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活的绝望就没有生活的爱”,我在其中的一篇文章中写过,并非没有夸张。我那时并不知道我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我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绝望的时期。那些日子来了,它们可能摧毁我的一切,恰恰没有摧毁生活的无节制的欲望。我至今还对这种既丰富又具有毁灭性的激情感到痛苦,它在《反与正》的最阴暗的篇章中爆发出来。有人说,在我们的一生中,只有几个小时我们是在真正地生活。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的,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却是错的。因为人们在接下来的文章中所感觉到的贪婪的热情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说到底,这就是生活,无论是好还是坏。毫无疑问,我想改正它在我身上产生的最坏的东西。像所有的人一样,我好歹曾试图用道德改正我的本性。咳!这可是让我付出了最沉痛的代价。由于毅力,这我有,人们有时候可以根据道德来做人,而不是生存。一个激情的人,如果向往道德的话,那就会献身于不公,尽管他满嘴的正义。有时候,我觉得人就是一个正在行进中的不公:我想到了我。如果这个时候,在我有时写过的东西中,我觉得我错了或我撒了谎,那是我不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地让人了解我的不公。无疑,我从未说过我是正义的。我只是有时候说过应该试图正义,而那是一件痛苦和不幸的事。但是冷漠就如此高贵吗?那个甚至不能让正义统帅他的一生的人,有可能真正地鼓吹正义吗?不,至少人们可以依据名誉来生活,这种不公的人的美德!但是我们的世界认为这个词是下流的;贵族是文学和哲学骂人话的一部分。我不是贵族,我的回答在这部书里:这是我的亲人、我的老师、我的家世;这是通过他们而使我汇合到所有的人那里的东西。但是,是的,我需要名誉,因为我还没有高大到不需要它的程度!
有什么关系!我只想指出,如果说我自从这本书出版以来走了许多路,可是我并没有多少进步。常常是我以为前进了,可实际上后退了。但是,说到底,我的错误、我的无知和我的忠诚总是把我拉回到这条老路上来,我是用《反与正》开辟这条老路的,人们可以在后来我的所为中看到它的踪迹,在这条老路上,例如说在某个阿尔及尔的早晨,我总是带着轻微的醉意往前走着。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要拒绝这微弱的见证呢?首先是因为,这一点需要重复,我有一种出于艺术的抵抗,正如在其他人那里有着道德的或宗教的抵抗。作为一个有着自由的本性的人,禁止,也就是“不能这么干”的观念,对我来说是相当奇特的,然而却是始终在场的,因为我是一个奴隶,一个严肃的艺术传统的充满了敬畏之心的奴隶。也许这种不信任关系到我的严重的无政府主义,如此说来它始终是有用的。我知道我的放纵、某些激烈的本能和我可以投入其中的无可救药的懒散。为了创造一件艺术品,它应该首先利用心灵的这些黑暗的力量。然而,并非没有引导这些力量,在其周围竖起堤坝,以便让水流上升,稳稳地上升。我的堤坝,即使在今天看来,可能仍然是太高了。因此而有了这种僵硬,有时……简单地说,当在我之所是和我之所言之间建立起平衡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也许在这一天,我可能创造出我所梦想的作品,如果我敢写的话。我想在这里说的,就是这部作品将类似于《反与正》,将谈论爱的某种形式。这时,人们可以明白我把这些少年时期作品留给自己的第二个原因。我们最为珍视的秘密,我们在笨拙和混乱中泄露得太多了,我们也在过于矫揉造作的伪装中出卖了它。最好还是等待内行的时候给它一种形式,同时不断地让人听见它的声音,知道如何几乎是等量地把自然和艺术联系在一起;也就是生存。因为生存能够同时做一切事情。在艺术上,要么一切同时来,要么什么也不来;没有火就没有光明。斯丹达尔曾经写道:“我的灵魂是一团火,不燃烧就痛苦。”在这一点上与他相似的人只应该在这种燃烧中才创造。在这火焰的顶点,呼喊迸射出来,创造文字,把这呼喊传向四方。我这里说的是我们大家,是不是艺术家不敢保证,但肯定不是别的东西,让我们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着赞成活着。
