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渐渐下去,冷了起来,褒姒一个人站在坟地之中,举目望去,一片荒凉。她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远处一个身影越走越近,那身躯魁梧而高大,挡住了落日的余晖。
走到近前,那身影是熟悉的父亲,褒珦的手中拿了柳条,站在褒姒的面前厉声呵斥:“不许哭!”
洪亮的声音吓得褒姒猛地止住了哭声,只能空喘着粗气,发出呜咽的声响。她越是想让自己安静一些,便越是难以止住自己的抽泣,褒姒立刻用手捂住脸,期望这样就不会被看见,她从指缝中看见了父亲那张阴沉的脸,他的眸子闪烁着精光正盯着自己。
褒姒噘着粉红的小嘴,慢慢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双手摊开手心向上伸在面前,委屈地看着高大的父亲,不足一米身长的褒姒等待的是父亲挥下柳条的鞭笞,然而却没有等来。
褒珦举着手中柳条,终究是没能打下来。他伸出一只大手看着褒姒,年幼的褒姒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将信将疑地将手塞进了褒珦的手中,他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朝家里走去:“要哭,就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哭得没有价值,就别让眼泪流出来!”
“是!”褒姒的声音像蚊呐一样,她擦掉了眼泪,高昂着头跟着褒珦回到那个家中,从此再也不敢哭泣。
褒珦隔日便请人打造了两座编钟,亲自为褒姒奏乐,他找了三十二位佾人来教褒姒跳舞、配舞。有些事儿做就能忘了伤痛,叫一个半大的孩子承受丧母之痛,褒珦于心不忍,每每想起褒姒的母亲是因自己的冷落郁郁而终的,他心头就更加不是滋味了,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女儿更好一些。
他总以为自己的夫人并不爱自己,此生都因破坏了她的婚事而感到自责。他不敢见她,才娶了别的女人回来,却在兴之所至时要了她,怀上了褒姒。从此以后,这位夫人更加郁郁寡欢,他以为一定是他的错。
他爱自己的夫人,却爱得不得其法,始终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那份心意,执拗地错过了终生。因此,他对自己年幼的女儿便冷不下脸,可又因为他那晚的一席话,叫褒姒再也不哭、不展颜开怀了。
她歪歪扭扭的童稚仿佛就在那一夜里,被抹得干干净净。
这就是褒珦,他在出声喝止住褒姒哭泣的时候,从未想过那个孩子只有五岁而已。
褒姒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从离开褒国踏入镐京城的那日起,她就该知道自己和褒家从此再无关系。如今赤裸裸地面对这个现实,她发现自己仍旧是当初那个五岁的孩童,彷徨而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琼台殿中,大门微敞,晚风徐徐拂面而过,一阵阵令人酥麻的喘息声从大殿内飘然传出。她停在了大殿门前,透过门缝,一幅晚夏春色映入眼中。大王不知何时折返回了殿内,褒姒下午留下了桑珠一人侍奉。
桑珠此刻头发散落,披散在雪白的肌肤之上。她手撑在桌案上,口中发出呢喃之声,痛苦声中掺杂着多日来的渴望与忍耐过后的欢愉。
褒姒闭起了眼睛,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不想在华辰殿发生的如今却也一样发生在了琼台殿。
廿七捂住嘴,她害怕自己会失声叫出来。
褒姒猛地退后了一步,拉了一把廿七,匆匆转身朝着殿下的台阶跨步而去,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她几乎都要以为周王宫湦是对自己动了真情,如今这一幕就像是个耳光恶狠狠地扇了过来,将自己打回现实。她只是枚棋子,一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娘娘,”廿七有些跟不上褒姒的步子了,提着裙摆快步追赶,“咱们去哪儿?”
