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死很容易,寡人现在就能成全你,只要你开口!”
褒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周王。
“寡人说过,不要赌寡人的耐心!想要寡人身边的位置,也要叫寡人知道你有那个能耐,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在后宫中还能有什么用?”他说罢这话已经走到了门口。褒姒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抓狂,也没有生气或者是暴怒,只是问了句:“一个值得我毫无保留效忠的大王,也该叫我知道他有什么能耐。”
周王宫湦连停都没有停,走出了门外,摆满了灵牌的大殿只剩下了褒姒一人,夏末初秋的风呼啸而过,在窗棂中呜咽穿梭,发出可怖的声音,一个个灵牌就像是一个个先祖。褒姒闭目祈福:“愿上天怜见,给大王足够的时间。”
第二日清晨,褒姒从先祖灵堂中回来,她打了一个哈欠和急匆匆准备冲出去的廿七撞了一个正着,廿七只顾着低头说了句“对不起”,还在继续猛跑,褒姒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问:“你急匆匆地赶着去做什么?”
“娘娘?”廿七抬起头才看清楚来人的样貌,“我正是要去寻您。”
“寻我?何事?”
“刚才我去膳房取娘娘的早膳,恰巧遇见几位大夫退了早朝,我打听了一二才知道大事不好了。要打仗了!东夷进犯齐国,齐国将领率兵抵抗却大败,消息从齐国一路传到镐京城,朝臣们都震撼了,要求大王举兵助齐,可是……”话说到这里,廿七顿了顿,兴奋的腔调一下子跌落了千丈。
“可是什么?”
“可是,大王派了郑国的军队,横跨几国抵达齐国边境,好奇怪的安排。郑伯才刚刚回去,这安排实在令人想不通。”
“郑国的将军是谁?”褒姒想起前一晚周王宫湦的不同,他不断遮掩着自己情绪的小动作,全是出自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是她推了他一把,让他下了这个狠心,难怪前一晚他会说希望他赌对了。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一场战争的结局,周王宫湦也不能,将在外,生死由命!
得胜还朝还是马革裹尸,都是未知数。若是郑国援军落败,齐国失守,那么东夷不费吹灰之力就侵占西周的一个诸侯之地。借此立足,发难镐京,西周黎民苍生只怕是会陷入一场漫无边际的黑暗战火之中。
“郑国公子启之,听那些大夫的意思,他是郑伯的弟弟,自小体弱多病。也不知大王为何会这样用兵布局,现在整个太宰宫内的大小官员都是人人自危,生怕有朝一日这东夷就打到了镐京城中。”
“不会。”褒姒看着远方,周室想要一统河山实在是太难,中原几百个诸侯之国都要布局运筹,到时要推翻周室就十分简单了,直取镐京之日便是为周朝百年基业画上句号之时。至于以后天下会变成何等模样,那都不重要了,没有周王宫湦的天下,便不是她褒姒的容身之所。“去一趟显德殿。”
“为何?”
“没有为何。”褒姒回到宫中沐浴更衣,将守夜的衣服换下,换了一件长裙,轻绾发丝,用一根碧玉钗将之固定,站起身对着铜镜打量一二才转身朝门外走去。
“娘娘,娘娘。”廿七冲了过来,差点和褒姒撞个满怀。
“又怎么了?”
“不好了,不好了,郑夫人亲自来了,怎么办?”
“挡在门外!”褒姒紧张地说道,朝着门外快步走去。
郑夫人如今怀有六个月的身孕,纵然是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袍肚子也十分惹眼。一路上秀秀想尽办法选择了偏僻的窄道,避开人群,总算是走到了琼台殿中。她几次传唤褒姒都置若罔闻,这叫郑夫人有些动怒,若是真的怒极攻心这后果可没人承担,趁着早晨周王宫湦早朝,郑夫人便开始收拾准备出门,东躲西藏等到了琼台殿竟然已经过了退朝的时间。
门外的下人伸手拦着郑夫人,秀秀啐了这下人一口:“混账,你可知道这是谁?”
“娘娘吩咐过,没她的命令,就是大王也不能进去!”
“区区一个嫔妃也有这么大的胆子?”郑夫人瞪了一眼下人,给秀秀使了个眼色。秀秀准备用强,二人扭打在了一起。郑夫人就上前一步准备推开琼台殿的大门,这大门却在这时霍然打开,褒姒迈步而出,廿七立刻跟在她的身后又将门关上了。
“贱人!”郑夫人一巴掌朝着褒姒的脸上打了过来,褒姒没有闪躲,硬生生地挨了,耳边“嗡嗡”作响,闭目之后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廿七看着褒姒叫道:“娘娘?”
褒姒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气出了吗?”
“出了?”郑夫人冷哼一声,“你我商议合谋算计桑珠,却不承想,你心肠歹毒到连我都算计其中,又将三叔赶出了宫!”
