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默群与钱鹏飞驱车来到中野云子的住处时,早已有挎着长刀的日本武士在门前恭候多时。刚进入小院,一阵夜色下裹着樱花香与清新的燃香味道扑面而来。小院中数棵错落有致的横纹樱花树干上,泛着淡淡的光泽,椭圆型的树叶上缀着红白两色的伞状樱花,既像美丽可亲的女士饰品,又像一把把退而可攻的利器。樱花树下闪着寒光的日本军刀旁边铺了一张宽而长的暗色竹席,竹席上一个放着嵌金雕漆的四角日式矮桌,桌子上放了一把古琴,旁边的圆形香炉中散发出淡淡燃香味,让人既有些迷惑,又有些清醒。
中野云子正在沐浴更衣,丁默群与钱鹏飞旁若无人地在樱花树下转来转去。
“丁先生,钱先生,怠慢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丁默群与钱鹏飞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到房间隔板后一个婀娜身影飘过来。只见中野云子一身日本女人和服标准打扮,双手托着茶盘,低头款款而来,胸前洁白的皮肤上还沾着未曾拭干的水迹,蓬松的头发倾泻而下。
钱鹏飞瞪大了双眼,使劲咽着唾沫死死盯着中野云子,口中还念念有词: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云子小姐,你太美了。哈哈!”钱鹏飞以为这样的取悦会短时间内拉近自己与中野云子的距离,没想到却遭到中野云子的一顿训斥。
“色,男人爱也,好色,男人本能也。”丁默群一句话就缓解了钱鹏飞与中野云子的隔阂,其实解决问题的关键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如何上升到本质的问题。
中野云子是来请丁默群与钱鹏飞欣赏茶艺,品尝香茶的。她娴熟的茶艺惹来丁默群的一阵夸奖,而对于钱鹏飞来说,解渴才是唯一目的,他学不会丁默群似醉非醉的品来品去,而是直接端过来,仰头而下,这样的痛快让他舒服,更让他惬意。看着钱鹏飞对自己的茶道没有多大兴趣,中野云子缓缓站起来自称自己准备有一套保留节目,是刻意为钱鹏飞个人而做。钱鹏飞还没领悟到什么意思,刚想从丁默群的眼神中寻求一份答案,却见中野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口中飞出一把约有几十厘米长的短剑,手握剑柄,直接刺钱鹏飞的咽喉。
钱鹏飞顺势向后一退,一脚将茶桌踢飞过去,中野云子防备不及,咚的一声撞在桌上,仰天倒地。突然她大喊一声,拔地而起,冲着钱鹏飞迎面劈来。钱鹏飞佯装害怕之极,踉跄着一直向后退去,大叫着救命,一副懦弱不堪的狼狈样。中野云子不顾钱鹏飞的求饶,生生用剑劈下去的一刻,钱鹏飞从地上抓起一颗石子掷在中野云子的短剑上,竟然挡住了。
而此刻的丁默群,似乎都没有认为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搏杀,而像在看一场堂戏一般轻松,他蹑手蹑脚地坐在古琴边,自我陶醉地弹起了《阳关三叠》。
中野云子似乎并没有放弃对于钱鹏飞不依不饶的追杀,劈开石子,飞身又是一个直刺。钱鹏飞就地一滚,躲闪而过,抓起地上的干树枝,回头就是一杆,啪地打在中野云子的手臂上,她手中的短剑像水中的波纹泛着涟漪。中野云子眉头一皱,发疯似的挥剑乱砍,钱鹏飞左躲右闪,瞅准时机,用干树枝啪啪两声击中中野云子的手腕,短剑当的一声丢在地上,她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芬芳的樱花树下。钱鹏飞见机丢了树枝,急忙拉住中野云子,借势用力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闭着眼睛猛吸了一口,哈哈大笑道:
“他娘的,死了也值得了。哈哈!”
