话时就已经有些后悔了。
“郑国洪涝,郑伯友治理有功,百姓拥戴,就说三叔爱民如子;齐国洪涝,齐国无人治理,没人说齐伯无能,倒是寡人不体恤民情……”周王宫湦沉默了良久在褒姒面前怒吼道,“周朝建立数百年,宋国扩张,占了卫国的土地,卫伯就来参宋伯一本;寡人若叫宋伯归还卫国土地,宋伯要说寡人处事不公,干脆和楚国达成一致,准备对抗我大周王廷!寡人让司马出兵征战六济,司马伯士无能、损兵折将,天下没人说他,都说寡人自不量力!寡人命嬴德出兵,嬴德要讨你的性命,寡人护着你,也没人说寡人心地善良,不忍妇孺受苦,只会说……寡人贪恋美色。”他说罢一把将褒姒揽在了怀里,压在她的耳边沉声说道,“这就是天下之争,这就是帝王之命!”
“大王?”褒姒轻唤了一声,周王宫湦又猛地将她推开了,“你先下去吧。”他的手撑着额头,不知道为何会忽然与褒姒说了这些话,心中一阵阵懊恼。
褒姒并没有回话,看了看周王的身影,觉得无比高大,可又无比孤寂。她作揖退下,退到了门口,手搭在木门之上,周王宫湦忽然又开了口:“叫桑珠进来伺候!”
褒姒站在门口没有回头,几次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是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这木门推开。看着褒姒纤瘦的背影,周王宫湦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眉头紧,对自己这番不受控制的情绪有一丝恼怒。
周王宫湦喜欢郑夫人,是因为这时候的她一定会跳脚大怒。此时此刻的周王,多希望褒姒也能如郑夫人一样,同他置气。
可这位周王不知道的是,褒姒也生气了,她在同她自己置气,气自己明知道周王铁石心肠,她为何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在他的面前,任凭他奚落?
“桑珠呢?”
听见褒姒的声音,廿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叫几个下人处理石案的时候手脚麻利一些,就立刻转向褒姒回话道:“路上遇见个相熟的人,在外面说些话呢!”
“去叫!”
廿七打量了一番褒姒的神情,觉得自家主子有些不对,可又不敢多问,赶紧点点头从这大殿之中出去了。褒姒转过身接过了廿七的工作,指挥着几个下人赶紧收拾,再将新的桌案换上。她弯下腰抬了抬太宰宫新送来的桌案,重逾百斤,要两个男人使尽全力才能抬起,而周王宫湦愤怒之下竟然能一脚踹到台下。
褒姒皱了皱眉。
“娘娘。”桑珠的声音传来,褒姒连看都没有看她,只吩咐了一声去寝宫侍奉。
桑珠面上的颜色,先是一喜,然后才是一惊,故作糊涂地问道:“为何是奴婢?”
近两日的雨天,叫天边的云彩披上了晚霞。褒姒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眼看着桑珠,被霞光映衬得泛红的肤色叫她看上去有些可怖,严肃而不带有一丝温度的眼神,更是叫桑珠倒吸了口冷气不再发问,低头说“是”,转身便走。
“将古琴搬上去。”褒姒指了指已经摆好的桌案。
“是!”廿七应了声,看着褒姒发紧的神情,她哪敢多问,褒姒若要说,自然会说。她将古琴摆在桌案上,褒姒则一步步走到桌案前,抚琴坐下,轻轻拨动着琴弦,这古琴是大王赐的,音色极好。
可褒姒今日弹奏的音律却似乎有些慌乱,因为寝宫中已经传出一声声的低吟与喘息。廿七瞧了瞧寝宫的方向,再看看褒姒面无表情的脸孔,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娘娘,刚才我见郑伯入宫了。”
褒姒猛地用手按住了琴弦,抬起头看着廿七。
褒姒的反应叫廿七大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指了指门外有些木讷地重复道:“刚才我回宫之时看见郑伯朝华辰殿去了。”
“郑伯……”褒姒咀嚼了一番这两个字,忽然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转过身将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手心里,捶打着掌心,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何事不对?”廿七对此情此景十分不解。
“洪涝、旱灾、太宰宫……”褒姒将刚才周王宫湦的抱怨重复了一遍,无端地提起绝不会无缘无故,赵叔带的奏章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她瞧着寝宫的方向,似乎明白为何周王要宠幸桑珠——他要试探郑伯友。
褒姒拉了一把廿七:“帮我找首郑国的诗!”
