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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色如漆。

街头游荡的人群被一阵急促的汽车鸣笛声惊扰得闪到两边,望着一辆满载持枪特工们的汽车飞扬跋扈地疾驰而过之后,个个才低头骂娘。吴士保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向左向右地指挥着,他们忘记了夜间行驶安全第一的原则,像与时间比赛飙车一般,不管坑坑洼洼的路面照样跃了过去,满车的特工们像是玻璃罐中的糖果晃来晃去,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不顾一切地要赶到目的地,难道是要梅机关救援丁默群吗?但丁默群与武田、中野云子正在兴高采烈地推杯换盏,他们有什么理由要为难丁默群呢?

当卡车行驶到一栋学校住宿楼的时候,停止鸣笛,用明如探照灯的前车灯打在学校的铁大门上,陡然间铁门只成了一个两个残缺的光洞。吴士保带领车上的特工们将一栋宿舍楼团团围住,然后自己一个人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手枪,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

其实这个时候,关萍露的房间并没有亮灯。而她正和钱鹏飞驾车飞速驶向梅机关。

吴士保悄悄打开了关萍露的房间,用手电在房间的角角落落扫射了一遍,除了发现各色不同的旗袍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发现,他气急败坏地嘴里骂着,沮丧地退出了房间。

钱鹏飞与关萍露赶到梅机关后,将车熄火,正当他们下车准备走进去的时候,关萍露突然对钱鹏飞说,让他给自己一记耳光,这让钱鹏飞有些不解。

“为什么?”钱鹏飞有些不解。

“我让你打我一巴掌。”关萍露一字一句地说道。

钱鹏飞伸手轻轻地打了关萍露一下,却一下子激怒了她。

“你连打女人都不会,看来你不算一个中国男人。”关萍露冷笑着说。

“谁说我不像中国男人?我不但敢打中国女人,还敢打日本女人。”钱鹏飞一下子被惹生气了,怒睁着眼睛说道。

钱鹏飞说完,啪的一声,狠命给了关萍露一巴掌,关萍露转了一圈,踉跄着差点跌倒在地。待她转过身去,半个脸已经肿了起来,鼻子中流出的血滴滴答答地全部印在旗袍胸前的梅花上,像是故意用彩笔精心描过一番,那样的鲜红,那样的夺目。

关萍露却又笑了,笑得那样的悲壮,像一朵即将谢幕的昙花。她不顾钱鹏飞在一旁迷惑,自己先向前走去。

日本歌妓浓墨重粉地穿着日本特有的表演和服,每人手中一把折扇,伴随着日本的传统音乐翩翩起舞,丁默群、木村、中野云子与武田一边喝酒,一边兴高采烈地合着节拍鼓掌。突然,一个日本士兵敲门进来,立正报告:“将军,关小姐到!”

武田、中野云子、木村、丁默群四人面面相觑,默不做语。尤其是丁默群更是皱了下眉头,眼睛紧紧盯着门外。

关萍露推门而进,凌乱不堪的头发上沾着尘土与碎屑,左半边脸像肿起的馒头,乌紫乌紫的,鼻子下、嘴角上淌着的血迹清晰可见,尤其是白皙胳膊上绑着的绣花手绢上已被汩汩而出的鲜血浸染。

她轻轻走进来,弯下腰身,对武田恭恭敬敬地说道:“武田将军,我迟到了,请原谅。”

武田并没有一直盯着受伤的关萍露想看个究竟,而是不停地打量着丁默群,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或者说是答案。

关萍露似乎察觉到了武田目光的别有用意,转过身,对着丁默群,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声音对他说道:

“托你的福,我今天过得很愉快。很感谢你让我看清了你,让我知道原来你比钱鹏飞更不像个男人。”

“哎,我怎么不像男人,你这娘们怎么说话呢?”钱鹏飞站在一旁,有些懊恼地急忙反问道。

关萍露似乎并没有听到钱鹏飞的质问,而是慢慢地走到丁默群的身边,眼里噙着泪水,咬着发紫的嘴唇,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盯着丁默群继续说道:

“我们说好一起去取旗袍。我差点被乱枪打死,你却在这儿喝酒谈笑。我被乱糟糟的人群撞得晕头转向,把一张脸也给摔肿摔破了,你在这儿听着日本歌,喝着日本酒。早知道是这样,我根本就不要你替我做什么旗袍。我的命虽然称不上高贵,可总比一件旗袍强多了吧?我犯得着替一件旗袍送命吗?”