这次中野云子相反有些不好意思,挣脱开钱鹏飞的手,坐回原处。中野云子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于是大方地承认今天是为了试一下钱鹏飞的身手如何,要不然丁默群整天面对着军统分子的刺杀会永无宁日。而且这次,中野云子也按照武田的指示,以顺水人情,将剩余的军统分子统统交给了丁默群来做定夺。
丁默群喜欢在密室里侧耳听着审讯室中凄惨的求饶声,与皮开肉绽的哭喊声,而且自己还在一边貌似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心爱的旗袍。这样会给他带来灵感,带来前所未有的精神快感。将剩余的军统分子带回特工总部审讯室后,经过一阵严刑拷打,他们供认了一切。虽然丁默群对一切都很清楚,但却又不想让这样的交代来得太过赤裸。当他听到钱鹏飞说供认的军统分子阿贵称刺杀他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那套价值不菲的金编钟,而且会不断骚扰,持之以恒时,丁默群勃然大怒。可看到刚刚来到办公室的关萍露时,他突然又和颜悦色地说要带她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丁默群牵着关萍露来到审讯室,朝拿着皮鞭已经汗流浃背的中野云子微笑了一下,斜着头看着遍体鳞伤的阿贵,突然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托着阿贵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将带血的手帕放在阿贵的头上,说要带他去外面晒晒太阳,众人不解,慌忙跟了出去。
两名特工将奄奄一息的阿贵从刑房一路拖了出来,地上遗留的血迹成了醒目的双行线。丁默群在一边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言不发。阿贵慢慢苏醒过来,趴在地上,努力向丁默群爬去,短短数步之间,对他来说却如隔千里之遥。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抓住丁默群的腿,仰头嘴里说着听不清楚的话语。
丁默群沉寂了片刻,突然从旁边特工的手上夺过一把手枪,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阿贵的脑袋就是三枪,阿贵倒地没了声息,似乎丁默群还不过瘾,举枪朝阿贵的尸体“砰砰砰”射个没完,直到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光了。马蜂窝似的阿贵的身上冒着难闻的朵朵青烟。
丁默群径直走到关萍露的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萍露,我说要找一件高兴的事做,你看,这件事痛快吧?”
关萍露此刻不寒而栗,浑身冷战打个不停。此刻,她想立刻逃离这个魔窟。
关萍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只记得回来的路上恶心不已,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走到住所后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背靠在楼道里的墙壁上缓了一下。开门而进,却看到窗户的纱帘随风舞动,她不记得自己走时是否关了窗户,正要上前关好窗户,突然背后有一个人紧紧抱住了她,让她浑身一颤,差点跌坐在地上。
“萍露,你怎么了?我是世杰啊!”赵世杰把关萍露挪到床上,为她倒了一杯水轻轻灌下去后,她苏醒了。
“你吓死我了……”关萍露举手就打赵世杰,生气地说。
“你连丁默群都不怕,怕我?我有什么好怕的?”赵世杰点上根烟抽起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酸溜溜地说。
“你什么意思?”关萍露问道。
“唇膏挺漂亮啊!又跟他出去了?跳舞还是喝咖啡?萍露,我说你现在真会享受,啊?”赵世杰打量了一眼关萍露搽了唇膏的嘴唇,口中啧啧了一番,说道。
“我受不了你这样,是你坚持让我去的,我去了,你又心里不舒服,你说,你这样算什么?”关萍露沉下脸来,没好气地说。