既然是等待,也许是徒劳地等待,那为什么今天还要出版?首先是读者找出了说服我的论据[6]。其次是因为在一个艺术家的一生中总有需要做总结的时候,它接近他自己的中心,然后力图坚持。今天正是这样,我不需要再多说了。尽管做出了如此多的努力,要建立一种言语,赋予一些神话以生命,如果我还不能重写《反与正》,我将永远一事无成,这是我的隐隐约约的信念。无论如何,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梦想成功,想象我在这部作品的中心表现一位母亲的令人赞叹的沉默和一个人为了重新找到平衡,这种沉默的正义或爱,而做出的努力。在生命的梦想里,一个人找到了他的真理,又在死亡的土地上丢掉了,他发现了战争、呼喊、正义和爱的疯狂,直至痛苦,走向这个平静的家园,在那里,死亡才是完美的沉默。还有……是的,没有什么能阻止梦想,甚至在流放的时候,因为我肯定地知道这一点,一个人的作品只是长时间的摸索,通过艺术的手而去重新发现两三个简单而伟大的形象,心灵第一次对着它们敞开。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二十年的工作和创作之后,我仍然确信我的作品尚未开始。利用这次重版的机会,我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我的少作,这就是我首先要写下的东西。
讥讽
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位老妇人。她得了一种病,确信她要死了。她右边的整个身子都瘫痪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一半了,而另一半已经不是她的了。她沉默了,不动了,原来可是个好动的、饶舌的小老太太。独自挨过长长的一天,不识字,不敏感,她整个的一生都给了上帝。她相信他。证据就是她有一串念珠,一座铅制的基督像和仿大理石的抱着孩子的圣约瑟夫像。她怀疑她得了不治之症,她也说了,为了让人关心她,她把一切都交给了她爱得不适当的上帝。
这一天,有人关心她了。这是一个年轻人(他认为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这个女人快死了,并不担心其间的矛盾)。他确实关心老妇人的烦恼。这一点,她已经感觉到了。对于病人来说,这种关心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她激动地诉说着她的痛苦:她这轴线已经到头了,确实应该把位置让给年轻人了。她无聊吗?这是肯定的。她像狗一样,待在一个角落里。是该结束了。因为她宁可死,也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的声音变得像吵架一样。一种市场上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不过这个年轻人明白。但是他认为成为别人的负担总比死强。这一点只证明了一件事情:显然他还从未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他看见了念珠,就对老妇人说:“您还有上帝。”的确是这样。然而就是在这一方面,她还是感到无聊。如果她长时间地祈祷,如果她眼睛看着地毯上的图案,她的女儿就说:“她还在祈祷!”病人说:“关你什么事!”“不关我什么事,但是刺激我。”老妇人不说话了,长久地盯着她的女儿,目光里充满了指责。
年轻人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痛苦听着这一切,这种痛苦使他的胸部感到不舒服。老妇人还在说:“等她老了,她就知道了。她也会有这种需要的!”
人们感觉到这位老妇人摆脱了一切,除了上帝,她全身心地投入了这最后的痛苦,不得已地贞洁,过于轻易地相信留给她的只是唯一值得爱的东西,终于一头扎进笃信上帝的人的苦难之中。但是,生的希望重生了,上帝并不一定反对人的利益。
大家上桌了。年轻人被邀吃晚饭。老妇人不吃,因为晚上的饭菜不易消化。她待在一角,在听她说话的人的背后。年轻人感到有人观察他,吃得不舒服。不过,晚餐还是在进行。为了延长这个聚会,大家决定去看电影。放的正好是一部逗乐的片子。年轻人冒失地接受了,没想到他的背后还有一个人。
出门之前,客人起身去洗手。显然,老妇人不去,这是没有问题的。她即使身体灵便,无知也使她不能理解影片。她说她不喜欢看电影。实际上,是她不理解影片。她待在角落里,给予她的一颗颗念珠以巨大而空洞的注意。她的全部的信任都放在她的念珠上了。对她来说,她所拥有的三个东西标志着神性开始的物质原点。念珠、基督像和圣约瑟夫像的背后,开了一个巨大而幽深的黑洞,她在其中寄托了全部的希望。