关萍露说罢,抬手将丁默群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貌似喝的是一杯千年毒酒,难堪的面容表情,豆大的泪珠滚下,接着是一阵叹息。关萍露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顾大家是否反对,接着拿起丁默群身边的圆形酒瓶,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酒水沿着嘴角,顺着白皙抖动的脖子,奔涌而下。

丁默群侧脸向钱鹏飞使了个眼色。他慌忙跑过来,使劲从挣扎的关萍露手中夺过酒瓶。刚感到一阵轻松,关萍露向后猛一跺脚,狠命地踩在钱鹏飞的脚上,疼得他像杀猪似的抱着踩痛的脚跳来跳去。

关萍露突然看到桌子上有一把长形水果刀,猛地探腰下身,一把抓了起来。大家看到后都一怔,武田惊恐地向后挪了下,背靠着墙,中野云子急忙从腰中拔出了手枪,丁默群眼中也闪出一丝惶恐,其余守卫的日本宪兵也都从腰间拔出了长刀,嘴里狠命地嘟囔着。

关萍露拿着水果刀,侧着头,一手揪住一绺头发,一手拿刀轻轻一划,头发轻飘飘地掉在地上,她哆哆嗦嗦地对丁默群说道:

“丁主任,您应该明白割发断义的意思吧?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尤其是不想死在那些想杀你的人手里,所以,我现在辞去特工总部的工作,以后,你也别来找我。”

“咣!”关萍露把手中的水果刀重重地摔在地上,接着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正在屋里的众人还被关萍露的一系列动作弄得不知所措时,中野云子已将枪收好,用带着嘲讽意味的口气鼓掌笑道:

“精彩!精彩啊!”

而此刻对于丁默群来说,已经分辨不出真假关萍露,确切地说是刚才关萍露的一幕一幕已经让他无法用常规审视一个人的对与错。但他此刻只想留住关萍露。

丁默群向钱鹏飞使了个眼色。他立即快步跑了出去。

钱鹏飞连拉带拽地将关萍露抱了回来,正当她哭哭啼啼地欲挣脱开钱鹏飞钳子般的双手束缚时,一支枪顶住了她的头,她缓缓转过来,发现中野云子用一种几乎雀跃与嘲讽的眼神盯着她。

“关小姐,都表演完了?”中野云子笑着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关萍露依旧冷如冰霜,面不改色。

“那几个开枪的,是你的同党吧?关小姐,你刚才的这一幕演得可真像啊!”中野云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枪在关萍露的脸上移动着,突然用枪顶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高高扬起。

“云子小姐过奖了,虽然我是演戏出身,但我从来只在戏台上演。”关萍露非常镇定地说。

面对这两个女人的你来我往,武田和丁默群都皱了皱眉头,不知所措。

其实这个时候,两个人又把焦点放在了钱鹏飞的身上。钱鹏飞慌忙解释称,自己奉命救出关萍露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胳膊受伤,他还逼真地描述了关萍露见血之后吓晕的尴尬场面,说到这里,钱鹏飞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但看着大家正襟危坐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地赶紧收住了笑声。

武田不信任丁默群、钱鹏飞,起码也是信任中野云子的。他希望从中野云子那边得到一丝可疑的信息提示,接着就可判断下一步的进程,但是中野云子称当时人群混乱,根本没有看到一帮刺客们是否射杀过关萍露。其实单凭这一点而言,武田方面已经站不住脚,没有理由,没有根据,戏如何去演,事如何去做?所以,武田赶紧换了一种腔调,轻松温柔地说,这可能只是一场误会。

丁默群见罢,赶紧走上前去,立马换了另一副新面孔,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故意责怪着关萍露不乖不听话,轻轻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切顺利,那她就不是关萍露。在丁默群拉住她请她过来的片刻,关萍露用小女人的不满与撒娇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着他。这一举动,让武田微微一笑,他赶紧让木村亲自给关萍露斟酒压惊,这一次关萍露的脸上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哪怕现在的美有些残缺,不过,丁默群陡然感觉失去了男人的一点面子,脸上的不悦忽隐忽现。