“其实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丁默群,他是一个魔鬼,会像正人君子一样每天供着你?”赵世杰使劲抽了一口烟,道。
“我说不清,他是正人君子还是魔鬼……”关萍露有些恍惚,也不解地回答道。
“好啊,你终于说出了你的心里话,这个披着正人君子外衣的魔鬼,他能放过你?他就不咬你一口?而我,我又怎么能相信,你跟他周旋的时候不让他占便宜?我是说,任何女人都喜欢虚荣,萍露,你会不会被他迷惑……”赵世杰从桌子上跳下来,掐掉烟头,眼睛里冒着火,坐在关萍露的身边,使劲数落道。
“啪”!关萍露眼里含着泪水,给了赵世杰一记耳光。
在关萍露看来,自己每天跟丁默群在一起所受的精神折磨要比简单死去还要难过。你永远无法琢磨透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永远无法简单地用好与坏的标准来判断他,刚刚还是一个绅士十足的艺术家,突然就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对于这些折磨,她以为赵世杰会最理解自己,最懂自己,却没想到到头来还被误解被扭曲,这样的委屈还要自己一个人来承担。她只是一个女孩,一个需要有人疼,有人爱,有人提供安全感的普通女孩。如今,面对四面楚歌的尴尬境地,关萍露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了。
她从烟盒里哆哆嗦嗦地拿出一根香烟,使劲嘬了一口,来安慰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此刻的赵世杰又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的冒失又让关萍露受伤了,发疯似的向关萍露道歉,请她原谅,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太过爱她了。其实这是真的,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无形之中的控制欲就会盖过你的理智,你会站在对方考虑问题,但是更多的是表现的太过担心,不管对方是错的还是对的,皆是如此。所以,爱恨交加也是如此。
“再这样下去,丁默群可能没杀死,我跟你的感情却完了。我就疯了。所以世杰,我不想继续了,你可以骂我柔软,我毕竟是个女人,我需要爱,需要温暖,需要有安全感……”关萍露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赵世杰,使劲晃着他的肩膀。
“不——”赵世杰突然冲动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
他发疯似的走过去,把关萍露按在床上,使劲掐着她的脖子,面目狰狞地说着一个又一个不能放弃的理由,却不顾关萍露越来越发白的脸色,也不管她努力反抗地挣扎……
突然,赵世杰像意识到自己犯错一般,急忙跪下来向关萍露磕头道歉。关萍露此刻只顾大口地喘着气,弯着腰使劲咳嗽着……她看到赵世杰在地上“咚咚”地用额头砸着地板,一条条红印赫然在目,自己心疼地护住他的额头时,却被直接垫着砸向地板,钻心的疼痛让关萍露泣不成声。
“世杰,我们不能再这样互相折磨了。”关萍露痛苦不堪地说道。
“只要你答应我继续,萍露,你答应吧,算我求你了。好不好?”赵世杰依然跪在地上,趴在关萍露的腿上,恳求道。
“丁默群给我定做了一件旗袍,我可以约他一块去取。”关萍露犹豫了一下,眼里噙着泪努力不让它掉下来,说道。
“你是说,我们在旗袍店动手?”赵世杰一下子反应过来,眼里闪着亮光。
“那个地方我去过,不容易引人怀疑,刺杀以后,撤离也比较方便。”关萍露说道。
在关萍露的愿望中,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刺杀丁默群,以后所有的纷纷扰扰都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然后唯一要做的就是跟赵世杰远离上海滩,一起到他们心仪的延安,结婚,生子……其实对于稳定而言,这永远是女人要求的最终结果。而对于男人而言,这才是刚刚开始。
