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嫌弃,不肯收我。”褒姒孱弱的身体像是能被一阵风卷走,郑伯友只要想起那日褒姒挽住自己的手将那把锋利的匕首捅进肩膀,他就不由得心痛,眉头紧锁:“好在……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褒姒应了一声。
“郑某烦请娘娘代在下送郑夫人一样东西。”
见褒姒点头,郑伯友便将揣在身上的碧玉戒指交给了褒姒:“郑夫人自幼与家母投缘,这枚戒指便是家母留给她的,还请娘娘帮郑某代为转交。”
“郑夫人若是问起老夫人,我该怎么说?”
“什么?”郑伯友有些不解。
“郑夫人还不知道老夫人过世的消息,公子启之又赴齐国作战,大王也不允我们告诉她,是担心她忧虑过度,所以一直瞒着。”
“大王费心了,”郑伯友说道,笑得僵硬,“就说……是家母送给她的贺礼吧?”
“好。”
“身上的伤如今都好了吧?”
褒姒点头。
“桑珠最后还是……”他没有把话说完,觉得自己有些较真儿了,当日若是桑珠不死,死的就是褒姒,二者相较,他就觉得眼下的结局还算是恰如其分的。可话说出来了一半,另一半不必说,褒姒也心知肚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对不起。”
“你若死了,大王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是因为爱他才出此下策。”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值吗?”
“能用值不值来衡量吗?郑伯若是爱一个人,会计较是否能得到回报吗?”
“不会。”
“我也不会。”褒姒莞尔,笑意明快。这笑容却像是明晃晃的刀子,捅在了郑伯友的胸口,不知从何日起,这个苍白、倔强而又狠心的女人就渐渐地走进了他的心房,挥之不去。他问她:“如此说来,又为何几次将大王拒之门外,还接下这斋戒守持的差事?”
“我若不这么做,大王又会陷入两难,我在朝中无人,只得收敛锋芒。他既要捧我,杀我的时候就不该心疼,如今不舍得了,我就不能不为他多想想。他日后宫苛责、朝臣刁难,大王要寻求支持之时,我能做的只有一退再退,不成为群臣要挟大王的把柄。”
“娘娘请放心,郑国愿听凭差遣。”郑伯友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叫褒姒愣住了,她第一次这么明显地感觉到郑伯友的情绪,心中一下子慌乱了起来,转而又平静了下去,只是用惯常严肃而清冷的口吻说了句:“不必了,我既然能从妖妃之祸中全身而退,也能保自己一世平安。”褒姒说着捏了捏手中的戒指,“时候不早了,我去一趟显德殿探望郑夫人。”
褒姒的冷言冷语,眸子里的冰凉漫过了一颗炽热的心,让一份蠢蠢欲动焦躁的心情安定了下来。郑伯友立刻出言解释:“娘娘不必误会,如今郑国也并非在我的掌控之中。”
这点褒姒并不意外:“郑伯毕竟是朝中司徒,他日返京,仍要司其职。”
“是!”
“告辞。”褒姒说罢转身朝着显德殿的方向走去,手中这戒指仿佛又沉了一些,她背对着郑伯友轻轻地叹了口气,越走越远。而郑伯友却一直目送着褒姒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宫宇的尽头才转身离开。
周王宫湦放出风来说郑夫人腹中的孩子没有保住,这一招不但稳住了蠢蠢欲动的后宫女人,也稳住了千里之外镇守要塞的申侯。可郑夫人的孩子一旦降世,必将受到苛责,也许还会有性命之虞。
日后郑夫人必举步维艰,这一点褒姒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答应周王隔三岔五来同郑夫人说说话。然而这位看似浅薄的夫人也终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般愚钝,随着肚子的渐渐隆起,她的容颜却日日不展,仿佛是没几日好活了。这几日她不住地自怨自艾,常常看着远方失神地问褒姒:“我若死了,是否就能住进大王的心中?”
褒姒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出言宽慰。
今日的镐京城飘舞着细碎的雨花,这座城市陷入了晦暗、阴冷当中,郑夫人提不起什么兴致,把玩着手中刚刚拿到的戒指,上面还蒙着一层雾气,泛着冰凉。她问:“三叔还好吗?”
“看起来很精神。”
郑夫人握住了褒姒的手腕:“我有些害怕。”
“大王会护着你的。”褒姒说这话,自己也觉得违心,谁也无法预测周王宫湦的下一步棋。
“我觉得大王有事儿瞒着我。”郑夫人凝重地向褒姒说道。周王下了死令禁止任何人出入显德殿,可朝中对于公子启之的不看好,很快也许就会变成对郑夫人红颜祸国的指责。消息传不进来,可不代表大家并不知道,身在显德殿中的郑夫人也越发察觉到什么事情不对了。
“怎么会?”褒姒端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满了茶水,掩饰自己的慌乱。
“在宫中这么多年,和申后斗、和秦夫人争,得到了大王的宠幸又如何?这宠幸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夫人何出此言?”褒姒低着头问道。
郑夫人坐直了身子,看了看秀秀,秀秀立刻叫周围的下人都退了下去。郑夫人这才握着褒姒的手,眼神中带着犹疑和惊恐小声地问道:“大王要对付三叔,对不对?”
