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引身而退的修女,又像是个在宝塔上探险的孩子,她走上楼去,在窗前停留片刻,然后走进了卫生间。地上铺着绿地毡,有一只龙头在滴水。生活的核心是一片空虚,是阁楼上的一个房间。女人必须脱下她们那华贵的衣饰。到了正午时分,她们就必须脱下睡袍。她把发针插到针垫上,将她那饰有羽毛的黄帽子放在床上。床单很干净,床角处的白色阔条纹镶边绷得笔挺。她的床会越变越窄。蜡烛已烧掉了一半,她曾躺在床上入迷地读过马尔博男爵的《回忆录》[22]。她曾在深夜里读着关于莫斯科大撤退的描述。因为议会的会议总是开到很晚,理查德考虑到她的病体,坚持说她的睡眠不应该受到干扰。而其实,她更愿意在夜里看讲述莫斯科大撤退的书。他知道的。于是她的卧室被安排在阁楼上,一张窄窄的床。躺在那里看书,因为她的睡眠质量不好,她无法驱散那种生完孩子后还依然保留着的处女感,那感觉如床单般包裹着她。少女时代的她很可爱,可突然也会出现那样的时刻——比如那次在克里弗登树林下的河上——当时,由于这种冷漠的性情突然来袭,她让他失望了。接下来的一次发生在康斯坦丁堡,再后来发作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她明白自己的缺陷在哪里。不是美貌,不是心灵。是某种渗透她全身的本质的东西,是一股冲破了表层的暖流,使男女间或女性间的冷漠关系激起了涟漪。她能够隐约地感触到这一点。她憎恨它,天知道这样的踌躇不安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感到,或许是天性使然(她的天性向来都很明智)。然而她有时也会禁不住被女性的魅力征服,那魅力不是来自少女,而是来自于坦然相告的女人,她们常常对她倾诉,倾诉她们的困厄,她们的愚笨。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被她们的美貌吸引,还是由于自己比她们年长,还是某种偶然的因素——如一阵淡淡的清香,或隔壁飘来的小提琴声(在某些时刻,音乐的力量是那么不可思议),她当时毫无疑问地体会到了男人们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虽然只在一时,但已足够。这是不期而至的启示,如脸上泛起的一阵红晕,你想要加以遏制,然而它已扩散开,你拿它束手无策,只得赶紧躲到偏僻的角落里,在那里暗自颤抖,感觉这个世界在向你逼近,这个世界因为某种奇异的意义、某种狂喜的压力而不断膨胀,挣破了稀薄的表皮喷涌而出,用超凡的抚慰能力,缝合了裂缝与剧痛!然后,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了一幕幻景,在一朵藏红花中燃烧着的一根火柴,一种内在的意义几乎就要显露出来。可是,靠近中的世界撤退了,那份坚强也随之疲软了下去。结束了——这个时刻到此为止了。同这样的时刻(也包括同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刻)形成对比(她放下了帽子)的是,这张床、这本马尔博男爵的书、这根烧得剩下半支的蜡烛。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地板在嘎吱作响。灯火通明的屋子突然间暗下来,如果她抬起头来,就能听见理查德小心翼翼地轻轻转动门把手时发出的咔哒声。接着,他脱掉鞋子悄悄地溜上楼,有时还会失手把热水袋掉在地上,随即就是一通咒骂!那时她会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这个爱的问题(她想着,一边把外衣摆好),这个关于爱上了女人的问题,就说萨利·西顿吧,她以前和萨利·西顿的那种关系。不管怎么说,难道不也是爱吗?