赵世杰与胖子事先又乔装成车夫,拉着黄包车专门路过冉云旗袍店进行踩点。第一步,在旗袍店的门前早早放一辆黄包车,作为他们刺杀完丁默群的接应工具;第二步,接着再换乘在远处接应的汽车,逃之夭夭。计划制定完毕,考虑到细节决定成败,他们接下来就是要弄到一辆可以正常行驶的汽车。至于如何弄到汽车,赵世杰其实早就想好了,没钱买,不能借都没关系,还可以去偷,偷自己家里的车能叫偷吗,客气点就是借而已。
按照约定,关萍露、李芬芳、胖子、陈瞎子、赵世杰准备在傍晚时分的一条二十三号胡同会合,然后开始实施“借车”计划。关萍露看着丁默群一直没有回来,钱鹏飞也没有在身边,偷偷地从特工总部溜了出来,准备抄近路与赵世杰他们汇合,却恰巧在一个胡同里看到钱鹏飞与一位身着淡绿旗袍的女子在交谈,自己刚想悄悄地溜过去时,不小心被钱鹏飞看到了。
“哟,这么巧,在这条小弄堂里遇见你。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素琴。素琴,这是我的同事,关萍露关小姐,有名的才女。”钱鹏飞嘿嘿笑着,向两个人介绍道。
关萍露微笑向对方点头示意。
“钱队长,这是你女朋友?”关萍露微笑地看着素琴。
“像吗?我倒还真希望她是我女朋友,可是看来这不太现实。她是我朋友。”钱鹏飞笑道。
“我挺奇怪的,你怎么会摊上钱鹏飞这样的朋友。”关萍露故意话中带刺。
“喂,你说什么呢?我当朋友差在哪里了,告诉你,我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她的工作还是我帮忙找的。素琴,你说是不是?”钱鹏飞急了,赶紧辩解道。
关萍露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借口说自己还有事,就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巷子的最深处。
“真会摆臭架子。”钱鹏飞望着关萍露离去的背影,揶揄道。
“她长得真不错,是个美人胚子。可惜她有点讨厌你。”素琴看着钱鹏飞说道。
“哈哈,你怎么不说她恨我?”钱鹏飞笑道。
“恨你?有这么严重吗?”素琴不解地问。
“从来都说爱恨交加,有恨才有爱啊!哈哈!”钱鹏飞笑道。
“你这人就是没正经!”素琴打了他一下,嗔怪地说。
“好了,不说这些,对这个关小姐,我现在正在密切关注。”钱鹏飞收起笑容,脸色严肃起来。
“哦?为什么?”素琴说。
“她进入特工总部,接近丁默群,是为了刺杀他。”钱鹏飞说。
“真想不到,关小姐她……”素琴吃了一惊。
“虽然她的行动是自发的,但她居然赢得了丁默群的信任,而且当了特工总部的秘书,我觉得,下一步,我们可以……”钱鹏飞低声地说着,生怕隔墙有耳。
赵世杰、关萍露、李芬芳、胖子、陈瞎子几个人趁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家院墙后,赵世杰做了一个手势,胖子皱了下眉头,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挣扎着蹲了下去,赵世杰俯身上去,翻过墙头,悄悄地把院门打开,大家鱼贯而入。
几乎很顺利地就把家里的一辆汽车搞到手,大家欣喜若狂地坐在车里手舞足蹈。赵世杰将汽车开得飞快,耳边吹来的风呼呼作响。一群人像孩子般地在车里唱起了《送别》的歌,仿佛这个时候是天真无邪的青春岁月,所有的纷争与不悦统统与他们无关。
中野云子按照武田的指示,设计一出戏终于验证了钱鹏飞不是等闲之辈,然后借机也把抓住的军统分子交给丁默群,做了顺水人情。但是武田终究对丁默群还是放心不下,让他最担心的还是丁默群是从军统起家的,他可以倒戈投靠自己,以后也可以借势转向他人,对于丁默群他们搞不清楚他的心中到底想着什么,纵然南京方面与汪精卫是势不两立,但最后影响的还是日本人统一中国的进程,所以无论如何要把丁默群在上海的统治权建立起来,也相当于为自己铲除了羁绊,铺平了道路。所以,武田的意思是让中野云子立即调查清楚,丁默群如今到底与戴笠有什么过节,所谓的神秘物品又是什么?
丁默群不傻,他不会轻易把自己得到的那套金编钟拱手让给戴笠,想想过去自己在军统的悲惨遭遇也好,想想如今身处日本人统治的绝境也罢,这件价值连城的礼物怎么会送给他们呢?丁默群为了确保金编钟的安全,刻意让人挖了一个地窖,专门用来盛放那个金编钟。此刻,丁默群在地窖里走来走去,黯淡的灯光打在每个金编钟上又反射到丁默群的脸上,他停下来,轻抚着每只金编钟,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说道:
“戴笠啊戴笠,你想从我手里得到这件东西,那真是痴心妄想呵!”