接下来的场景自然也少了很多火药气息,关萍露在武田的邀请下还热情地演唱了《四季歌》,歌声婉转,缠绵不绝,在座的几个人齐力鼓掌的时候,丁默群却突然倒地,昏死过去。原来丁默群是由于肩膀受伤之后只是简单地包扎一下,在后来的宴会上由于失血过多才造成的短暂性昏迷。

钱鹏飞看着日本宪兵将丁默群抬出时,慌忙紧随其后,却被武田制止住,让他留下来照顾关萍露。难道说,武田又发现了什么?

“喂,你不能走,你走了关小姐谁来照顾?”武田看着钱鹏飞,喊道。

钱鹏飞缓缓地转过身,又悄悄地坐了下来。

武田似乎对关萍露的兴致正浓,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谈笑风生,不过在武田的字眼中处处显露着日本民富国强的骄傲,渴望通过艺术的外衣让关萍露效忠天皇,但关萍露不卑不亢地接连还击,而武田并没有生气,还让自己身边的军医为关萍露包扎伤口,当她固执地认为没有必要时,坐在一旁的钱鹏飞实在看不下去,赶紧插了一句。

“武田先生这么客气,你再推辞的话,就太不礼貌了。走吧,你以为你的身体能抗得了细菌,就你那身板,一阵风都能吹走。”

关萍露恶狠狠地瞪了钱鹏飞一眼,起身向武田与中野云子告辞。

女人往往再精明,也终究逃脱不了女人的本性——嫉妒。似乎中野云子对武田细心关照关萍露的细节有些吃醋,武田早已察觉到,在他的眼里,中野云子除了具有女人的生理特征之外,更重要的是具有不怕一切的武士道精神。所以,他会从日本菊的柔面与刀的硬面来向她解释关萍露在推进他们统治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就连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木村也站出来信心满满地认为,关萍露一定会成为明日上海的大明星。其实,解除女人误会的关键在于将问题移花接木。

与关萍露的危险境遇相比,胖子此刻正在遭受痛彻心扉的身体之痛。为了防止丁默群的手下及日本宪兵的抓捕,胖子躺在花园洋房的长方形桌子上,翻来覆去地痛苦呻吟着。赵世杰从房间里搜出一把水果刀,在火光颤动的油灯上烤来烤去;为了防止在取子弹的过程中,胖子不慎咬舌自尽,李芬芳左看右顾,从壁橱的抽屉里抓起一块破抹布不顾胖子的低声反对,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赵世杰拿着水果刀,哆嗦着伸向了胖子的伤口,陡然间,疼痛带来的冲击让胖子的眼珠子快要爆了出来,紧紧抓住的木板上有一道血红的印迹。

玛丽亚医院手术室门上方的红色灯箱一直亮着,吴士保带领着一群特工簇拥在门前的两侧,左顾右盼。一路小跑赶过来的钱鹏飞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丁默群的病情。其实吴士保是有些懊恼的,一方面保护丁默群的重任是钱鹏飞的主要差事,这次丁默群能够死里逃生,肯定要嘉奖身边的人,当自己又是个配角身份,他恼恨钱鹏飞当初挤了自己的岗位;另一方面,自己满怀欢喜地带着一大帮弟兄浩浩荡荡来缉拿关萍露,没想到连个影子都没有逮着。所以看到钱鹏飞匆忙过来后,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钱鹏飞笑嘻嘻地赶紧掏出香烟帮吴士保点上,自己也抽了一根,连声感谢吴士保能够在第一时间来照顾丁默群,本是感谢之言,没想到却点燃了吴士保心中的怒气。

“我赶到医院?我要是不去关萍露那儿逮她,我早就到医院了。”吴士保非常不屑地说道。

“你去逮关小姐了?你可小心点,她是主任的红人啊。”钱鹏飞一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问道。

“什么红人?是红人的话,主任会让我把她逮起来?我告诉你啊,主任让逮谁,我就逮谁。主任说逮玉皇大帝,我姓吴的照逮不误。”吴士保猛吸了几口烟,将烟狠狠摔在地上,回答道。

