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先生询问我家财产和父亲病情只当作是一般的闲聊,随便问问。但是先生的话音里,却有着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的意思,我没有先生的亲身感受,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二十八
我想,如果你家有财产,现在就应该分到自己手里,也许是我多管闲事吧。不过趁你父亲健在的时候,最好把自己那份先分到手,因为万一有什么事的话,最麻烦的就是财产问题。
是啊。
我并没有特别重视先生的话,我相信在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担心这个,不仅是我,父母也一样。而且以先生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也太现实了些,着实令我有些惊讶。只是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才没有说出口。
我刚才提到了你要早作准备,以避免你父亲去世后的麻烦事,如果这些话让你不快,请原谅。但是,人总是要死的,无论身体多健康的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
先生的语气流露出少见的痛苦。
我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儿。我辩解道。
你兄妹几个?先生问。
接着先生又问了我们家族的人数,有没有亲戚,以及叔叔婶子的情况。最后说:
都是好人吗?
好像没有什么坏人,都是乡下人。
乡下人为什么就不坏呢?
对这一追问,我回答不了,先生没等我作出回答,就接着说: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更坏。你刚才说,你的亲戚中好像没有什么坏人。难道说,你认为世上会有一种叫做坏人的人吗?那种用模子刻出来的坏人,世上当然是没有的。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一般人,可是一到关键时刻,有可能突然变成坏人,所以才可怕。因此绝不能掉以轻心。
先生还想继续说下去,我也想说点什么。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狗叫声,先生和我都吃了一惊,回过身去。
从缘台旁边到后面都种着杉树苗,杉树苗旁边长着一片茂密的山白竹,遮盖了大约三坪的土地。一只狗从山白竹上面探出脑袋和脊背,汪汪地叫着。这时候,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跑过来喝住了狗。孩子头戴一顶有帽徽的黑帽子,绕到先生面前,戴着帽子鞠了个躬,问道:
叔叔,你进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吗?
一个人也没有啊。
可是姐姐和妈妈都在厨房里呀。
哦,在家啊!
是啊。叔叔,要是打个招呼,再进来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从怀里取出钱包,拿出一枚五钱的白铜币塞在小孩手里。
告诉你妈妈一声,让我们在这儿歇一会儿。
小孩机灵的眼睛里满含着笑,对我们点点头。
今天我是斥候[11]长。
小孩这样说着,穿过杜鹃花丛向下边跑去。那只狗也卷起尾巴,追着小孩跑了。过了一会儿,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朝着那个方向跑去了。
二十九
先生的话被这只狗和小孩打断,没有说完,我到底也不得要领。先生所挂念的那些财产问题,我那时完全没有想过。无论从我的性格还是境遇来看,根本不会为这种利害之事伤脑筋的。大概是因为我还没有进入社会,或者没有面临这类问题的缘故吧。总之,对于年轻的我而言,总觉得钱的问题离自己很遥远。
对于先生的这番话,我想刨根问底的只有一点,就是人在关键的时候,谁都会变成坏人这句话的意思。单就这一句话的字面意思,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我想要知道得更多些。
狗和小孩走开以后,绿叶繁茂的大园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清静。我们俩都仿佛被沉默锁住的人似的,半天也没有动一动。这时候,晴朗的天空渐渐失去了色彩,眼前的树大多是枫树,树枝上新生出的青翠欲滴的嫩叶,似乎也渐渐暗淡下来。远处的马路上传来平板车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响声,我猜想这大概是村里的男人拉了一车花木之类的东西去赶集吧。先生一听到这声音,仿佛突然从冥想中苏醒过来似的,马上站起来,对我说:
咱们该回去了。天虽然长了,可这么舒适,竟不知不觉地黑下来了。
先生刚才躺在缘台上时,后背沾了些土,我用两只手帮他掸掉了。
谢谢。没沾上树脂吧?
都掸干净了。
这件羽织[12]是新做的,要是给弄脏了,回去要被妻子责怪的。谢谢你。
我们又返回到斜坡上的房子跟前。我们进来时没看见人,这时却见女主人和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檐廊上往线板上缠线呢。我们走到大鱼缸旁边时,问候了一声:真是打扰你们了。哪里,慢待您了。女主人回礼后,又为刚才给小孩钱的事道了谢。
出了门,走过两三条街后,我终于忍不住对先生说:
刚才先生说,任何人在关键时候都会变成坏人的。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有很深的意思,这是事实,不是什么道理。
是不是事实没有关系,我想问的是,您所谓的关键的时候,到底是指什么场合。
先生笑了起来,意思好像是说,已经没有谈论这个话题的兴致了,你问的不是时候。
就是钱哪!你知道吗,一见到钱,无论怎样的正人君子都会立刻变成坏人的。
在我听来,先生的回答简直平庸得无聊。既然先生失去了兴致,我也觉得很扫兴,我板起脸快步走起来。于是,先生有点跟不上了,在后面喂、喂地叫着。
瞧瞧看。
怎么了?