然后,他的眼珠子狡黠地转动着,又说道:
“武田,我猜你也在刺探这件事,但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丁默群拿起放在钟架上的玉杵轻轻敲打着上面的每只编钟,悦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地窖里。
高耸入云的梧桐树叶反着正午的阳光,穿透枝叶的余光落在玛丽亚医院顶上的圣母雕像上。医院里熙熙攘攘的病人、医生来来往往。在医院走廊的一条长凳上有一个带着黑色礼帽的中年男子跷着二郎腿专心地看着手中的报纸,哪怕是熙攘过往的人群都不能打扰他独自享受的时光。
素琴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向这个人走来,不闻不问,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压低声音开口说道:
“组织上准备专门派人过来,让你与延安建立直接联系。”
“盼星星盼月亮,我就盼着这一天啊。”看报男子将报纸折叠了一下,嘿嘿一笑,对素琴说道。
“鹏飞,你知道这次是派谁过来吗?”素琴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位看报男子,也就是钱鹏飞,说道。
“谁?”钱鹏飞问道。
“尚小兰。”素琴回答道。
是的,就是尚小兰。她跟钱鹏飞的关系可不一般。这次组织上是利用她跟陈公博的远亲关系,将她从南京调到上海来进行秘密工作。但是现在钱鹏飞脑海中想到的是特工总部中的涩谷的宪兵队正在找驻队医生,如果她能够进入特工总部的话,那他就可以跟自己的老婆尚小兰朝夕相处,而且说不定还可以见到他们的宝贝女儿丹丹呢。
“你先别忙着高兴,唉。”素琴却摇头叹气道。
“素琴,你这丫头怪了,我跟你表嫂团圆,你叹什么气,啊?我为什么不能高兴了?”钱鹏飞看到素琴叹气,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表哥,当初你为了顺利打入到丁默群身边,跟他说你是没有结过婚的,你哪来的老婆、女儿?”素琴认真地说道。
“妈的,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这不是夫妻见面,硬生生不能相认吗?”钱鹏飞一愣,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拍着脑袋发愁道。
“是的,表哥,组织上让我转告你,希望你经受住这个考验,千万不要感情用事。”素琴说道。
其实这些对于钱鹏飞这个老革命来说不是太大的考验,唯一放心不下的却是自己老婆和女儿的安全,但是随即又被能够马上见到尚小兰的激动心情所冲淡。他手哆嗦着掏出烟盒,叼了一支烟,颤抖着划了好几次火柴都没有点燃,惹得一旁的素琴咯咯直笑,钱鹏飞尴尬地也嘿嘿笑了。
“行了,别笑了。上次我跟你说的关萍露的情况,组织上已经知道了吗?”钱鹏飞摆摆手,严肃起来。
“嗯,组织上同意你的意见,必要的时候,可以发展关萍露。”素琴说。
“好,这样我们掌握特工总部和丁默群的秘密行动就更有利了。”钱鹏飞终于点燃了香烟,抽了一口。
“如果关萍露能和你密切配合,我们对汪伪的情报工作将有重大突破。所以组织上还指示,尽力保证她的安全,打入到敌人最核心的部位,甚至进入到梅机关……”素琴继续说道。
钱鹏飞沉吟着点点头,眺望着远处。
赵世杰不止一次地催促关萍露约请丁默群一同陪她去冉云旗袍店拿旗袍,然后伺机进行刺杀。但关萍露一直都没有碰到合适的机会。恰巧她这天拿着一份第二天工商界联合会举办的回忆演讲稿送给丁默群时,她发现机会来了。
“主任现在连工商界也管了?”关萍露故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笑着请教道。
“不管不行啊,江南一带,戴笠一手操纵的忠义救国军活动频繁,共产党的新四军更是嚣张,日本人严令,上海的物资绝不能流到他们手里。”丁默群无奈地翻阅着桌子上的文件,对关萍露说道。
丁默群说完,看到关萍露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温柔地望着她说:
“说吧,你这个学生又要让先生效什么劳了?”