正当钱鹏飞与吴士保说话之际,曹敏芝也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从外面跑了过来,两个人赶紧上前迎接,慌忙说丁默群只是受了点小伤而已,但是对于现在的曹敏芝来说,哭,才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两位身着白大褂的护士缓缓地推着丁默群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群人急忙围了上去。尤其是曹敏芝疯一样地冲上前去,紧紧抓住丁默群的胳膊,也不顾他因为手臂被抓到而面目狰狞的表情,只是使劲摇晃着他询问伤情,这让丁默群非常反感,面无表情地对她说道:

“你能不能轻一点?这是在医院里,我就是受了点小伤,你就叫成这样。”

“我大声怎么了?你都被人送进医院了,还不许我大声!”曹敏芝瞪圆了眼睛,大声吼道。

丁默群向吴士保摆了下手,示意他俯身贴在自己的耳朵边,有气无力地问道:

“关萍露那边没事吧?”

“我都搜过了,没人,也没发现什么疑点……”

待吴士保说完之后,丁默群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且轻轻地嘱咐说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从此再也不要提起此事。正当吴士保想要问个究竟时,他轻轻喊了一声:“鹏飞。”钱鹏飞笑嘻嘻地奔过来,弓着腰,一副虔诚信徒的样子。

“萍露怎么样了?”丁默群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钱鹏飞,轻轻问道。

“主任,我把她送到家里了,她一路上在哭,我劝她,她也不理我。你说怪不怪?”钱鹏飞一字一句地说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也在这个时候,丁默群才有意无意地认识到是自己错怪了关萍露。他装作很无辜的样子,侧过脸去,又闭着眼睛,若无其事地说道:

“唉,也许是我错怪她了,这几天你好好照顾她一下。”

“呵呵,主任多虑了。您放心。”钱鹏飞挤出一丝笑容,赶紧回答道。

丁默群挥了挥手,身后的两名护士赶紧推着他向前面走去。

医院楼道里,丁默群的妻子曹敏芝还在因为刚才的不悦发疯般地数落着吴士保。而吴士保则不停地点头哈腰。钱鹏飞望着这一幕,嘿嘿笑着,转身离去。

赵世杰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到最后的。一边面对胖子惊恐的面容带来的心理压力,一边对于自己毫无经验的治疗非常担心,就是在徘徊与犹豫中坚持到了最后。当胖子身体内的两颗子弹都取出来放到盛水的铁盘中时,他悬着的心一下子又回到了原处。为了防止胖子的伤口感染,他还将子弹中的火药撒到胖子的伤口处,哧的一声点燃,伤口处冒着燃烧的白烟,散发着烧焦的煳味,此时胖子额头的汗珠像水缸浸出的豆大水滴,一颗接着一颗,李芬芳在一旁拿着毛巾不停地擦拭着。突然,一直按着胖子胳膊的陈瞎子,咣的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被甩出的眼镜上又多了几道裂痕。李芬芳着急地蹲下来摇着陈瞎子,而赵世杰却轻描淡写地说,他仅仅是因为晕血而已,说得李芬芳扑哧一声笑了。

“我们刺杀丁默群多少次了?可是根本就杀不死他。这一次,怪我枪法烂,要不然丁默群就没命了。”赵世杰一边帮胖子清洗着伤口,一边叹气道。

“我们,我们可以再行动一次。”稍稍平静一点的胖子,听到赵世杰的话,努力伸着脖子说道。

“再行动,再行动我们就老了,再行动丁默群也老了。等到丁默群都寿终正寝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行动的。”赵世杰激动地站起来对着胖子激动地说道,一不小心碰到了胖子的伤口,疼得他嗷嗷直叫。

