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宫湦担心郑夫人留在华辰殿中会发生新的状况,距离待产不足五个月,便秘密将郑夫人移至自己的显德殿,除了秀秀之外,一个下人都没有带在身边。桑珠的事情告罄,郑夫人想起多日不见郑伯友了,拉住周王问道:“为何这几日都不见三叔前来?”
周王宫湦这才想起他们还未将郑老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郑夫人,郑老夫人偏爱郑夫人,周王宫湦担心她受不了此事,随口说了句:“郑伯回郑国了。”
“回郑国?”
周王宫湦只是点头,没有解释更多,此事却给郑夫人留下了遐想的空间,心中揣测是否褒姒从中作祟,试探性地问道:“大王怎也不见去琼台殿了?”
“陪你要紧。”
“大王,”秀秀匆匆而入,“廿七在门外请求见大王一面!怎么赶都不走。”
“不见!”
“琼台殿的人,见见也无妨啊!”郑夫人劝道,以为周王宫湦会因为自己的帮腔软和下来,这样她也好知道廿七找周王所为何事,可没想到的是,他还是冷冰冰地说了句:“说了不见!”
“可是……”秀秀指着门外,“她不肯走,来了三日了,怎么打发都不走,一直跪在殿外,风雨无阻,秀秀于心不忍,才来通报。”
“寡人的事要你来做主了吗?”周王呵斥道。
“秀秀不敢!”
“你若是同情那主仆二人,你就搬去琼台殿住!”周王宫湦的大发雷霆吓到了秀秀。郑夫人给秀秀使了个眼色,秀秀只得告退,出了门去告诉廿七,大王不肯见她。廿七叹了口气说了声“谢谢”。
“大王这次脾气发得紧,过一两年,这口气淡下去了,你们主子亲自来求大王原谅会有效果的。”
“那只怕就得劳烦您帮大王准备些白菊了。”廿七早就知道周王宫湦一定会将自己拒之门外,可就是想侥幸再来试一试。她的眼泪溢满了眼眶就是不肯掉落下来,用颤抖的声音问秀秀:“你可不可以替廿七带句话给大王?”
“什么?”
“就说,大王若是再不来琼台殿,明年就得去娘娘的坟上上香了。”廿七的话音颤抖,半个月不见,她整个人消瘦得惨不忍睹了。褒姒的伤口不断恶化,而廿七根本不会处理,起先她还遮着掩着不敢告诉任何人,最后却已经顾不得了,跑遍了整个皇宫的太医院,请过每一位医官,可人人都知道褒姒触怒了周王,谁也不愿意来琼台殿。
“这只怕是……你也别为难我,这话说出来,大王只当是褒娘娘在威胁他,娘娘若是得了空,亲自来向大王认个错,兴许此事也就过去了。总叫你来,这不是驳大王面子嘛!”
廿七苦笑一声,点了点头,不想再为难一个下人,她转身赶回琼台殿,午时将近,她还要去看一眼褒姒,再顺便上药,明知毫无作用也不敢怠慢。
郑夫人看着周王宫湦的表情,再联想自己三叔回国一事,她有些狐疑:“大王为何不肯去琼台殿?”
“挫挫褒姒的锐气,叫她知道知道这后宫谁说了算!”周王宫湦猛地站了起来,时至今日只要一想起那日即将痛失爱子的心情,他就怒不可遏。可事实上此事和褒姒的关系并不大,无非是他怒火无处发泄,只好迁怒于褒姒了。
若非褒姒自作主张,不叫自己插手此事,她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周王宫湦这么劝自己,心中多少觉得好受些。事实上,廿七每日来,他的心也每日受着煎熬。他以为褒姒无非是要彰显自己的手腕和聪慧,却不知她只是不想他夹在群臣与她之间为难,这一片苦心孤诣,两个人竟然无法心意相通。
郑夫人从秀秀口中得知,自己小产那日,周王宫湦去了一趟琼台殿,再回来局面就成了今日这般。思忖前后,她觉得褒姒一定是说了郑伯友的坏话,却不想此事没有说圆,将自己也拉下了水。
如今褒姒失宠,不如干脆趁此机会踩死她,日后若叫褒姒翻身,自己也迟早要交待在她手中。
一连七日,廿七日日都来。第七日,周王宫湦实在是不堪其扰,叫人将廿七拉下去,杖责二十,这一顿打之后廿七几乎是爬回琼台殿的,所到之处无不鲜血淋漓。
郑夫人看着廿七的惨状心中战栗,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狠下心来,否则今日她们主仆所承受的,必定就是他日他们母子所遭受的。看着周王宫湦回来,郑夫人又换上了一副笑颜:“大王辛苦了。”
“罢了,过几日赵公从齐国回来,太宰宫有了上卿,就能替寡人分忧了。”
“祭公呢?”