坐在地板上——那是萨利给她的第一印象——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抽着烟。会是发生在哪儿呢?在曼宁家吗?在金洛克·琼斯家吗?一定是在某次派对上(在哪里的派对呢,她记不得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她问过那个当时陪着萨利本人的男子:“那人是谁呀?”,那男子也告诉了她,还说萨利的父母关系不和(她当时多么诧异——为人父母的竟然也会干架)。不过,她的视线整晚都不曾离开过萨利。那是她最为爱慕的超凡脱俗的美,黝黑的肤色,大大的眼睛,她总是羡慕那种气质,因为她自己身上没有——那种放纵的气质,就好像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这样的气质在外国人身上很常见,但在英国女人身上却很稀罕。萨利总是说她血管里流着法国人的血,她有一个祖先曾经侍奉过玛丽·安托瓦内特[23],后来被砍了头,留下了一枚红宝石戒指。也许就在那年夏天,萨利来伯尔顿小住,有天晚饭后,她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身上分文没有,着实把可怜的海伦娜姑妈搞得火冒三丈,以至于从此再也没有原谅她。原来是她家发生了一场争吵。于是那天晚上她就跑到克拉丽莎家来了,身上真的是一文没有——连路费都是当掉了一枚胸针换来的。她是在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她们整整聊了一个通宵。正是萨利使克拉丽莎头一次感悟到,伯尔顿的生活是多么闭塞。她对性一无所知——对社会问题也一窍不通。她有次看见一个老头摔死在农田里——也看见过刚产下小牛犊的母牛。可是,海伦娜姑妈从不喜欢谈论任何事情(萨利把威廉·莫里斯[24]的书借给她时,还不得不用牛皮纸把封面包起来)。她们俩坐在顶楼上她的闺房里,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她们谈论生活,谈论该如何去改造这个世界。她们想要建立一个废除私有制的社会,还确实写过一封关于这个想法的信,尽管没有寄出去。当然,这主意最初是萨利想出来的——不过,不多会儿她就和萨利一样兴奋起来——在早餐前还躺在床上读柏拉图,读莫里斯,甚至连着个把小时读雪莱的诗歌呢。
萨利的力量是惊人的,她有天赋,有个性。比如,她对待鲜花的方式就很独特。在伯尔顿,人们总是在桌子底下摆一整排难看的小花瓶。萨利跑出去,采来了蜀葵、大丽花——各种鲜花,人们从未看见过这些花被摆在一起的——剪下花朵,放在一只只水杯里,让它们漂浮在水面上。人们在日落时分进来用餐时,都会为那别致的效果而惊叹不已(当然,海伦娜姑妈认为那样对待鲜花实在是缺德)。还有次,她洗澡忘了拿海绵,就光着身子跑过走廊去取。从此,那个一本正经的老女佣艾伦·阿特金斯逢人就嘀嘀咕咕——“要是给哪位先生看见了该怎么得了?”她的行为着实令人咋舌。克拉丽莎的父亲则嫌她不修边幅。
回想起来,令人诧异的是,她对萨利的感情既纯洁又诚恳。这和她对男人的感情迥然不同。这种感情完全是无私的,而且,还有一种只存在于女性间的,尤其是刚成年的女性间的特质。在她这边,这感情是保护性的。它发自一种类似于同盟军般的感觉,一种终将有什么会来拆散她们的预感(她们谈起婚姻来,总说得像是一场灾祸),导致了这种骑士精神,这种想要保护对方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在她身上要比萨利强烈许多。因为在那些日子里,萨利无论做什么都全然不计后果。出于虚荣心,萨利会干下最出格的事,围着露台的女儿墙骑自行车,抽雪茄烟。荒唐,那时的她——实在是荒唐。可是,她的魅力也是毋庸置疑的,至少对克拉丽莎来说是的。所以她至今还记得自己手里拿着热水罐,站在位于顶楼的闺房里,大声地喃喃自语:“她和我在同一屋檐下……她和我在同一屋檐下啊!”
不,现在这些话对她来说已毫无意义了。往昔的感情,她甚至连一点余韵都捕捉不住。但她还能记得自己曾激动得浑身冰凉,在迷醉的状态下梳妆打扮(此刻,往日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拔下发针,放在梳妆台上,开始梳头)。在粉红的暮色中,有几只白嘴鸦飞上飞下,她穿戴好后走下楼去,穿过客厅时,她感到“如果此刻就能奔赴黄泉,那么此刻就是最幸福的时刻了”。那就是她的感觉——奥赛罗式的感觉,她感受到了,她相信自己的感受和莎士比亚笔下奥赛罗的感受一般强烈,这都是因为,她穿了一袭白衣走下楼去,要去和萨利·西顿一起吃顿晚饭呢!