“世杰,你别激动,你不是打伤了丁默群吗?”陈瞎子从地上苏醒过来,眯着眼睛四处摸索着自己的眼镜,赵世杰弯腰从地上捡起来递给他,他听到赵世杰的叹息,安慰地接了一句。

“打伤有什么用?打死才行。打伤,只会让他更狡猾,更不好对付。”赵世杰越说越有气,自己抱着双拳郁闷地摇着头。

陈瞎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这次的刺杀计划与以前的仓促相比而言,是比较周全与仔细的,最关键的是已经与丁默群零距离接触后,如果不是中途中野云子率人作梗,想必如今丁默群不单单只是肩部受伤那么简单。在赵世杰看来,中间出现了差错必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或者是我们忽略了一些致命的错误细节,但是这些只有找到关萍露之后才能问个究竟。另外,现在丁默群受伤住院,说不定也是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呢。

正当赵世杰左思右想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拉了回来。他警觉地掏出手枪,对着身边的其他人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蹑手蹑脚地躲在屋门的一侧,紧张急促地询问对方是谁。

“我是萍露!是萍露!”

赵世杰迫不及待地拉开房门,在看到关萍露胳膊上包扎的那一刻心如刀割,但随即马上询问着刺杀事情的来龙去脉,显然早已把关萍露受伤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对于赵世杰来说,此刻,除了复仇还是复仇。

知道丁默群受伤住院的消息后赵世杰显得异常兴奋,他眼睛里闪着亮光,又想出一条刺杀计划。如果关萍露可以去医院见到受伤的丁默群,接着再用赵世杰配置的无色无味的药粉,藏匿在关萍露的指甲中,稍微将一点药末撒到水杯中,就能让人悄声无息地离去。风险与回报是同时存在的,但关萍露此刻受伤的心需要的是大家的安抚,尤其是赵世杰的疼爱,但这一切现在都被复仇、杀戮所代替。

赵世杰说完自己认为相当完美的刺杀计划后,关萍露征求着大家的意见,没有一个人鼎力支持,只有赵世杰不遗余力地催促着关萍露赶紧开始行动。他有没有想过行动的危险性?他们到底是否理解自己在丁默群那里所受的痛苦煎熬?她心中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愫,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痛快地答应了赵世杰的一切要求,转身而去。

陡然间,赵世杰像悟出了刚才关萍露眼泪的意义。他紧随其后,在百花争艳的芬芳花园中,拽住了关萍露,开始了他再一次的刺杀行动的重要演讲: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纵然关萍露是自己最爱的人,为了死去的小王,为了千千万万受苦的难兄难弟,委屈总会有,但要理解;牺牲也会有,但终究会换来胜利。

这一番说辞,赵世杰以为会像以前一样得到关萍露的谅解与支持。但她听完后却驾驭不住自己脱缰的情感野马,仰天长嘶般地控诉着赵世杰一次又一次的内心残忍。她是一个女人,而非一个工具。

“我心里一直很矛盾,我看不清你到底是谁?你问过我的伤吗?我脚扭了,脸肿了,手上中枪了,还是日本人帮我消毒和包扎的。你问过我安全吗?你们跑了,可我还在枪林弹雨里,是钱鹏飞把我抱……不,是钱鹏飞把我拖到车上才逃生的。你问过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问过我难不难过吗?问过我丁默群有没有怀疑我吗?你什么都没问过,你还算我男朋友吗?到今天我才明白,你连一个男人都算不上。不要以为拿把枪插在腰上,就是男人。”关萍露像倒珠子似的,把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儿全都说了出来。

关萍露说完,深吸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赵世杰听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发呆。

“告诉你吧,丁默群怀疑到我头上了,还派人搜查了我住的地方。幸好我演了一出苦肉计,但是他现在怀不怀疑我,我不知道。明天去医院,说不定马上就会被人拿下……”关萍露看着赵世杰默不作声,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赵世杰欲言又止,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关萍露堵了回去。

“你放心吧,我一定去。就像你说的,殊死一搏,再不去更没机会。还有,我要看看他到底怀疑我几分,如果他真的怀疑我,我想要跑出上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另外,我也不能再等了。我的心里,没有比你好受半分。我也快崩溃了,快疯了,你知道吗?”关萍露紧紧盯着赵世杰的眼睛,她没有看到爱的光芒,哪怕是零星一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很清楚自己喜欢赵世杰是因为崇拜,是因为仰慕,是他对于革命无限的热情,既然爱,就要付出;既然付出,就会有代价。