褒姒摇了摇头。
“一定是,他要杀三叔,扶小叔叔上位!”
“夫人多虑了,郑伯的功绩,朝中有目共睹,大王为何这么做?”
郑夫人绝望地摇着头,眼中充斥着泪水,从郑伯友离京之后,她就一直在为他担忧。最近所有人瞧着郑夫人又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脑海中迅速地想起了几乎要被她遗忘的事:“当初大王就对三叔起过杀心,可碍于郑国百姓的爱戴,不敢妄动!我见机劝说大王给三叔封个闲职,留在京中,我央求大王说我在朝中势单力薄,备受冷落,大王最终采纳了我的意见。”
褒姒心中一惊,对郑夫人的通透着实有些意外,她拍了拍郑夫人的手背:“大王赏识郑伯。”
“不是这样的。”郑夫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叫褒姒信服。褒姒看着她的模样心中艰涩,女人在宫中的时间久了,是不是总要变得如此?周王宠幸的一起一落,让这些将整个心都放在这个男人身上的女人筋疲力尽。
褒姒心中不忍,想将真话和盘托出:“其实郑伯离开镐京城并非大王本意,只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不得不走。”
“是什么?”郑夫人蓦地冷静了下来。
“老夫人……过世了。”
“你在说什么?”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郑夫人先是一愣,才坐直了身子转头看着门外,神情呆滞得就像是个失魂的孩子,摸着自己的肚子不解地看着褒姒:“大王,她说……老夫人过世了,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褒姒木立在当场,如同遭了雷劈。
郑夫人等待周王回答的这段时间里,对褒姒来说,简直是煎熬,最后那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其间还夹杂了些对郑夫人的宠溺:“老夫人过世了?这消息寡人怎么会不知道!”他说完,怒目瞪了褒姒一眼。
郑夫人喘了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中的巨石,露出了笑意,挽住了周王的胳膊:“许是刚才褒娘娘与三叔见面时,听错了吧?”
“哦?”周王宫湦看着褒姒,“郑伯入京不来拜谒寡人,倒是先去见你了!”
“既然一切都是个误会,臣妾就告辞了。”褒姒作揖,双拳紧握,没想到郑夫人用了数月的时间做了个局又将自己陷了进去,她利用的仍旧是自己看似无知的天真,一而再,再而三,屡试不爽。褒姒有些懊恼,也不等周王宫湦答复便转身朝着显德殿外走去。
“你站住!”周王宫湦呵斥道,“寡人何时允许你离开的?”
褒姒转向周王宫湦:“大王还有什么吩咐?”
“来人!”周王叫道,秀秀立刻带着下人们从门外进来,向周王宫湦行礼等候他的吩咐,“褒娘娘如今分身乏术,无暇来显德殿中与郑夫人消遣,以后莫要再让她进来了。”
“是!”
“寡人还有事情交代她,”周王宫湦拍了拍郑夫人的胳膊,“你好好休息,等孩子出生后,寡人陪你回郑国,好好看看老夫人,再小住些日子。”
“好。”郑夫人笑着应道,依偎在周王身侧。
“你要再为寡人生个小王姬,寡人喜欢女儿!”
“是,大王。”郑夫人羞涩地低下头去,满面通红,摸着自己的肚子,露出了幸福的神情。这叫褒姒看着心如刀绞,诚如自己和郑伯友说的那番话,付出不计回报,可做起来却谈何容易?她觉得此情此景就像是一个巴掌扇到了自己的脸上,恨不得当初身受一刀就永远都不要再醒过来!
“走!”周王宫湦冷冰冰地对褒姒说道,大步走出了门外。
褒姒迈着小碎步紧随其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尾随着他:“大王请听臣妾解释。”
“闭嘴!”周王宫湦呵斥道,“寡人没有让你开口之前,你一个字都不要说!”
褒姒抿了抿嘴,不再出声。
周王宫湦一路是朝着琼台殿的方向疾行快走,进了殿内连下人们的招呼都无暇顾及,直接朝着寝宫的方向走去。琼台殿内死一样的安静,谁都看得出周王的盛怒,人人都屏气凝神站在一旁。廿七看着褒姒眼中满是担忧,可也只是动了动脚,不敢走过去。
“把门关上!”周王宫湦转身对着随后进屋的褒姒吼道。
褒姒把门慢慢地合上,等着他向自己发难。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褒姒,举起宽大的手掌几乎又要一巴掌扇下去,却迟迟没有打下来,只是空手一甩:“寡人有没有说过不准将老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郑夫人?”