“呵呵,还是主任最了解我。是这样的,劳驾主任大驾,陪我去取一下旗袍,不过分吧?”关萍露笑着刚说到一半,看着丁默群有疑问,赶紧又继续说道,“我给九叔打过电话了,九叔说,今天可以取。”
丁默群笑而不语,用手指了一下关萍露,接着把桌上的红头文件都整理了一下,然后统一写了一个大红色的“诛”字后,用手撤开身后的椅子,转身去拿衣架上的衣服。其实关萍露看到那个红色的“诛”字就明白了,那是一些即将被杀掉的人。这些会给关萍露带来心底的震撼,但对于丁默群来说,仅仅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文字而已。
“萍露,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有心事吗?”丁默群站起来,看着关萍露的目光十分锐利,既像关心,更像探究地问道。
“也没什么……”关萍露有点紧张了,害怕跟丁默群目光对接,略略转开脸去,说。
“行吧,你先去吧。”丁默群突然对关萍露说道,自己又坐在椅子上。
“啊!今天不去取了吗?”关萍露紧张地问道。
“取啊,当然要取,你先去等我,我一会儿找你。”丁默群说道。
刚才的一席话让关萍露的心里七上八下,走出丁默群的办公室,急忙用手抚着受惊吓的心口,走过一个过道时,恰好看到钱鹏飞在两棵粗壮大树之间的吊床上睡觉,而且他还用一本《红楼梦》遮盖着自己的面部。钱鹏飞也没有翻身下来,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神经兮兮地告诉关萍露,让她转告赵世杰八个字,上海太乱,南洋安全,然后继续哼着小曲,在吊床上晃来晃去。关萍露也不搭理她,径直走出大门,拐向了路边的一条弄堂里。
在弄堂的深处,她见到了一直等她的赵世杰、李芬芳、胖子还有陈瞎子。关萍露紧张地告诉他们,今天傍晚她会跟丁默群去冉云旗袍店取那件做好的旗袍。大家要按照事先的计划分工好,准备好,这一次千万不能再出差错了。大家都点头称是,信心十足地各自回去准备了。
其实他们一直都没有察觉到,在他们商量的时候,钱鹏飞早已经坐在那个弄堂的屋顶上,抽着烟,吐着烟圈,听得一清二楚。
当关萍露重新回到特工总部,再次路过刚才与钱鹏飞见面的地方时,却发现人不见了,只是那本《红楼梦》还折页放在上面。她略微迟疑了下,轻轻走过去,将书拿起来,翻到折页的一页上,看到书中将一个“小”字画了红色标记,接着在下面折页处又看到三个字:心,为,上。关萍露将这四个字连起来,默默读道:小心为上。
钱鹏飞是在警告自己,还是在提醒自己,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眼看着时间即将到来,她容不得多想,赶紧放下书,走向了丁默群的办公室。
赵世杰他们早早开着车来到冉云旗袍店附近的一条弄堂做好准备。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摇身一变,头戴着浅色的低檐礼帽,身穿米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还顺带着用一副假胡子增色,俨然成了一名儒雅的成功商人。而胖子依然假装香烟摊主观察周围发生的一切。陈瞎子充当司机,当成功行刺后,第一时间将大家带到安全地带。赵世杰、李芬芳、胖子、陈瞎子四个人在车里说完各自的任务之后,击掌为信,为彼此打气。
丁默群在办公室里把一些事情亲自交代给吴士保后,起身与关萍露一同下楼。他们刚刚坐进轿车里,准备出发前去冉云旗袍店取衣服的时候,一辆日本军用卡车从外面冲了进来,直接停在了丁默群的车前。坐在车最前面的中野云子戴着白手套,一身干练的日本军服似乎与那天身穿日本和服的女人截然不同,她跳下车,冲着丁默群走去。
“云子小姐喜欢开大车,真是有个性。”丁默群从车上走下来,笑脸相迎道。
“坦克飞机开不了,就弄个大车玩玩。看样子,丁先生是要出门啊?”中野云子说道。
“我有点儿小小的私事,要出去办一下。不知道云子小姐有何贵干?”丁默群说道。
“武田将军有要事跟丁先生商议,特让我来请丁先生赴梅机关共进晚宴。武田将军说,他准备了上等的清酒和日式烧烤,希望丁先生喜欢。”中野云子走到丁默群的身边,替他掸了下衣肩上的一丝灰尘,说道。
“武田将军太客气了。云子小姐,这样的事,你打个电话来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丁默群赶紧躬身,笑道。
“要是打电话来,我就没机会开这大卡车出来兜风了。哈哈……”中野云子笑的时候女人味十足,但是笑中却透露着一丝霸气。
关萍露坐在车里眼看刺杀计划即将泡汤,故意很为难地对丁默群说道:
“主任,我已经跟九叔说好了,失约是不是不太好?”
