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老爷生了气,把我搂在怀里给我擦眼泪。
干吗呀,这是?净惹我们小倒毛!
大胡子爷不笑了。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小倒毛,什么叫‘头’嗯?”
“什么叫‘头’”我又莫名其妙了。莫非我连什么叫头都不知道?
“对,你回答我,什么叫‘头’?”
“头?头就是脑袋呗!”
“对,说得好!头就是脑袋。那么‘娃娃头’可不可以叫做‘娃娃脑袋’?”
“当然。”我最喜欢说这俩字儿:当然。
“二爷准备送给你的礼物就是‘娃娃脑袋’。当然,是临时决定的。”
“什么是‘娃娃脑袋’呀?我还是听不懂。玩具?”
“可以这样认为。”大胡子爷说。又用食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都上学了,还玩玩具!”我嗜嚷着。
“玩具。”大胡子爷笑笑,“人一生就需要玩具,只是年龄不同,玩的东西不同罢了。小孩子自然不用说了。他们有一个玩具世界。上了学呢,玩篮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再大一点,玩自行车、摩托车、象棋、扑克、麻将。工作了,玩汽车、玩乐器,玩狗玩猫。有了家人,孩子是最可爱的高档智力玩具。到了中年,玩赛艇、高尔夫球、地滚球、台球。老年呢,玩鸟,玩鱼,玩花草。……”
“还有小孙子。”老爷说。
“谁说当了学生就不要玩具?”
“你快说呀,什么是‘娃娃脑袋’?”我急了。
“用电的。”
“娃娃电脑!”我恍然大悟,大叫一声。
“聪明。”大胡子爷说。
娃娃电脑,这玩意儿我早就听说过,该和电子游戏机差不多吧?既然能叫电脑,总可以人机对话吧?我的天,神了!要能有部这玩意儿,老天爷我也不羡慕它了!
“不过——”大胡子爷说,“这玩意儿我可没带来呀。再说,我也不想送我们的小倒毛一部普通的娃娃电脑,那多不带劲呀。”
“还是特殊的!”我高兴死了,“怎么个特殊法儿?”
“这部娃娃电脑的软件是我自己设计的,不过……可能还有点毛病,——”
“什么毛病呀,爷爷?”
“我也说不上,这部电脑牌气有点儿怪。——”
“怎么个怪法?”我急不可待了。
“怎么说呢?爱使点儿小性儿。喜欢跟人闹点别扭,吵嘴、顶牛,耍赖。”
我的天!还会吵嘴、顶牛,耍赖!
“我还没来得有把它调教好。不过我想,既然是娃娃电脑,就有点小性儿也好,是不是?”
“当然!”我大叫!
“跟你一样。”我妈说。
一屋子人都笑了。
“娃娃电脑——”我问,“会走路吗?”
“一般地说电脑是不会走路的,你想让它走路?”
“当然!”
“这很简单,给它装上胳膊腿就是了。这样一来——不过,就更加难以管束了。还是不装吧。”
“装!大不了,大不了,关了电门就是。”
“聪明。”大胡子爷说。“要管不住,还可以卸了它的胳膊腿,是不是?”
“当然!”我兴高采烈。
“我回去后你邮来,好不了?”
“好!”
那天夜里,我一夜都没睡好,老是梦见娃娃电脑,哪儿是娃娃电脑呀,小机器人了,笨腾腾的,大熊猫一样的机器人。也像大熊猫那样乖巧,招人爱,那么迷人。
这几天,我们家里太快活了,跟一场梦一样。
我二老爷家住在高雄,我二爷在一家电脑公司当总工程师,二爷有一双儿女,都正法国读书。
我二老爷老是摇着头叹息:
“想不到,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回到故乡,旧地重游,兄弟骨肉团圆。唉,死了也闭了眼哪。”
我大胡子爷游览的兴致很高,我陪了他,当他的导游,参观碑林、钟楼、雁塔,临潼、兵马俑,……他老是赞叹。
“唉,我们的老祖宗,真了不起!我们这些后人,真是愧对祖宗呵。”
他们在我家住了七天,要走了。一家人,难分难舍哪。
我老爷给他们准备了些礼物,有陕西“西凤酒”、陕面的黑木耳、板粟、核桃,还有一袋黑米。
二老爷对那黑米特别有兴趣。
那米赤黑如墨,粒粒饱满。二老爷说,快五十年不知黑米味了。见黑米如见家乡父老,家乡山水。我们都已是古稀之年,只怕此一别便是永诀。他叮嘱我大胡子爷,他死后,要把他的骨灰送回来,在那秦岭深处埋了。
他是笑着说的,可说得我们一家人都哭了。
那眼泪真不知是什么味儿。
飞机就要起飞了,二老爷站在舷梯上向我们招手。他那么高大壮实,机场的风一吹,一头的白发乱了,我似首看到他泪眼晶莹,顿时觉得他那么孤单,可怜。
临走前,我们一家人都劝他留下,别回去了,故乡故乡呵。
可他只笑笑,摇摇头。
我看看我老爷,他由我爷我爸搀扶着,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听见他喊。
“狗蛋儿,狗蛋儿!……”
兄弟骨内,生离死别,一南一北,纵横万里!
大胡子爷站在我老爷身边,向我们微笑着,他总是那样威凤凛凛,堂堂一表,他笑起来又那么和善,那么豪爽、开朗,他浑身都是男子味儿,我长大了,也会像他一样吗?
可是此刻,我看到他也取下眼镜,用手绢擦擦镜片,他挥挥手,想向我们笑笑,可笑得好勉强。
空中小姐劝告他们入座,飞机就要起飞了。
机舱的门关上了。舷梯车开走了。
飞机大声轰鸣起来,我看不见二老爷、大胡子爷了,可我想,他们看得见我,所以,我还是拼命地向飞机挥手。
那是架好漂亮的波音-747客机。飞机起飞了。
我心里直后悔,刚才大胡子爷站在舷梯上的时候,我怎么没向他大喊一声:
“别忘了我的娃娃电脑!”
这会儿,喊破嗓子也听不见了。飞机的轰鸣声真大,震得人耳朵都发麻。
回家的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心里不是滋味。
可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礼物,我什么都没有。我委屈得直想哭。大胡子爷,你该不会忘了答应我的事吧?
天上下起了朦朦细雨。
飞机是飞往香港的,两个多小时航程,转机再飞台湾,可以在高雄吃晚饭呢。说远,真远,一万多公里。说近,真近。早上走,下午到。
可我心里空荡荡的。
娃娃电脑,我害上相思病了。病得不轻呢,你知道吗?大胡子爷。
你不是在哄小孩儿吧?
我真想哭!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