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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杜尔·巴克萨贾,也被人称作“帽檐儿”,在N城登记入册的密探中是最厉害的角色,他被指派去监视那两个外国人抵达现场,以及此后他们的一举一动。星期六晚上他把写好的报告呈交总督,也就是说,两个外国人抵达当天消息就来了。他在报告中写道:他自己在车站对面的旅行社差不多待了四个钟头,等着看是否有可疑分子来与外国人接头,可他没有发现有什么人接近他们,甚至把视线推至远处也看不出有人想接近目标。事实上,根据他在那个位置一丝不苟的观察,除了几个通常的搬运工,总共有九个人在那儿等候每周一次从首都驶来的长途客车,也就是星期六才有的一趟班车,那九个人确实都接到了乘坐前边所提到的这趟客车抵达的亲友,他们表露的情感恰如其分地证明了这些人确实是在车站等候自己的亲友。除了那个吉卜赛人哈克西·戈巴,总督也许听说过此人,但报告前边之所以没有提到他是因为后边将提及的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他通常星期六候在那儿是巴望旅客中或许有人会因为他惯常的把戏而扔几个硬币给他——“阁下您请原谅我的表述”——就是那种放上令人惊叹的一长串响屁的把戏。也许尊敬的总督已经知晓,上边说的这个人由于给本城带来令人难以忍受的不良名声,诸如此类的行为,曾被调查过几次,但据报告作者所知,此事尚未得到满意的解决。总而言之,除了后面提到的吉卜赛人,调查者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分子。

尽管自己在听觉方面具有特殊才能,杜尔不厌其烦地继续述说,可是如果要不折不扣臻于完美地执行自己这份使命,也就是说,那将远距离监视那两个外国人,用他谦卑的话来说(如果他尊敬的总督能原谅这样的直率),则需要视力方面更适合的人选。

不过,他不会向任何人提出这种要求,当然也不会到总督那儿去提,他本该考虑到第一阶段的监视也许更为敏感,应该让他的同事皮杰特·普瑞纽斯来承担,那人是远距离监控的老手。他视力方面的能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人可及,曾经有一次真是神了——尊敬的总督大人也许还记得,在法国领事的太太造访他们的这座古城时,尽管那张脸上夸张地抹着厚厚的脂粉,那人从三十米开外就能看见她正和某人眉目传情。

虽说情况已如前述,亦绝非想要质疑上峰命令,承担这样一个或许并非严格意义上属于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他并不觉得难以掌控。相反,把他摆在这样重要的岗位上是对他的信任,他觉得自己深受鼓舞(尽管在这种情况下,信任并非是尊敬的总督大人考虑问题的全部依据),但他一定尽最大努力忠诚地完成这项任务,向上峰报告最准确的情况。

至于那两个外国人,他们丝毫没有受到任何惊动,绝对不会让他们觉察自己的行动在受到监视。事实上,他们显然没有从旅途的劳顿中很快恢复过来,这可以从他们脑袋转来转去的样子、疲惫的面容和迟疑的手势中看出,这几乎就是焦虑的症状,即便不是在担心什么,他们那样子也显得颇受折磨。

他们先是跟哈克西·戈巴说些什么,是用阿尔巴尼亚语说的,造成误解的原因与其说是他们语言不行,不如说是由于感觉错位。他们把吉卜赛人当成了搬运工,而哈克西·戈巴以为他们让他表演那套令人恶心的拿手把戏,于是就要向他们乞讨,也就是说,他整个身子做着准备动作,这么说吧,照例是使足力气,排出腹中的大量气体,弄出一阵炸响(“我必须再次请求尊敬的阁下原谅”),以此造出他以为两个外国人要让他表演的一连串响屁。上述人员正要重复他那极其无礼的举动——这一次,毫无疑问,他拙劣的表演确实可以被认为是放在国际舞台上——这时,报告作者打断了吉卜赛人的表演,把他嘘走了。作者的动机只是出于爱国职责,事实上并未经过授权。

至于那些行李,尤其是两个外国人随身携带的那只金属行李箱,报告人仅凭目测很难判断里面藏有什么东西,尤其是因为事实上,当时他马上想起这样一条理由,也即他的活动范围基本上限于听觉途径,等等,等等。

有一点要说的是,他并不想违背自己的行事风格去掺和别人的事情,他只是很关心国家事务的平稳运转,再说他不能对同事皮杰特·普瑞纽斯那双鹰眼产生丝毫的不信任,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指出皮杰特的天赋几乎足以精确估量手提箱和金属行李箱的重量,不必惊动人家就能确定上面说到的箱子重量和箱内物品之间的关联。接着上面说的,他只好冒昧地采用自行其便的手段,拽住一个身负重荷的家伙,也就是搬运工寇特,那人也叫布莱基,去套取他的说法。