“我听说关小姐的旗袍是丁先生亲手选的,冉云旗袍店特别定做,丁先生是要先睹为快吧?只是晚上七点,梅机关的宴会不要迟到。”还没等丁默群说话,中野云子瞟了关萍露一眼,话里有话地说。
“我们先去旗袍店,再去梅机关,时间来得及。”丁默群赶紧说道。
“关小姐,武田将军也请你一起参加,所以,你完全不用那么急,不就是一件旗袍吗?”中野云子又瞟了关萍露一眼,笑中带刀地说。
关萍露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中野云子的问题,扭头默不作声,但是钱鹏飞像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般,赶紧替她解围。
“云子小姐,对一个女人来说,你说是旗袍重要还是坦克重要。嘿嘿……”
中野云子没有说话,径直跳上卡车,娴熟地将车倒出门去,轰鸣着一溜烟地跑了。
其实中野云子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一件旗袍的话,关萍露会如此着急上心吗?难道说女人天生热爱旗袍要比拥有坦克的欲望多一些吗?但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旗袍随便哪天拿都可以,但面对武田将军的邀请,还执意要去取旗袍就有些蹊跷,关萍露是女人倒也可以理解,可丁默群又为何置将军的命令于不顾,也要先去取旗袍呢?她越想越不对劲,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踩住油门,卡车像着火的疯牛,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在冉云旗袍店里,赵世杰与李芬芳化身为一对恋人,在左挑右选地翻着柜台上的各色布料,眼睛不时地查看着从门外进来的顾客。而丁默群、关萍露、钱鹏飞同时也乘着两辆黑色轿车驶到冉云旗袍店的门口,在下车的一瞬间,丁默群抬腕看了下手表的时间,钱鹏飞瞥了眼在旁边兜售香烟的胖子,关萍露看到赵世杰与李芬芳手挽着手在柜台边挑选着布料……
关萍露下车挽着丁默群的胳膊打算走进旗袍店里,却听到一辆军用卡车急速刹车擦地发出的刺耳声音,从车上跳下来的正是中野云子与几名日本特工,跑步赶向这里。关萍露心中一急,知道情况有变,假装自己刚才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身体向前扶住了赵世杰,低头揉脚的一刻,向他赶紧说了句:“快走!”