赵世杰还在幻想着关萍露这次刺杀成功之后,他们要到延安做一对幸福的伴侣,但对于关萍露来说,明天的确是凶多吉少,她听到赵世杰对于两个人明天的描绘,心底涌出一丝感动之外,但更多的是无奈。

“也许这一次我是有去无回,世杰,你会永远记住我吗?”关萍露伤感地摇摇头,眺望着远方,努力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赵世杰一把将关萍露搂在怀里,忘情地吻住了她的嘴。关萍露闭着眼睛也非常热烈地回应着他,眼中的泪水沿着面颊滚滚而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关萍露一人挎着小包来到了冉云旗袍店。

她不顾九叔问东问西,只是拿上旗袍后躲在一间堆满布料的小仓库换上了那件丁默群设计的牡丹旗袍。如果用雍容华贵来形容它有些肤浅,如果用艳丽四射来形容它有些庸俗,这件旗袍最大的成功之处就是吸取了晚礼服高贵的精髓,又保留了旗袍性感迷人的本质,活脱脱是一件容纳中西方艺术精华的成功之作。

关萍露穿上之后,摆动着身体欣赏着完美曲线与顶级旗袍带来的视觉盛宴。旗袍上绽放的牡丹缤纷绚烂,高高竖起的挺直圆领潮流感十足,脖领盘扣下鸡心形镂空带来的性感诱惑,由高耸挺起的胸部白皙肌肤一角独唱,性感中游离着尊贵,华贵中充满着诱惑。

而关萍露显然喜欢追求完美,她拿出一支艳丽的大红色口红,轻轻涂在嘴上,对着镜子,抿了几下。

玛丽亚医院一如往日那样人进人出,丁默群的特工们从一楼开始就做好了警卫工作。但今天的关萍露看起来却格外的淡定。她买了一束略带芳香的白色康乃馨捧在手上,细长手指上的粉红色的指甲油格外醒目。她登上二楼,轻飘飘地从特工们的身旁穿过,妖娆的身姿似乎能够定格在每个人的眼中。

其实今天不光关萍露前来探望,还有梅机关的武田与中野云子。

关萍露轻轻地叩了下门,轻轻推门进去,而此时丁默群正躺在病床上跟妻子曹敏芝闲聊。当目光看到关萍露手捧着康乃馨,身穿千娇百态的新式旗袍时,心中猛然一震,接着眼光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关萍露避开了丁默群的眼神,把康乃馨递给曹敏芝,与她寒暄了几句。而一直坐在窗边的钱鹏飞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关萍露的到来。

突然,他转过身,笑着对丁默群说:“主任,是武田将军来看您了!”

“哦,鹏飞,你去迎接一下!”丁默群赶紧说道。

钱鹏飞起身走出病房与迎面而来地带着口罩的素琴擦肩而过,两人装作互不相识。钱鹏飞径直下了楼,素琴端着白色的医用托盘走向了丁默群的房间。

素琴将两片白色的药片递给丁默群,然后转身从旁边的小圆桌上倒了一杯水,放在了那里。

丁默群没有立即吞下药片,而是非常仔细地看来看去,甚至不放过药片上的每一个英文字母。

关萍露看到此景,走到小圆桌的前面,用身体挡住大家的视线,用自己的指甲轻轻地向水杯里弹了几下,一些白色粉末状的物体随即在水中扩散开来。此刻,她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赵世杰给她这包药粉时的叮嘱。

“萍露,这些药粉你记得藏在指甲缝里就可以。到时候向水杯里滴上一点就可以毒死丁默群的,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去延安,我相信你!”当时赵世杰说完之后紧紧抱住了她。

关萍露害怕药量不够,不足以毒死丁默群,然后换手又用另一个手指向水杯中弹进了一些药粉。但是,这一次却被转身取水的素琴看个正着,她脸色大变,紧张地说道:

“小姐,别……”

“怎么了?”关萍露装得若无其事。

“哦,我来吧。”素琴极力镇定地说道。

“不用了,我来。”关萍露拒绝了素琴,说着,自己端着水杯递给了丁默群。

素琴眼看无法阻止关萍露,脸色又是一变,紧张至极,不知所措。

丁默群接过水杯,刚刚碰到嘴边时,忽然又停住了。

此刻关萍露的心跳加快,手心的汗都要出来了。

丁默群转过身,对着素琴,轻声地说道:“你先喝一口。”

素琴愣了一下,有点惊恐地看着丁默群不知所措,她端过水杯,手颤抖了一下,水晃出了杯口,丁默群眉头生疑,紧紧地盯着素琴,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喝!”