搬运工布莱基:行李?别跟我说他们的行李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几个箱子差点把我脊梁压断了!我这份差事干了四十年哪,可我从来没遇上这么沉的玩意儿。我跟你说,那重得就像是一坨铅锭!那里边是什么?别来问我——石头,铁器,兴许还是魔鬼呢,不过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衬衫和领带,我敢发誓。除非他们的衣服是铁做的,就像古时候骑士身上的盔甲似的,就是你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不过那两个人可是现代绅士呀,根本不需要什么盔甲,而且他们看上去也不像疯子。不对,不对,那肯定不是一般装衣服的箱子……我布莱基只消提起一只箱子就能说出里面装的是什么。当把箱子扛到背上,他很快就能猜到里面是不是塞满了富人镶金带银的衣服,要不就是牧师或穆夫提的圣书啊,比如《圣经》或《可兰经》什么的。只消看一眼箱子,没什么能瞒得过布莱基的。他只须用手摸一下,就能知道箱子里装的是新娘的礼服(装满了喜悦和欢欣),还是寡妇的旧时装(沉重地压在里面的全是悲伤)。布莱基扛过许许多多的箱子——喜滋滋的人,疯疯癫癫的人,因国王暴怒而被放逐的人——绝望之中第二天就想拿捆扎箱子的绳子上吊,还有小偷的箱子,画家的箱子,女人只是在这件事情上会有自己的头脑(你从自己的脊梁骨里就能感受到!),还有官员的旅行袋,隐修士的背包,甚至还见过疯子的行李装了半箱石头。布莱基什么没见过,可是这两件东西,看在上帝的分上,布莱基这辈子还从来没遇见过。压得我差点背过气,我还以为自己要断成两截了,我对自己说,“布莱基,老家伙,你得跟这份要命的工作说再见了!宁可倒下死掉,总还强于丢人现眼地说,我扛不动了!”因为布莱基曾经做过一个比死还要惨的梦,有个旅行者带着箱子走在一条泥泞的路上,脚下那棕绿相间的颜色显得很不真实,那人招呼他,“嗨,搬运工!”布莱基想提起他的箱子,可就是没有力气。你瞧吧,这就像那个梦一样——我压在那个该死的箱子下面,浑身浸在冷汗里,那不是箱子,那本身就是个魔鬼。

环球宾馆经理:那只手提箱真的很重,可行李箱更是重得要命。为了把它们搬到二楼客房——我的天哪!——通常的那个行李侍者根本不顶用,我又喊来了客房服务员和厨师。

那两个外国人跟我说阿尔巴尼亚语,可是,我的天哪,他们讲起话来压根就不像我们平常这样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们说话像是舌头被冻住了,就像嘴里含着冰块,我说的是真的。我是宾馆经理,也接待过一些外国人,所以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口音。不是我夸张啊,真的是这样,因为我的工作性质,不管客人是意大利人,还是希腊人,或是斯拉夫人,我都不用看他们的护照就能一下说出他们的国籍。可这两个外国人,什么口音都说不上。说不上,那是完全不同的口音。也许,我自己也没弄明白。他们说的那种语言,是……我该怎么说呢……就像被冻住了似的。有点儿像我老妈——愿她的灵魂安息——几天前在梦里跟我说的话那样。我记得自己吓了一跳,对她说,“我怎么得罪您啦,妈妈,您怎么对我这么说话?”请原谅我扯远了,我请你原谅……

后来怎么样?对不起,我差点忘了这事儿!噢,他们上楼进了我们安排的房间。我们根据您的指示,喷洒过三遍杀虫剂,哦,天哪!我得承认我们恐怕没能把虫子全都干掉。虫子会从另一扇门钻进房间,或者从门底下钻进去,要不就是从天花板上爬下来。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我只是想说,在总督派人来送打桥牌的请帖之前,这两个外国人跟外界并未有过任何接触。