关萍露站起来佯装不好意思,大声说着对不起,丁默群心疼地问东问西。赵世杰一看中野云子带着几名日本特工赶到,情急之中向胖子递了个眼色,告诉他马上动手,不料胖子匆忙中扔掉烟摊取手枪的一刻,被中野云子看在眼里,大声呼喊着“有刺客”后,慌忙躲到门旁边的一根柱子后面,赵世杰率先拔出手枪,冲着丁默群“砰砰”就是几枪,但冒着火的子弹却像没长眼睛一般,一点都没有伤到丁默群,相反他快速丢掉关萍露,自己慌忙跑向外面的轿车。
街上的来往行人听到枪声,乱作一团,仅仅一会儿的工夫,地上一片狼藉。
因为慌乱人群的阻挡,中野云子以及特工们一时不能快速地锁定住目标,让赵世杰再次向丁默群发起了攻击。当丁默群快速钻进车里的一刹那,一枪打中他的肩部,鲜血喷涌,溅到了轿车的玻璃上,钱鹏飞及时赶到,躲在车后面举枪向赵世杰回击,每一枪都打在他的身边而不是要害处,面对钱鹏飞的凶猛火力,赵世杰只能边撤退边回击,随即赶到的中野云子以及特工们急忙追了上去。
钱鹏飞没有紧追不舍,让司机老金快速开车载着丁默群逃离现场后,自己钻进冉云旗袍店,伸手拉住关萍露就要往外走。关萍露对钱鹏飞突如其来的鲁莽行为感到厌恶,一直反抗着不听他的解释。钱鹏飞举枪朝着关萍露的胳膊就是一枪,鲜血汩汩而出,关萍露当即害怕得紧紧抱住钱鹏飞不肯放手。
钱鹏飞抱着关萍露,把她放到车上,快速发动汽车消失在夜色中。他没有把关萍露直接送往玛丽亚医院,而是特工总部。
胖子在附近的弄堂里早已发动了汽车,当他听到枪响的那刻后,就有点后怕了,尤其是听到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时候,自己的手脚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当胖子刚刚赶到时,却又被后面的特工打中了腰部,他疼痛得像杀猪一样嘶喊着,赵世杰咬着牙将他塞到车里,李芬芳也赶过来跳进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陈瞎子自告奋勇要当司机,不顾李芬芳的疑问坐到驾驶室,呼喊着赵世杰上车逃之夭夭。不料所有的人刚刚坐定,陈瞎子驾驶的汽车没有前冲去,而是一直向后倒着。大家一看,惊叫连连,赵世杰大吼着将陈瞎子揪过来,自己刚刚跳过去,几颗子弹已经打散了后面的车窗,他赶紧挂上挡,汽车轮胎猛烈地擦着地面冒出黑烟,像一个醉汉一般,跌跌撞撞地驶向远方。
受伤的丁默群此刻在车里愤怒异常,他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关萍露坚持要来这里取旗袍,以及无端摔倒后撞向那个刺客,这所有的一切不利因素都指向关萍露,他发怒地咬紧牙关,脸上冒出一股杀气,声音从齿缝间漏出来,也带着丝丝杀气:“关萍露!”
丁默群没有直接去医院包扎,而是让老金开车将他拉到梅机关的武田那里。当他见到武田的时候,虽然已经包扎完毕,但脸上却看不出来有一点惊吓的痕迹。武田装作十分热情地问东问西,然后又问到关萍露为何没有赴宴。丁默群起先只是对武田说她有其他事遗憾不能过来,后来见武田的刨根问底,便凶相毕露。
“哦,是啊,武田将军的宴会这么重要,今天失约,她可能再也没有赴约的机会了。”
“丁先生,你什么意思?你的话用你们中国人的说法,似乎暗藏玄机啊!”武田先是一愣,然后故意问道。
“既然是玄机,那我们就不必说破吧。武田将军到时候会明白的。”丁默群只是淡淡地笑着。
丁默群与武田频频举杯,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刚才死里逃生的恐慌,哪怕是自己肩上还带着伤,他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模样。
丁默群与武田谈了一会,突然想借用武田的电话向特工总部询问点情况。其实丁默群是打给吴士保的,他用只有他们彼此可以听懂的暗语交流着一切。
“是,我是,龙江路十二号,二楼第一间,好,我明白。”吴士保立正,一直称是。
如今的丁默群是铁石心肠,要将关萍露抓到为止。而钱鹏飞载着关萍露来到特工总部之后,她沉思了一下,却又让钱鹏飞载着自己又快速地驶向了梅机关。
是飞蛾扑火,还是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