“郑夫人消息太慢了,郑伯……”她话说了一半,心中揣度,此事周王宫湦自然也是知晓的,却不肯告诉郑夫人,必定是担心郑夫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受不了郑老夫人去世的消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说出来的却是“郑老夫人急召,要郑伯回国,郑伯与大王对峙两日,大王放人了”。
“你胡说,分明是你有意陷害!”
“我若有意陷害,他如今就已经死了!大王将郑伯困在镐京城,无非就是担心自己的叔父谋反,大王能放还郑伯也是好事,郑夫人何必掣肘?便是我要大王如此做的,你也当感谢我才是!”
“如此说来,我倒是要谢谢你了。”
“不必客气,郑夫人的旧账若是清算完了,请回吧。”
“哼……”郑夫人冷笑一声,右手挥过来企图再扇褒姒一掌,却被她硬生生地攥住了,冷冷地盯着气焰嚣张的郑夫人:“我并非天生命贱,挨你一掌是为桑珠一事,我们两讫。没有理由再挨一次!”
“那我呢?你将我算计进你的阴谋当中,企图让我和桑珠玉石俱焚的时候,可曾想到我命大竟然能活下来?”
“大王也不会想到,他在设计我,不希望我怀有周朝王室血脉的时候,竟然会误伤到他最宠幸的女人,差点害死自己的骨肉。”
“你说什么?”
“时至今日,琼台殿用的香仍旧是麝香,郑夫人好雅兴,要移步殿内吗?”褒姒看着郑夫人一字一顿地问道。这话字字镌刻在郑夫人心头,一种截然不同的痛代替了刚才的愤怒,她看着褒姒的眼神转而变为了同情。
……
周王宫湦退朝回到显德殿,发现郑夫人竟然不在了,怒吼着问门外的几位下人。下人们尽数低下头去,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周王宫湦曾明令禁止郑夫人离开显德殿,但是殿内下人又不敢得罪郑夫人,两头为难之下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盼她能早点回来,将此事蒙混过去。
如今事情败露,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启……启禀大王,郑夫人说是去了琼台殿,去去就回,奴婢们不敢阻拦。”
周王宫湦只觉得血液上涌,转身向门外走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琼台殿,以防不测。
琼台殿前郑夫人听了褒姒的那番话,忽然之间就觉得她可怜了起来,褒姒被周王宫湦利用,从而转移所有人落在郑夫人肚子上的视线一事,别人不知,郑夫人却再清楚不过了。一个人一旦发现自己站在高处就难免要产生一些因为优越而引发的同情,她尖刻的语气也就缓和了下来:“听闻之前那一刀差点要了你的性命,如今一切还好吧?”
“托郑夫人的福,郑夫人请回吧,否则大王找不到你又要向我寻人了。”
秀秀抬眼看了看天色,时间的确已经不早了:“时候不早了,只怕大王……”
郑夫人点了点头,来时的愤怒已经尽数散去,如今只剩下对褒姒的怜悯了,她忍不住开口劝慰道:“不管怎么说,大王始终待你不薄的,他日若有机会,我在大王面前替你……”
“我并不在乎!”
郑夫人又动了动嘴,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叮嘱道:“你好好休息,先祖殿中守持斋戒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琼台殿若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尽管向我开口便是了,你大病初愈,注意身体。”她简单地交代完了这几句,褒姒却不领这份情,面上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郑夫人也只好道了声别,转身走下了琼台殿。
几乎是前后脚的,褒姒还没有从大殿门口回到堂内,就看见周王宫湦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怒气冲冲地从远处走了过来,他脸色沉凝,双拳紧握。褒姒将周王宫湦上下打量了一番,对廿七说:“你先回去。”
“可是大王看起来好像……”廿七要说些什么,人却已经被褒姒推了一把,朝着里屋跌了两步,她只好努了努嘴关上了殿门,耳朵紧紧地贴在大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褒姒看着周王宫湦由远及近,自己却没有动一动步子。
“郑夫人呢?”周王宫湦在距离褒姒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就开口问道。
“里面休息呢!大老远从显德殿过来兴师问罪,总该缓口气儿吧?”褒姒看着周王宫湦,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嘲讽。周王宫湦的面色蓦地就整个黑了下来,冰冷的眸子扫过褒姒,让人不寒而栗,像是即刻就要伸出手来将褒姒掐死一般。
褒姒不想拿郑夫人腹中孩子和自己来对赌,她已经输过一次了,不等周王宫湦开口她就说:“刚才来过,殿门紧闭,连这里都没有跨过去!”褒姒指了指自己的脚下,“大王放心好了,你的一妻一子,母子平安!”她说完这话就转过身去朝前迈了一步,却被周王宫湦拉住了胳膊:“郑夫人不能在琼台殿出事!”