“赵公府上。”褒姒的语气中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波澜,冷静到令人害怕。
“刚才大王……”廿七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褒姒打断了,她猛地转过身看着廿七,用严厉的声音说道:“今日就当你我尚未回宫,此番出去要稍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是!”廿七对面前的褒姒有些惧意,微微躬身应道。
褒姒点点头,转过身又朝着宫门外疾走,守门的侍卫知道褒姒身份,不敢阻拦,纷纷避让。她朝着赵公府上越走越快,依着哥哥洪德曾为她画过的地图,从弯弯折折的道路中识出舅父的居所。
赵公府与周朝宫廷甚远,褒姒与廿七连走带跑也用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额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水,多少有些狼狈。廿七跟在褒姒身后,心如同打雷般隆隆作响,心中顾虑颇多,怕赵公会不由分说地将她们主仆二人驱逐出门,也害怕周王等不到褒姒,又对她起疑。
赵公府上门庭紧闭,安静得像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千年古宅,幽静的门前回廊放大了行人的脚步声,重重叠叠的余音让这里像是魑魅魍魉的集会之所,令人望而远之。
褒姒伸出手轻叩着门上铜环,笨重的黄色铜环发出撞击的声响,穿越空旷的宅邸泛着悠长的音调。轻叩三声,褒姒立在门外静候。
许久之后,笨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门后的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大门拉开,一张白皙的面容映入褒姒眼中,面前的男人文质彬彬、衣冠整齐、平和有礼,不见那些朝臣惯有的清高傲慢,更没有下人卑躬屈膝的惊恐和不安。
“郑伯友,”褒姒沉默良久,开口说道,她语气温婉,声调清幽,仿若邻家女子,不似内宫嫔妃,“烦请通报赵公,褒姒有要事相商。”
郑伯友抬眼看了看褒姒,微微点头,却没有应声,复将大门合拢转身回到了内堂之上。不多时赵叔带从门内走了出来,冷眼睨视着褒姒,和儿时一般的不苟言笑,对他来说她却早已不是自己当年那个外甥女了。
“舅父。”褒姒微微作揖,以示尊敬,卸下了往日的戾气,判若两人。
这让赵叔带心中一惊,却还是绷紧了面孔:“不知娘娘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寒舍简陋,就不请娘娘移步了,以免唐突了您。”
“舅父。”褒姒的声音放得更加缓和,柔弱到让人无法忽略,甚至带着一种娇羞的样子,她的面容梨花带雨,眼中含着泪珠,晶莹剔透。
“进来吧……”赵叔带竟狠不下这颗心。
褒姒作揖答谢,迈出步子踏入了赵公府。这座府邸并不大,庭院也谈不上气派,若说寒舍倒也真是不枉。大堂之上的草棚也仅仅能遮挡暴雨的侵袭,周遭的墙壁根本禁不起狂风肆虐,雨水的渗入让屋内潮气弥漫。
赵家在晋国算是大户,辅佐晋伯已有百年光景,赵叔带并非嫡出,亦非赵家宗主。多年来与列位诸侯相交被引为上宾,在朝中又颇得朝臣支持,在晋国本是备受礼遇的,出入皆受人尊崇。
可自晋穆侯大薨,他的弟弟殇叔褫夺了世子姬仇之位,赵叔带因辅佐世子姬仇,不得不奔走别国寻求庇佑。是以,在镐京城中虽常常受周王冷眼,并且深居简出,却不敢离开,只能在朝中任事。
褒姒无法理解自己的舅父如此是为何,逃往别国亦能寻求庇佑,前途自然是无可限量的,却偏偏寻了个最不待见自己的屋檐躲雨,还不懂敛其锋芒,处处与周王宫湦意见相左。渴望权势,却不迎合,这原本就是一件极其矛盾的事情。
赵家大堂中的桌案上摆着棋局,屋里没有任何陈设,郑伯友与赵叔带席地而坐,执子下棋,郑伯友执白子,赵叔带执黑子。
白子在棋盘上布得散漫,黑子步步逼近,眼看白子无处遁形,黑子占尽了上风,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刚刚为褒姒开了门,又回到桌案前的郑伯友准备向赵叔带请辞,从这默契中看得出二人是多年的至交。或许在申侯辞官归隐之前,这两位京城闲人就一直惺惺相惜。
“娘娘不辞辛劳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昨日舅父入琼台殿又是为了何事?”
“你还不知?”
“太宰宫的常亚卿前天夜里去了,可是为了此事?”
“不错,你知道什么?”
褒姒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问道:“舅父打算推举何人?”
“此事和你无关,在后宫做好你的本分便是!”
“舅父要推举的可是朝中旧臣联名举荐的贤德之辈?”褒姒说这话的时候就猜出此人了,目光也不经意地朝门外瞥了一眼。
“娘娘!你若还当我是你舅父,赵某便有一句话要劝你,魅惑君主他日必定受天下苛责与非议,不得善终。”
“舅父以为我不在朝中,大王就会安心朝政了吗?”
“这个红颜祸水是谁都可以,却不能是我赵家的不肖子孙!”