“说过。”
“你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为什么?”
“我以为郑夫人……”
“你是以为郑夫人,还是以为寡人会将郑伯怎么样?你倒是很紧张他!你受伤的消息,他知道得比我早,你出事的时候是不是还是他在你身边照顾?”这句话叫褒姒猛地抬起头看着周王,用不可置信的口吻问道:“你找人跟踪我?”
“寡人没有那么无聊,下次调情就换个隐蔽的地方,免得被人撞见,你丢得起这个人,寡人还要这张脸!”周王宫湦大声地呵斥道,“真以为你有多厉害能从妖妃祸国一事中全身而退吗?”他说着将手中文书摔在了褒姒的脸上,叫她朝后退了一步,才攥住了手中的卷轴。这是近几日从秦国传来的申侯与西戎频频接触的密函,里面还有褒珦与申侯同谋的罪状,二人企图让西戎借道褒国、申国攻入镐京城,废了周王宫湦,辅佐太子宜臼登基。褒姒不停地摇着头:“父亲怎么会……”这件事情比扇在自己脸上的一巴掌更重更狠,叫褒姒整个人都蒙了,大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你出事的第一时间,寡人就差人去你家中请你父亲来朝中为官,主持大局。朝臣便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你是妖妃一事,你可知道他怎么回答寡人派去的使者?”
“怎么回答?”褒姒的声音在不断地颤抖,不敢去面对这个事实。她以为褒珦只是气她一时,骨子里一定会心疼她为褒国的付出,却没有想到事情竟演变至此,明知她是周王的妃子,仍旧联合外族企图谋反,非要将她推到一个两难的境地,让天下苍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褒珦说,你们褒家没有如此不肖女!他褒珦也从未生过你这等女儿!”周王宫湦看着褒姒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砍在褒姒的心口,她疼得已经没有了知觉,“恩将仇报”四个字,字字剜心。褒姒不停地摇头企图麻痹自己:“不会的,爹不会这么说的。”她哭了出来,拉住周王宫湦的胳膊一直朝下坠,求求他骗骗自己。
“寡人不告诉你这件事情,是害怕你接受不了,你呢?”周王宫湦把褒姒拉了起来,让她站直了看着自己,他掐着她的下颌,“是怎么执行寡人的嘱托的,就因为寡人不让你生子,你就非要将郑夫人也置于死地吗?你以为这个后宫你已经可以随心所欲了吗?你根本不配做母亲!”
褒姒不可思议地看着周王宫湦:“臣妾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整个后宫敢把寡人拒之门外的除了你,还有谁?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证明你之于寡人有多重要吗?郑伯想保你,问问他有什么本事?”周王宫湦说罢将褒姒推到了床上,“明日就去告诉申后,当着众人的面,说寡人要你侍寝,后宫诸事请她这个做王后的多尽尽义务!”
“不要。”褒姒双手撑着身体朝后退,惊恐地看着周王。
“也对,你才是寡人的妃子,该你来侍寝才是。”
“不要!”褒姒的情绪有些失控,处在崩溃的边缘。周王宫湦只是冷冰冰地说道:“你若不肯,寡人让这琼台殿再多一个嫔妃也不是难事。”他看着门外大喝了一声:“廿七!”
“不要!”褒姒扑过去,捂住了周王的嘴,满面泪痕,不断地摇头。
“怎么?害怕和自己的下人争宠,这名声传出去不太好听?”
周王宫湦拿廿七威胁自己就绝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廿七已经是褒姒的最后一个堡垒了,若是将廿七也弄丢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将会在怎样的悲戚与黑暗中溘然长逝。褒姒咬了咬牙,顺着周王的身体爬了起来,放下了她竭尽全力维持的高傲姿态,解开了他身上的一件件衣物。
琼台殿的寝宫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绝望的气息,两个多月前从死亡边缘挣扎活下来的褒姒,直到此时此刻才是真正被推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如在旷野之中声嘶力竭地呐喊,却仍旧只能独自陷入一场无休无止的疲态当中。她感觉到自下而上的一种撕裂般的痛,却仍咬住了下唇不发出丁点的声响。
看见这样的褒姒,周王宫湦就越发着恼,人越发地暴虐无章,让褒姒痛苦地蜷曲在一起,又生生地被周王结实的身体按压住,将她摊开来承受着这样的痛苦与不堪。
他想过,如果她肯说一句求饶的话,他就放了她。
可是她没有,她的执拗达到了让他无法想象的地步,这种愤怒让这两个人谁也无法从中体会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快感。
受折磨的人是褒姒,认输的人却是周王宫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