大家都准备好了。每个人都走近她,拥抱她,祝她晚安。她已经明白了,用力地抓住她的念珠。但是,看起来,这个动作可以说是绝望,也可以说是虔诚。大家拥抱了她。只剩下年轻人了。他友爱地握了握老妇人的手,然后转过身去。但是,老妇人望着这个对她感兴趣的人离去。她不愿一个人待着。她已经感觉到孤独的、可怕长久的失眠和单独面对上帝的绝望。她害怕,只好依赖这个人了,这个唯一对她表示兴趣的人了,她握住他的手不放,用力握住,笨拙地表示感谢,以证明她的强调。年轻人很窘。其他人已经转身催他快点了。九点钟开始放映,最好是早一点到,免得在售票窗口前等着。
他感到置身于从未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不幸面前:为了看电影而抛弃了一个年老力衰的妇人。他想走开,躲避,不愿意多想,他试图抽回他的手。一刹那间,他强烈地憎恨这个老妇人,真想狠狠地抽她一个耳光。
他终于抽出了他的手,走了,而病人在她的椅子里欠了欠身,恐惧地看着她唯一确信的东西消失了。现在,没有什么保护她了。全部的心思都在死亡上,她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使她害怕,但是她感觉到她不愿意一个人独处。上帝没什么用,除了使她远离众人,一个人待着。她不愿离开众人。她为了这而哭了起来。
其他人已经上了街。一种难以根除的悔恨噬咬着年轻人。他朝着明亮的窗户抬起了双眼,幽幽的目光消失在寂静的房间里。眼睛闭上了。生病的老妇人的女儿对年轻人说:“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关灯。她喜欢待在黑暗中。”
这个老人得意扬扬,聚拢了双眉,晃动着教训人的食指。他说:“我的父亲给我五个法郎,供我一个星期玩乐,一直到礼拜六。而我,我还能设法省下几个苏。首先,去看未婚妻的时候,徒步走在平坦的原野上,去四公里,回来还是四公里。走啊,走啊,我跟你说,今天的青年人不知道什么是玩乐了。”他们围着一张圆桌,三个年轻人,他则是个老人。他讲述着他的可怜的遭遇:无聊的事置于很高的位置,厌倦的事被当做胜利得到颂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在离去之前就急忙把一切都讲了出来。对于他的过去,他只记得能够打动听众的部分。让人听,这是他唯一的毛病:他拒绝看到目光中流露出来的讥讽和人们对他发出的嘲弄的粗暴。对他们来说,他是一个老人,他那个时代一切都是好的,而他认为他是一个受到尊敬的老祖宗,其经验是有分量的。年轻人不知道经验是一种失败,为了知道一点东西,应该失去一切。他吃过苦。他什么也不说。最好是做出幸福的样子。再说,如果他在这一点上错了,而他又想用不幸来打动别人,他将会犯更愚蠢的错误。如果您一心只顾生活,一个老人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说呀,说呀,神魂颠倒地迷失在他沙哑的声音的平淡之中。但是这并不能持久。他的快乐终有结束的时候,听众的注意力也有衰退的时候。他甚至不再有趣了,他老了。年轻人喜欢弹子球和扑克牌,那是与每日愚蠢的工作不一样的东西。
他还是很快就孤独了,尽管他做出了努力和撒谎,以使他的讲述更为动人。年轻人不关心,走了。他又孤独了。没有人听他说话:人老了,这才是可怕的。人们迫使他沉默、孤独。人们让他知道他很快就要死了。而一个要死的老人是没有用的,甚至是碍手碍脚的,潜伏着危险的。让他走吧。如果不走,就让他沉默,这是最大的敬重了。他是痛苦的,因为他不能不想到老而不说话。于是,他站起身来,对周围每一个人都报以微笑。但是他遇到的每每是冷漠的面孔,或者因快乐而抽动的面孔,而这种快乐他是没有权利参与的。一个人笑了:“她老了,不说了,但有时候,是在老锅子里才做出最好的汤。”另一个人更正经:“我们都不富裕,但我们吃得很好。看看我的孙子,他比他的父亲吃得还多。他的父亲得吃一斤面包,而他却要一公斤!还不说香肠、奶酪。有时候,他吃完了,还要说:‘还要,还要!’他还要吃。”老人走开了。他的步子是缓慢的,是一头劳作的驴子的步子,他走在满是人的长长的街道上。他感觉不好,不愿意回家。习惯上,他喜欢餐桌、煤油灯、盘子,他的手指机械地找到它们的位置。他还喜欢汤,静静地,老妇人坐在他前面,嘴长时间地咀嚼,脑子空空,目光呆滞,不动。这晚上,他回家更晚。晚饭上来了,冷的,老妇人睡下了,并不担心,因为她知道他的迟归不可预料。她说“他疯了”,而一切尽在这句话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