褒姒愣了一下,他竟然给了自己一个解释,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她有些动容:“刚才郑夫人一路过来,只怕路上会被人撞见,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大王小心!”
“寡人知道!”
“臣妾告退。”褒姒这么说,周王宫湦却不肯松开抓住她的手,眼神黏在她的面上不肯撤去:“寡人昨夜彻夜不眠!”他的嗓音都有些沙哑了,在努力地博取同情,“阅了一夜的奏折,又传召了一夜的大臣,和赵公商议今日上朝的对策,寡人很累。”
“我在斋戒期间,侍奉先祖,心诚则灵。”
“寡人不碰你。”
褒姒没有再说话,转过身推开了殿门,趴在门上的廿七立刻后退两步露出了一脸的讪笑:“参见大王。”
褒姒吩咐廿七去放水,让周王宫湦的下人替他沐浴更衣。她先行回到寝宫中,等待着稍晚进来的周王。原本熟稔的侍寝一事此刻竟然变得陌生起来了,褒姒也好,周王也好,都有种奇怪的惶恐之感,就像是相互陌生的两人,端端正正地各自躺在了一张床上。
“为什么不让秦国将领带兵出征?”褒姒侧过身子枕着自己的胳膊问道,她以为周王宫湦会用嬴德。
“启之同我一起长大,他的秉性寡人更加熟悉,这一仗……”周王宫湦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只是一脸凝重地看着褒姒,“论辈分,寡人该称他一声三叔,不过年岁却与寡人相当,他自小体弱多病,父王就留他在宫中养病,年少的时候我们二人常常同进同出,他对兵法……颇有见地。”
郑国的这位公子启之是周王的一步暗棋,他将郑伯友调离镐京城,本意怕是要扶正这位年幼的公子,可碍于朝中大臣、在野诸侯,此举才不能不慎之又慎。可如今,郑伯友自镐京城中折返回郑国,而周王宫湦却将公子启之调离郑国。这一步棋褒姒委实有些看不太懂,她只是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再多嘴问周王,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启之出兵齐国和郑老夫人病逝的消息,寡人叫人瞒住了郑夫人,你这里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大王请放心。”
“郑夫人那里,你有空就去陪陪她,她一个人在显德殿上也无聊,寡人如今又顾不上。”
褒姒转过了身,对周王的这句命令只回应了一声闷闷的“嗯”。
周王宫湦看着褒姒的背影笑了出来,他想将她揽在自己怀中,却害怕被再次拒绝,终于只是躺在一侧慢慢地睡着了。再醒过来褒姒已经翻过身面朝自己睡着,她大概也是累了,睡得很沉,睫毛没有丝毫的颤抖。
周王宫湦打量着面前的褒姒,他初见她时,并没有觉得她长得好看,可是日子久了,越发觉得她耐看,是那种细细品味仍不觉得甜腻的耐看。他翻身从床上下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害怕再睡下去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只能迈步走出了这屋子。
公子启之得到了从镐京城中传来的圣谕,便带兵出发,预计一个月后直抵齐、夷交界处。启之得到的周王指令是:改守为攻,一举拿下东夷的两个郡县。
齐、夷交战,原本就令齐国将领十分为难,又因迟迟联系不到齐伯,只能消极抵抗,原以为能够将场面撑到齐伯回国,可没想到齐伯还没有抵达镐京,郑国公子启之就带领援军赶到。此时此刻,如何行军就由不得齐人说了算。
郑国公子启之、上卿赵叔带,都是周王手中的棋子。他的这一局棋还有多大?褒姒无法揣测,她只知道她也好、诸侯也好,对于这位蛮横、暴戾的周王,实在是所知甚少。对于公子启之的挥戈东夷,朝中大臣都以为是周王拉不下脸面去求当日同自己大动干戈的嬴德出兵,个个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这位年轻的将军铩羽而归。
如今诸侯已经陆陆续续地入了京。褒姒打理完先祖的牌位后从大殿门前跨出,而门外正伫立着一人。多日不见,他一袭白衣随着秋风摇摆,身姿挺拔,瘦削却神采奕奕,面上是如水的温柔,仍旧是那般书生模样文质彬彬。
褒姒顿住了脚下的步子,停在了门外:“郑伯?”
“娘娘。”郑伯友向褒姒行礼拜谒,看上去心事重重。
“葬礼还算顺利吧?”褒姒象征性地问郑伯友,他点头说道:“一切顺利,臣闻郑夫人在我离开之后……”
“母子平安。”褒姒打断了郑伯友的话。
“我以为……”郑伯友说了一半,摇了摇头,“谢谢你将此事告知于我。”
“郑夫人在显德殿,大王照顾得很好,也不会再有性命之虞,还请郑伯不必担心。”
“我去过华辰殿,他们将我走后那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