“原来这就是舅父口中的忠孝之义。”褒姒冷笑一声堵得赵叔带无言以对,她斜视着面前身材魁梧的赵叔带,口气蓦地冰冷异常,“更何况,爹早已不认我是褒家之人了。”
“你已见过你父亲了?”赵叔带恍然大悟。
“午时,大王下旨释放爹,之后虢上卿就带我去地牢了,他老了……”褒姒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坚硬的表情有了一丝动容。
“这是自然。”
“他跪在我面前叩首,谢我大恩。”
“听舅父一句劝,不要站在最前面,你根本挡不住天下非议!”
“褒姒一介女流,如何左右周王的意愿?”褒姒苦笑一声。
赵叔带心痛难当,却也无可奈何,看着褒姒的眼神之中满是歉意,若非当日的逼婚就不会有今日的褒姒,若不是当日的劝谏也不会有今日的宠妃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问一句:“你爹……还好吗?”
“已经差人送回褒国了,除了不想见我,一切与三年前无异。”
“我若有时间,必定去问候一声。”
“舅父不去也罢,主母不会欢迎的。”
赵叔带欲言又止,知道说什么都不合适了。褒姒也勉强地笑了笑,将话题岔开:“舅父若有心助郑伯入朝为官,就不该推举他坐太宰之位,此事大王必定不悦,就算是拗不过你们的劝谏,只怕郑伯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不长久,兴许不日……又暴毙身亡了。”
褒姒这话让赵叔带惊讶地看着她:“你知道什么内情?”
褒姒摇了摇头:“太宰亚卿不过是个不祥的位置罢了。”
赵叔带停顿了片刻,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褒姒,想洞察她内心的想法,却又因褒姒淡漠的神情而放弃了:“你觉得推举谁最为合适?”
“司徒祭公。”
“你今日来要做虢石父那老贼的说客?”赵叔带勃然大怒。祭公是虢石父派系之人,受周王器重,如今祭公任司徒,地官之首,若从司徒转为太宰,便是由地官为天官,职位距王权更近,整个周王朝怕都得由虢石父一家说了算了。“若是大王用祭公,老臣必定以死劝谏!”
“舅父若死了,大王就清静了。”褒姒平平淡淡地说着,这话惹得赵叔带怒急,目龇欲裂,双拳紧握,浑身发抖。褒姒只是瞥了一眼,而后继续说道。“申侯辞官之日,我便在大王近前,申侯请求折返封地,大王便赠予了申侯一个字。”
“是何字?”
“滚。”
这个字似乎有千斤之重,竟然压得赵叔带说不出一句话来。
褒姒继续说道:“祭公若为太宰宫亚卿,司徒之位便有了空缺。舅舅又何必争一时得失?大王得到了他想要的,虢上卿心中满意,你再讨价还价,事半功倍。”褒姒说罢转过身朝门外走了去。
廿七的神思这才从郑伯友还未下完的棋盘上抽出来,跑了两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褒姒,待离开了赵府之后才开口和褒姒说道:“这个郑伯也没有传言中的神乎其技嘛!”
“怎么讲?”
“娘娘同赵公说话,我不便插嘴,那盘棋我看了很久,娘娘若是不来,只怕郑伯就要投降了。”廿七欢快地说道,“谦谦君子倒真的是君子,温润如玉也都看得出来,才华横溢嘛……这怎么算得上呢?”
褒姒看着廿七摇了摇头。
“我说得不对?”廿七问道。
“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上者……”褒姒说道,“舅舅的棋杀得凶猛,郑伯的着围得温润,等舅舅厮杀得过了瘾,再回过头来看,只怕是这棋盘上的黑子就所剩无几了,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郑伯的白棋替代了!”
廿七挠了挠头,听不懂褒姒在讲什么,只得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继续随着褒姒走着:“那娘娘看,这个郑伯友是人中之龙吗?”
“不知道。”
“那娘娘看,大王真的和传言中说的一样,是忌惮郑伯夺王位,才将他软禁在镐京城中吗?”
“不知道。”
“那娘娘看……”
褒姒转过身去,打量着廿七,打断了她的话:“我看将你许给他,你就没有这么多问题了!”
廿七“哈哈”笑出了声,然后面色通红,使劲儿地跺着脚,抿着唇:“廿七不问了,娘娘欺负人!”
二人折返入宫,已是夜幕降临,路旁的夹道几乎难以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