萨利穿了件粉红的薄纱衫——怎么可能?总之,她看上去,光彩熠熠,生气勃勃,就像飞进来的一只小鸟或气球,暂时歇息在一根荆棘上。但在一个人恋爱时(如果这不算爱,那算什么呢),最难理解的莫过于他人的全然漠视。海伦娜姑妈一吃完晚饭就走开了,爸爸在看报纸。彼德·沃尔什也许当时在场,也许还有老小姐卡明斯。约瑟夫·布莱科普夫一定也在场,因为他每年夏天都来,可怜的老头,一住就是好几个礼拜,表面上是来和她一起读德语的,但其实是来弹钢琴,是来荒腔走调地演唱勃拉姆斯的歌曲的。
这一切与萨利比起来都不过是背景。她站在壁炉边,用她那使每一句话听上去都像爱抚一般的甜美嗓音,和克拉丽莎的父亲闲聊着,克拉丽莎的父亲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曾借给她一本书,结果却发现那本书在露台上被雨淋得透湿)。此时她突然说道:“闷在屋子里多无聊呀!”,于是大家都来到外面露台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彼德·沃尔什和约瑟夫·布莱科普夫继续谈论着瓦格纳。克拉丽莎和萨利稍稍落在后面。她们经过一个鲜花盛开的石瓮,紧接着,她这一辈子里最为美妙的时刻就来到了。萨利停下了脚步,摘了一朵花,亲吻了她的唇。整个世界也许就此坍塌了!其他人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她和萨利。她感觉好像是收到了一份厚礼,一份包好的厚礼,要她保管好,不可以拆开来看——一粒钻石,某种无价之宝,包得好好的,在她们散步时(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她把包装打开,或者是它的光辉射了出来,使她获得了启示,多么虔诚的感觉!——那时,老约瑟夫和彼德来到了她们面前。
“发什么呆呢?”彼德说。
感觉就像在黑暗中撞上了花岗岩的石墙!太讨厌了,太恐怖了!
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只是感觉萨利已经受到了伤害,受到了虐待。她感到他的敌意,他的嫉妒,他想要破坏她们间友谊的决心。她看见了这一切,就像在一道闪电下看见了眼前的风景——而萨利(克拉丽莎还从没这么佩服过她!)却像没事似的,依旧我行我素。她大笑,让老约瑟夫告诉她天上星星的名字[25],那恰好是他很乐意认真去做的事。克拉丽莎站在那里,她听着。她知道了那些星星的名字。
“哦,这个恐怖的家伙!”她自言自语,仿佛她向来都知道总有什么会来打搅她,会来破坏她的幸福时刻。
然而,她后来毕竟欠了彼德多少情呀。只要一想到他,她就会想起他们老是为了些琐事拌嘴——也许,是因为她太想得到他的好评了。他送给她两句评价:“伤感”“有教养”。她每天的生活就从这两句评价开始,就好像他时刻都在保护着她。一本伤感的书,一种伤感的生活态度。“伤感”,老是喜欢回忆过去,也许她确实是一个伤感的人。等他回来后,她不知道,他又会怎么想呢?
他会说她变老了吗?还是在他回来后,她会看出他心里在想她变老了呢?事实如此。自从生病以来,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她将胸针放在桌子上,突然起了一阵抽搐,就好像,在她沉思时,冰冷的爪子趁机将她俘获了。她还没有老呢。她才刚刚步入五十二岁的行列。还有无数个月份依然摆在她面前。六月、七月、八月!每个月都几乎还保持着完整性。就像要抓住逝去的时光,克拉丽莎(走到梳妆台边上)的整个身心都沉入了这一时刻的正中央,使它停留在那儿——六月清晨的这个时刻,此外的每一个清晨都重重地压在它上面。她看着镜子、梳妆台,看着所有的新酒瓶,然后又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她看着镜子),看着一张优雅的、粉红色的、女人的脸,这个女人今晚要举办一场派对!那是克拉丽莎·达洛维的脸,是她自己的脸。
她曾成千上万次看过自己的脸,每次都看见同样细微的、收敛的表情!她看着镜子,撅起了嘴唇。这使得她的脸型尖了起来。那是她自己——尖尖的脸,如飞镖,棱角分明。那是她自己,在某种努力下,在某种要求她展露自我的呼唤下,她将脸上的零碎集中了起来,只有她知道那是多么不同,多么矛盾,多么沉着。这个世界成为了一个中心,一枚钻石。一个坐在梳妆台前给大家提供了聚会场所的女人,对于一些麻木的生命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光辉,也许还是一个孤独者所追求的避风港。她帮助了年轻人,他们对她心怀感激。她总想要保持一贯的形象,从来不会把她身上的其他方面显露出来——吹毛求疵、爱嫉妒、爱虚荣、爱猜疑,就比如布鲁顿女士不请她吃午饭这件事,她想(终于开始梳头了),这件事实在是卑鄙无耻!算了,她的衣服在哪儿呢?
她的晚礼服挂在衣橱里。克拉丽莎把手探入柔软的衣料中,轻轻地抽出那件绿色的连衣裙,把它拿到了窗前。裙子被撕破了。在大使馆的宴会上,有人踩到了这条裙子,她感觉裙腰的褶子处都要松开来了。在灯光下,绿颜色会闪闪发亮,但现在在日光下则发暗了。她自己来补吧。女佣们要干的事够多了。她今晚要穿这条裙子。她要拿上丝线、剪刀,还有什么来着,当然,还有针箍,去楼下的客厅,因为她还要写信,还要照料一切,使一切大致上能做到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