“哪一首?”
“《缁衣》!”
“哦!”廿七点了点头,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一定是褒姒想通了什么事情。廿七不敢耽搁,就朝着放了诗集的房间奔过去,喘着粗气,将竹简拿了出来,摆在了放置古琴的桌案之上。
褒姒席地而坐,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弹了几个音调,调不成曲,可很快她似乎熟悉了郑国的《国风》,将这首诗奏了出来: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郑国地处中原,褒国则接近巴蜀,曲风截然不同:郑国地势一马平川,韵律坦荡和率直;巴蜀群山环绕,曲风则显得抑扬顿挫、起伏不定。这音调连成曲,曲又和成章,最终将这首《缁衣》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华辰殿与琼台殿相去不过三五百步,古琴饱满的音色足以穿过这段距离,到达郑伯友的耳中,他猛地一愣,微微皱眉。
此刻的郑伯友正站在琼台殿外看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他驻足不前,眉头紧锁,一旁的当值下士在他身侧喋喋不休,郑伯友则伸出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唇上,示意对方安静一会儿,他想听听这曲子。
这曲子从生涩到熟稔,越来越浑然天成,郑伯友转向身旁的下士问道:“今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下士摇头道:“周王真是越来越暴戾了。”
“怎么说?”
“今日当值的几位大夫进谏,呈递您几位托申后送来的折子,大王竟将其中一位大夫踢倒在地。那位大夫胸口受到重击,虢上卿又不允许医官来看,以示警戒,叫我等不能再帮您几位传话了。”
“大王为何会盛怒?”
下士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小声说:“因为有人说褒娘娘是大周祸水,按照先王旨意当诛。那大夫连卷轴都没展开,就被大王踹出去,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这若不是红颜祸水,还能是什么?大王整颗心都放在她身上,哪儿容得下别人说她一句不是!”
下士看着郑伯友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郑伯,咱还是走吧,这是非可千万不能碰。”
郑伯友还记得褒姒的容颜,上次在赵府之中,她神情肃穆、面色苍白,他从未见过她,她却叫得出他名字。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这个女人与那个魅惑君主的琼台美人联系在一起。她此刻在琼台殿中弹奏郑国《国风》,又是专为郑伯友而作的《缁衣》到底是为什么?
难不成……是要给自己提个醒?
郑伯友想起刚才见过褒姒的下人廿七,许是廿七多了句嘴。出了宫门,郑伯友向带自己入宫的下士道谢。
“不碍事的。”下士摆了摆手。褒姒虽然一时得宠,可众人都觉得这光景不会太长,只要郑夫人的孩子呱呱坠地,周王又会重回郑夫人的身边。
郑伯友同这位下士告辞,就转身朝着赵府的方向去,他必须和赵叔带商议一番。
褒姒曾提过推举祭公做太宰宫上卿,由郑伯友补司徒之位,这步棋叫郑伯友吃了不小的一惊,想不到褒姒能有如此计谋。其后发生的一幕幕,让郑伯友对她刮目相看,虽面上颜色不改,心中却着实惊叹。
郑伯友想不明白,赵叔带为何要参褒姒一本,还参得如此狠?
听到郑伯友对今日之事的转述,赵叔带也颇为吃惊:“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郑伯友面色一沉,同赵叔带交换了一番眼色,心中已经猜测了一二。这二人本想借申后的手帮自己一把,可惜却被申后利用和陷害了……看来后宫女子,不论品行如何,到了攸关利益的时候,个个都机关算尽、手段狠辣。
翌日清晨,桑珠同大王离开的寝宫一片狼藉。想必是二人欢爱太久,周王宫湦索取无度最终筋疲力尽,倒在褒姒的床榻之上酣然入睡。这屋子里有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廿七帮娘娘把这些床褥都换了去吧?”廿七的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不愿意哭。褒姒弯下腰,发狠似的从床上将白色的床单抽了下来,道:“去拿刀。”
“啊?”