“暂代司徒!”
郑夫人面色一僵,话锋一转:“大王,臣妾小产一事,总觉得还是不对。”
郑夫人犹疑的话音刚落,周王宫湦的脸色就蓦地沉了下去,身上的肌肉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走路的步子因此而放缓了下来,落在了郑夫人的身后。
这些细微的变化郑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她以为此刻周王宫湦对琼台殿的怨怒正是自己落井下石的好机会:“我小产前的一日从琼台殿回来便觉得有些难受,当时以为是和褒姒起了争执、动了胎气,没太在意。现在想来,我小产一事和琼台殿关系很大。”
“你不是都已经抓到桑珠了吗?如今人都已经死了,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那桑珠与褒姒一向交好,忽然反目成仇,本来就十分蹊跷。”郑夫人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望着周王宫湦的眼神十分殷切,等着自己的夫君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
“你最近变得越发多疑了,若是闲着无事就去后院里修剪修剪花草吧。”
郑夫人原地跺了跺脚:“大王,小王子可是您的血脉,现在是有人要谋害他,难道就让这件事情不清不楚下去吗?”
周王宫湦睨了一眼郑夫人:“如果要彻查,要彻查到什么地步?为何桑珠寝宫会有麝香,这麝香经何人之手交给了桑珠,又怎样混入了华辰殿的香烛中?桑珠死前为何没有留下认罪状,又为何身上有那么多伤口?此事寡人是否要一一核查,然后给夫人一个交代?”
郑夫人的瞳孔瞬间放大了许多,惊恐地看着周王宫湦,她忘了若非周王有意纵容,事情怎么可能进展得那么顺利?整个案子尘埃落定,连个质疑声都没有。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郑夫人也不想再让褒姒捏着自己的软肋了,既然周王默认了她的所作所为,此刻坦承,周王宫湦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治她的罪。权衡了一番,郑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将周王宫湦吓了一跳,转向她想扶她起来,却没有动手,站在原地等她开口。
“大王请恕罪。”
“你何罪之有?”
“其实桑珠并没有谋害臣妾腹中之子,也并不是群臣口中的妖妃,这一切都是褒姒指使臣妾做的,借臣妾怨恨桑珠之事斩草除根,以除后患!”
“哦?”周王宫湦看着郑夫人发出了一声疑问,忽然发现自己过去对宫中这一个个女人的评价都有些不对,装傻充愣地问道:“桑珠的肩膀不是有个胎记吗?”
“是褒姒教臣妾,用烧热的火钳烫伤桑珠的肌肤,留下红色的印记,以此来冒充胎记的。此事绝不会有人深究,褒姒也就可以与妖妃一事撇清关系了。其实真正的妖妃乃是褒姒,真正要害臣妾腹中胎儿的也是褒姒!只怪臣妾一时迷了心窍,才着了她的道,若非我恨桑珠入骨,也不会被她利用!”
“如此说来,寡人便应当将褒姒捉来,送去审问?”
“没用的,大王!褒姒早就用匕首捅在了自己胎记的位置上,如今……什么都证明不了。”
周王宫湦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漆黑,双拳紧握,几乎要站立不住了:“你刚才说什么?”
“那褒姒为了将胎记除去,用匕首捅了自己右肩一刀。”
郑夫人被自己编的这番谎言点醒,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小产可能真的和褒姒有关,她一开始就是打算一箭双雕,而不单单是除掉桑珠。
周王宫湦觉得自己有些发蒙。
郑夫人自小娇生惯养,拿匕首在一个人的身体上戳一个洞出来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但是周王宫湦就再清楚不过了,如果稍有差池,就可能要了这个人的命。
“廿七来过几日了?”周王宫湦忽然紧张地开口问道,开始掐算着最后一次见到褒姒的时间,他希望一切都还不算太迟。
郑夫人有些不解,将目光投向了一旁侍立的秀秀,秀秀算了算日子说道:“十余日了。”
“十余日。”周王宫湦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日他去琼台殿,褒姒就已经身受重伤了,而他当时处在愤怒的顶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她已经纤弱到摇摇欲坠,他却还能狠得下心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
“廿七有句话让我带给大王。”
“说!”