素琴解下口罩,面带微笑地说重新帮他换一杯,可丁默群却死死咬住不放,坚持让她先喝一口。

此时的素琴已经没有退路,举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微笑着看着丁默群,将水杯递了过去。

其实现在的关萍露已经认出了素琴,只是自己脑中已经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丁默群看到素琴喝完之后,嘴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拿过水杯,抓起药片,正要放到嘴里。

突然,素琴脸色大变,面目狰狞,双手捂着肚子难受地蹲在地上,痛苦挣扎。圆桌上的茶具也被拽到地上,摔得粉碎。

丁默群大怒,将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伸手急忙从枕头下摸出手枪,拉上枪栓准备射击时,钱鹏飞推门而入。

他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急忙跑过去,把躺在地上的素琴一把拎起来,假装非常生气地质问着她。曹敏芝看此情景像泼妇一般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素琴的头发乱扯大骂着,素琴推开曹敏芝,然后趁机挣扎着用头撞开钱鹏飞的束缚,全身用力撞向坚硬的墙壁,砰的一声,墙壁上一摊鲜血四溢,素琴缓缓地躺了下去。

关萍露惊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她惶恐地看向素琴,素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竟然努力地朝她笑了一下。

丁默群怒喊着赶紧救人,他不能放过一个可以审讯的机会。但是为时已晚,这个时候武田与中野云子也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切,武田先是一惊,然后向中野云子递了一个眼色,她快速地跳到素琴的身边,伸手摸了一下素琴脖子上的动脉,连忙摆了一下手。

素琴死了。

钱鹏飞背对着武田和丁默群,嘴唇哆嗦着,极度痛苦。

关萍露抬头注意到了钱鹏飞的痛苦细节,但她的脑子里除了空白就是空白,呆滞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

关萍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赵世杰那边的。大伙一直看着她,过了很长时间她依然感觉身体发冷,浑身打战,赵世杰找来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胖子端来一杯热水放在她的手里。其实,所有的寒冷都来自关萍露的心底。她想不通为什么素琴会甘愿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她为什么对死一点恐惧都没有,为什么钱鹏飞看到素琴的死会如此伤心……为什么……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关萍露稍稍镇定了一下,大家劝阻她不要再接近丁默群说那样会更加危险时,她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坚定的笑容。

“如果我不去上班,那就等于告诉丁默群,这件事我逃不了干系,这样一来,不光我暴露了,我们这个锄奸队也将被丁默群追杀。”关萍露说道。

而赵世杰这次的忏悔不仅仅是在行动的鲁莽,也清楚了一次次行动失败的主要原因——鲁莽等于是自杀。但是更不利的情况又接踵而至,赵世杰的父亲已经知道他根本没去南洋,上次刺杀造成家里汽车上满是弹孔的痕迹已经有所察觉,接下来肯定会断掉他所有的经济支持,而这些人将连一个定时相聚的安全窝都没有了。

关萍露以为丁默群看到素琴死了就没有后顾之忧简直是大错特错。他让吴士保调查了素琴的档案,一无所获后勃然大怒,他不相信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目的的弱女子会置生命于不顾,把冒死刺杀他作为自己的使命,他想不通,却突然感觉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跟关萍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鹏飞,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关萍露出现以后,暗杀我的迹象越来越多了?”丁默群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突然对钱鹏飞说道。

“主任是怀疑关小姐?”钱鹏飞故意问道。

“有人像热锅上的蚂蚁耐不住热了,要跳起来了。关小姐她没觉得热吗?”丁默群紧盯着钱鹏飞,话里有话,阴冷地说道。

“关小姐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有才有貌,还爱穿旗袍,应该是喜欢凉快的。”钱鹏飞嘿嘿一笑,摸了一下嘴巴,说道。

丁默群也干笑了几声。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也很清楚知道如何去安排关萍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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