“刀!”褒姒重复道,将白色的床单紧紧地拽在手中。廿七应声跑了出去拿着刀又折了回来递给褒姒。褒姒用尖锐的刀在白色的床单上划出了一条条痕迹,顺着这些印子将床单撕扯开来,发出“刺啦”的声响。
褒姒忽然笑了出来,脸上的红色晕染开来。
廿七见褒姒笑了,也拿起床单和被子,用手中的刀迅速地划割着。两人不知道忙活了多久,直到整间屋子都被白色的布条充斥,二人被环绕其间,就像是坐上了云彩,笑得越发放肆。
褒姒和廿七都未曾留意过时间的流逝,直到周王宫湦怒气冲冲地将这寝宫的门踹开,一声巨响将二人从尘世之外骤然拉了回来。褒姒转向周王宫湦的那一瞬她的脸上还带着笑意,眼神清澄,与廿七在尽情地嬉戏,仿若回到了童年,她尚未失去母亲,亦没有人让她将眼泪吞下去。
褒姒看着周王宫湦眨了眨眼,然后俏皮地笑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对着他如此毫无防备地笑,以往她的脸上大多是严肃而冷峻的神色,不论发生何事,不论她有多么温柔,她从不展颜,这早就让他习以为常,以为她本该如此。
“你在做什么?”周王宫湦敛着怒意问道。
褒姒迅速收起了笑意,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廿七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地上的碎布,没有去看周王宫湦一眼。对她来说她的主子只有一个,她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向褒姒应声道:“廿七这就去给娘娘取些新的来。”
“快些,我困了。”褒姒打了一个慵懒的哈欠,转身看向周王宫湦。“大王退朝了?”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手臂轻抚在周王宫湦的衣袍之上,将那些不平整的地方抚平,看着周王宫湦不善的颜色,“让我猜猜他们说了什么。乱匪降自天,生之妇人?若秦兵不出,司马不活,留美人何用?褒姒一条贱命,尚且能挽救六济众将士的性命,大王舍得还是不舍得?”
周王宫湦没有说话,抬了抬手要自己的侍卫、下人们一并下去,桑珠最后一个踏出寝宫,依依不舍地瞧着周王,他却一眼都没有看她。
“你不妨猜猜,今日朝堂之上,你舅父说了什么?”周王宫湦鹰一般的眼神盯着褒姒漆黑的眸子,她眼神闪烁的光辉如碧玉。
“妖人降世,必有祸患,褒姒狐媚,理应斩首吗?”褒姒的眼神只是盯了周王宫湦片刻,很快就转过身去,朝着窗棂走去,窗子被竹竿撑起,映入房中的是荷叶摇曳,“无非是太宰亚卿之位而已,祭公既然是地官之首、位居司徒,去做太宰,司徒一职必空,由郑伯友担任,如此知人善用才是为天子者的本分!”
“果然是你……”周王宫湦的手攥得紧紧的,一拳打在了桌案之上,言语的冰冷如若锋利的刀尖,恨不得直戳入褒姒的胸膛,取出她的心一睹为快。以他对赵叔带等人的了解,绝不会相信他们想得出权衡利弊、一失换一得的法子,起初他也只是怀疑,不相信这个位居幕后出谋划策的人是褒姒,他只是想试探一番,可她居然供认不讳。
褒姒转过头去看着周王宫湦,淡淡地问了句:“大王想怎么样?”这态度叫周王恨得牙痒痒,从记事起,就从未有人能让他的情绪如此起伏:“你说过,入了这宫,你的家人便只剩下我一个了。”
“赵公不也曾经说过,他视我为自己的女儿。”褒姒冷笑一声。
“所以你就如此帮他,让寡人在满朝文武面前丢尽了脸面,被他牵着鼻子走?”周王宫湦大吼道,挥袖将桌上的东西扫到了地上,陶瓷跌成粉末,散落一地,“你就是去死,也是理所当然,用你的命去换寡人的几千士卒!”
“大王难道忘了,你如此宠幸于我,不就是想等今天,所有人将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这一步,不是大王一早就设计好的吗?就是为了保住你的儿子和你的郑夫人!”褒姒目光凌厉而愤恨,眼中波澜不止,再也无法平静了。
“所以现在要撕掉那层面具,不必再假惺惺地朝夕相处了吗?”
“是!”褒姒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