“廿七临走前交代道,明年今日,请大王为娘娘准备一束菊花。”
郑夫人面色煞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她再抬眼,周王宫湦已经朝着门外走去了,她急急地想去拉他,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褒姒博取同情的伎俩罢了。可他走得太快了,像一阵疾风,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串尾音:“宣太医院所有医官立刻去琼台殿。”
艳阳高照的午时,天朗气清。
琼台殿内却阴风恻恻。大殿之上时不时吹过穿堂冷风,令人心生寒意。这里十分安静,就像是一座弃置千年的古刹,已被尘世间遗忘。
这寒意从大殿之上沁入了周王的骨髓,他整个人都顿住了,没想到几日不来,琼台殿已经变成了这番光景。此刻挨了板子的廿七正跪在褒姒的床前,捧着褒姒的胳膊抚在自己的脸颊上,她已经不打算再挣扎,主仆俩能够共赴黄泉也算是缘分了,廿七的眼泪滴落在白布上,洇开了一圈圈水渍。
听见寝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廿七抬起了头看见了周王宫湦:“大王?”
“怎么会这样?”
“娘娘她……”廿七的话堵到了嗓子,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情又要从何说起,更没有时间一一解释。她唯有拉住周王的胳膊,央求着:“大王,您要救救娘娘,她会死的!”说完,跪在周王宫湦的面前号啕大哭,刚刚被杖责的疼痛与怨恨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知道此刻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救自家主子,就是这位大周的君主。
“医官都到了,在门外候着。”近侍官站在寝宫门口对内里的周王说道。
“叫他们进来!”
“是!”近侍官转身出了门,医官接踵而至。周王还吩咐了近侍官去一趟太宰宫,为琼台殿置办些下人来。褒姒濒死,廿七又身受重伤,这里看起来确实太过寒酸与破败,没法让人想到这是一座宫殿。
廿七被下人们扶了下去,让医官查看了她身上的伤势,确无大碍之后开了药。
轮番为褒姒号脉的医官们面上还算平静,但内心汹涌,只恨自己目光短浅,若非病情一拖再拖也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褒娘娘治不好,你们几个陪葬!”周王宫湦双手背着,站在窗边。
“是……”医官们的声音带着颤抖的调子,个个面色都难看至极,时而皱眉,时而板着脸,时而屏气凝神,时而交谈商议,最终大家尽数跪在了周王面前,“请大王恕罪,娘娘的病拖延太久,臣等回天乏术,只怕是……”剩下的“命不久矣”四个字,医官不敢说出来,沉默了半天,周王宫湦无力地挥了挥袖袍:“都给寡人滚!”
“是!”医官如获大赦,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周王宫湦坐在褒姒床前,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纤瘦无比,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上卷翘的睫毛已经不再颤抖,失去了生命的迹象。若非尚有一丝气息,大家都会以为她真的死了。
她额头滚烫,是伤口发炎引发的,为今之计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周王宫湦将褒姒抱起,解开了她的衣衫,露出了白布缠绕的肩膀,一层层地将白布揭开,露出猩红的血肉。伤口迟迟长不好,已经有了腐肉,看起来有些模糊了。
“来人!”
“大王。”门外进来了一名女仆侍立。
“取些酒来,再找把锋利的匕首。”
“是!”下人转身出去。
周王宫湦又叫进来了一位,吩咐她告诉所有的医官,拿最好的金疮药和内服治疗外伤的药。然后叫来了第三位下人,吩咐她去太医院取白布,在沸水中煮后放在太阳下暴晒,然后再拿进来。
下人们依次从琼台殿中进去又退出来,手里端着的盘子摆放着药物与其他用具,周王宫湦将已经被鲜血浸润湿透的白布扔掉,用燃着的蜡烛为匕首消毒,再在白酒中浸润,然后顺着褒姒伤口四周的方向,慢慢地将腐肉割下来。他的手在颤抖,动作奇慢无比,当年为自己疗伤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小心翼翼。
周王宫湦的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水,下人侍立在一旁递上了一块被水浸湿的布帕想为他擦擦汗,他却将帕子放在了褒姒的额头,不多时便叫下人再换一块,褒姒持续高烧退不下去,最后只得叫下人将白布浸润在白酒当中,然后敷在褒姒的额头上。
过去了整整一日,天色失去了最后一寸曙光,再到东方射下的第一寸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