总督的问候信和桥牌请帖由本城检查员在晚上七时左右送达两位刚到的旅行者手中。检查员的说法跟宾馆经理的口径一致(他上楼去敲客人房门,告诉他们一位有身份的官员想邀请他们),检查员说这两个旅行者看到请帖感到很惊讶:不仅是因为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而且,他们似乎还觉得有些奇怪,倒不是说尴尬,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检查员(当然还有宾馆经理)汇报说,他们观察两个外国人接到请帖的反应,尽量避免暴露什么,只是说明这是总督的善意问候。不过这种谨慎并不妨碍他俩在自己亲友面前说起这事儿,他们看到两个外国人几乎没有表现出急切或兴奋的样儿,他们看上去相当冷静,甚至可以说冷淡,他们听到“桥牌”这个词儿,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烦。根据本城检查员的说法(当然宾馆经理也这么说)——这些情况通过总督自己的耳目很快传到了他耳朵里——两个外国人接受打桥牌的邀请,与其说是满心乐意,不如说是出于礼貌。说来也怪,总督知道这消息时居然丝毫没有被它激怒,在给内务部长的每周报告中反倒以满意的语气提到了这件事,强调的是目击证人的忠心耿耿与绝对可靠。

这时候,总督和往常的桥牌搭子们等待着与神秘的外国人一起玩桥牌,他对有些情况还是不摸底。他的桥牌搭子是邮政局长、地方法官,还有维纳斯制皂厂的老板拉罗克先生——这制皂厂是N城唯一的制造企业。当然,他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在朋友们面前吐露一个字,更不会对他们的夫人说起,尤其是不能让自己的老婆戴茜知道,因为对她来说,这两个旅行者的到来是这个季节最让人欢愉的事儿。

戴茜穿着通体沙沙作响的天蓝色薄纱裙子,也许是因为脸颊上抹了红红的胭脂,或是眼睑下方描了黑眼圈的缘故,看上去似乎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好像是带有几分醉意。她在客厅和摆放桥牌桌的房间之间来回走动,那边桥牌桌已经布置好了,耳边捕捉到那些只言片语的谈话在她听来大多是那么乏味那么不顺耳。他们正在谈论可能随时到来的外国人,猜测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落脚。戴茜发现有些说法相当令人讨厌。万一他们不来N城呢?万一他们去了别的地方呢?这些想法对她来说太糟糕了,哪怕有一丁点的可能性都让她觉得可怕,没准就把整个事儿给搅黄了(尽管现在奇迹已经发生)。她几乎到了这样的程度,就怕听见两个外国人突然彼此问道:“唉,说真的,我们干吗就认准了N城?难道不能找个别的更容易办事的城市?”

“这真是相当不同寻常,”拉罗克先生说,“是啊,真的很奇怪,他们选在这儿落脚。你得承认这是个被上帝遗弃的破地儿,前往其他地区的交通也很不方便。这儿没有什么历史遗址,也不是战略要地,就像人们说的。这地方在哪方面都不上名堂。而且,更糟糕的是,这地方还死死地嵌在大山脚下。”

“好像他们离开美国之前就盯上这个区域了,”邮政局长很有把握地说,“有人报告,他们在都拉斯一下船就从提包里拿出地图,跟人说‘我们要去这个地方’。”

他们这样聊着,不时将眼睛瞟向总督,却只见他嘴角挂着淡然的微笑(上帝啊,你是如何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将这微笑保持几小时之久?),他脸上挂着傍晚的微笑,假装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事实上他内心也在猜测,那两个外国人为什么要选择N城这一带从事他们那些令人费解的名堂。在某些时刻他凭直觉知道自己会有麻烦;有时感觉是另一回事,事情却偏偏有利于自己。当他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会想象着有人巴不得他施展出见不得人的手段把那两个讨厌的爱尔兰人打发走。同样,尽管他们可能是狡猾的狐狸,今天晚上,就在他们住下的第一个晚上,至少会显露出一些他们的打算。在回复内务部长的机密函件的那封信中,他的意见跟部长一样,至关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两个旅行者的底细。是的,确实如此,总督叹了口气,这个国家比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还要深。正当他寻思着什么时候才能把整个事情理出个头绪时,门铃响了。听见铃声,在座每个人都像是被通了电。他们大多数人转过身来朝向他,好像在等他吩咐该怎么做,其他几个人将手里的波特酒杯搁到桌上或是大理石壁炉台上。只有戴茜激动得不知所措,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板。

这当儿,女仆打开了房门,每个人都听见他们上楼来的第一声脚步——那声音在总督的感觉中像是木头腿磕出的声响(也许是因为他从那份报告中获得某种暗示,其中提到他们的阿尔巴尼亚语有多么僵硬,也许他们走路真的就是这种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他从侧面扫了一眼他的妻子,注意到她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她头上绾了一个高高的假发髻,却有几绺金发飘散在光滑的脖颈上,更增添了她那种优雅气质。总督内心与其说是满意,不如说是惊讶,看着她这样儿,他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感到一丝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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