你的情绪呀。我这么一句话,你就立刻不高兴了。
我为了等先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时,先生看着我的脸说道。
三十
那时我心里有点责怪先生。我们并肩走起来后,我想问的话也故意不问了。但是,不知先生是否注意到了我的神态,仍然像平时那样默默地迈着沉稳的步子走着,好像毫不介意似的。我有点气恼,忽然想说点什么刺激他一下。
先生。
什么事?
刚才先生有点兴奋吧,咱们在苗圃园里休息的时候。我很少看见先生兴奋,今天可开了眼了。
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令我感觉像是达到了目的,可又好像没有达到,只好悻悻地打住了话头。这时,先生突然向路边走去,在修剪整齐的篱笆边,卷起衣襟开始小解。先生小解时,我呆呆地站在一旁等着他。
哦,抱歉。
先生说完又走起来。我到底还是放弃了为难先生的念头。我们走的这条路渐渐热闹起来,刚才不时看到的开阔的坡田和平地不见了,左右两边都是鳞次栉比的住家。但是,在许多住家的院落里,依然能看见缠在竹架上的豌豆藤和用金属网圈养的鸡,看着很悠闲,从城里回来的驮马[13]不断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一直被这些景象吸引着,刚才堵在心里的疙瘩,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当先生突然又提起刚才的话茬时,我早已忘记了。
刚才我真的那么兴奋吗?
虽然不那么厉害,可是有点……
你这么说也没关系,我刚才的确特别兴奋。一提到财产的事,我就会兴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是个极端固执的人,对于别人给我造成的屈辱与伤害,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都是忘不了的。
先生说这些话时比刚才更兴奋了。但是,令我感到惊讶的绝不是他说话的语气,而是先生对我这么直言不讳本身的意义。从先生嘴里听到这样的坦白,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先生的性格竟如此执着,这是我未曾想到的。我一直以为先生是个更为懦弱的人,而且,我已把我的崇拜之根扎在他那软弱而崇高之处了。由于一时气恼,想刺激一下先生的我,在先生的这番话面前变得渺小了。先生这样说:
我被人欺骗过,而且是骨肉至亲的欺骗。我绝不会忘记。他们在我父亲面前装好人,可是父亲刚一去世,他们就变成了无法饶恕的坏蛋。他们对我的侮辱与伤害,我从儿时起一直背负到今天,大概要背负到死吧。因为,我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但是,我一直没有去报复。因为,我现在做的事是超越个人的爱恨情仇的,我不仅憎恶他们,而且由此学会了憎恶他们所代表的那类人。我想,这就足够了。
我连一句慰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就没有再说下去。我对先生的态度多少有点害怕,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我们从市郊坐上电车,在车上几乎没有说话。下车后没走两步就该分手了。分手时,先生的态度又变了,比往常都愉快地对我说:从现在到六月是你最轻松的日子,说不定是你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候呢,痛痛快快地去玩吧。我笑着摘下帽子。那时我望着先生的脸,不禁心中疑惑:先生真的在心里憎恨所有的人吗?他的眼神、他的嘴角,一点都没有显露出厌世的影子啊!
在思想方面,我受到了先生的不少教诲。但是,对于同样的问题,即使我想要得到教诲,却往往得不到。先生讲话时常使人不得要领,那天我们在郊外的谈话,便是让我记忆犹新的一个例子。
有一天,我终于不客气地当着先生面讲了出来。先生笑了。我这样说:
我脑子迟钝,搞不明白,这没有关系,我最头痛的是,您明明知道,却不明白地告诉我。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哪。
您隐瞒了。
你该不是把我的思想、见解跟我的过去混在一起,自己瞎琢磨吧。我虽然是个贫乏的思想家,但是,我从不对别人一味隐瞒自己头脑中成熟的思想,没有隐瞒的必要。至于你一定要我把自己的过去都告诉你,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不认为是另外的问题。正因为是先生的过去产生出来的思想,我才这么重视的。如果把两者割裂开来,对我而言便毫无价值,只给我一个没有注入灵魂的玩偶,我是不会满足的。
先生惊讶地望着我的脸,拿着烟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
你真是大胆。
只不过是认真罢了,我希望认真地接受人生的教训。
哪怕是揭开我的过去吗?
揭开这个词,突然以一种可怕的响声刺入我的耳中。我觉得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罪人,而不是平时那位可敬的先生了。先生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你是认真的吗?先生叮问,我是因为过去的遭遇才怀疑别人的,其实也怀疑过你。但是只有你,我实在不愿意怀疑。你太单纯了,叫人难以怀疑。我很想在死前,哪怕有一个人也行,我能够相信他,然后离开人世。你能成为那唯一的人吗?你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吗?你真是认真的吗?
如果我的生命是认真的,那么我刚才说的也是认真的。
我的声音颤抖了。
好吧!先生说,我告诉你吧,把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都告诉给你。不过……不,那没关系。但是,我的过去也许对你没有多大的好处,不听或许更好。而且——现在还不能说,你等着吧,不到适当的时候,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我回到住处后,依然感到某种压迫感。
三十二
我的论文在教授眼里,似乎不像我自己评价的那么好。尽管如此,我的论文还是按照预想通过了。毕业那天,我穿上了从行李中找出的发着霉味儿的旧冬装,站在礼堂的队列里时,每个人的脸上都热气腾腾的。我的身子裹在不透气的厚呢绒里,热得受不了。站了不大工夫,手帕就擦湿了。
毕业典礼一完,我马上跑回宿处,脱光了衣服,打开宿处二楼的窗子,把毕业证书卷成一个望远镜似的圆筒,尽情地眺望了一番圆筒中所看到的景色。然后,把那张证书扔在桌上,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房间正中央。我这么躺着,回顾自己的过去,想象自己的未来。于是,觉得这张区分过去与未来的毕业证书,既像是有意义的,又像是没意义的一张奇怪的纸。
那天晚上,我受邀到先生家吃晚饭。这是早就约好了的,毕业那天的晚饭不能去别处吃,要在先生家里吃。
按照约定,饭桌摆在客厅靠近走廊的地方,桌上铺着的浆得又厚又硬的花桌布,在灯光映照下更显得漂亮、洁净。每次在先生家吃饭,碗筷必定放在像西餐馆似的白色亚麻桌布上,而且这桌布必定洗得雪白。
这就跟衣领和袖口一样,与其用脏的,不如一开始就用带颜色的,要是用白的,就干脆用雪白的。
如此说来,先生的确有洁癖。书房、客房总是收拾得整洁有序。我一向邋里邋遢,所以先生的这种特点,总能引起我的注意。
先生有洁癖啊。一次,我对夫人这样说时,她曾回答:可他对衣服就不那么讲究了。先生在一旁听了,笑着说:说实在的,我精神上有洁癖,所以一直很苦恼,想来真是愚蠢的天性。我不知道先生说的精神上的洁癖,是指一般人所说的神经质,还是指理论上的洁癖。夫人也解释不了。
那晚,我同先生对坐在像往常一样洁白的桌布前。夫人把我们安置在餐桌左右两边,自己居中,坐在正对庭院的座位上。
祝贺你毕业。说着,先生为我举起了酒杯。对于这杯酒,我并没有感到特别高兴。原因之一是,我内心并没有一听到这话就欢喜雀跃般地兴奋,而且先生说这句话的口吻,也丝毫没有让我高兴的喜兴劲儿。先生笑着举起酒杯,我在他的笑容中,看不到半点儿恶意的讽刺,同时也感觉不到他说祝贺时的真情。先生的笑仿佛在告诉我:一般在这种场合,总要说祝贺的呀。
夫人对我说:真好。你父母一定很高兴啦。我突然想起病中的父亲,真想赶快把毕业证书拿回去给他看看。
先生的毕业证书是怎么收着的?我问。
怎么收着的?也许还放在什么地方吧?先生问夫人。
是啊,应该收着呢……
夫妻俩都不知道毕业证书放在哪里了。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佣打发开,亲自为我们盛饭。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老朋友的习惯。头一两次我还感到不好意思,后来次数多了,便不觉得把饭碗递给夫人有什么不好的了。
要茶,还是添饭?你胃口不错啊。
夫人有时也会开个玩笑,可是那天我的食欲并没有像夫人说的那样好。
已经吃饱了?近来你的饭量也太小了。
不是饭量小了,是天气热,吃不下。
夫人叫女佣收拾了饭桌后,又叫她把冰激凌和水果送上来。
这是我自己做的。
看来在家无所事事的夫人,有闲暇自己调制冰激凌请客人品尝,我连吃了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