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之岸,无生无死, 无苦无悲, 无欲无求,?是个忘记一切悲苦的极乐世界。而有种花,超出三界之外 ,不在五行之中,无茎无叶,绚烂绯红。
这种花,叫做彼岸花 。
每次来到冥界的时候,箬漓都会看到那个男子。
绯红的彼岸花海中,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衣袂随风微微扬起,与身畔的花朵一起翩然起舞。忘川之岸,水雾氤氲,那是无数不愿往生的亡灵盘桓于此,固执地守着一个前生的誓言,或者等着一个也许永远都无法再见的人。
而他,也是这样吗?
她离他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在火焰般的花海之中静静伫立着的那一点素白,好似浓墨重彩的画卷中轻描淡写的一笔,却凝在了她的眸中,久久不能散去。
他,究竟是在等谁呢……
心念一动,便有丝丝缕缕的疼痛自心口蔓延开来。箬漓的唇角浮上一丝苦笑,摇了摇头,不再去看花海中的那个身影,缓缓离去。
飞絮城中,任何爱美的女子都会知道这样一个地方,胭脂坊含芳斋。含芳斋的主人,名唤箬漓。
这日上午,箬漓刚打开店门,就有人进了来,那是含芳斋的常客,知府大人的千金——雨嫣。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箬漓笑问。
雨嫣的脸颊浮上两抹淡淡的嫣红:“我快要出阁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箬漓看到在门外不远处立着一个俊朗男子,正向店里望着,正是雨嫣未来的夫君,韩程。
“不叫他进来帮你挑选吗?”
“他说这里脂粉气太浓,不是男儿该来的地方。”雨嫣答道,红晕又飞上脸颊,“这里又新增了什么好胭脂?”
“彼岸。”小巧玲珑的雕花铜匣中,玲珑的水红色胭脂有如蓓蕾初绽,顿时芬芳盈室。
雨嫣爱不释手,当即买了下来,箬漓笑着目送他们离开,没有人看到在罗袖之下她紧握着的手掌,和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
脂粉气太浓……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雨嫣方才的话语,眼神瞬息万变。
这日夜晚,月明星稀,箬漓独身在房中,关紧了门。烛光落在她的脸上,女子素净的额头之上,竟然缭绕着隐隐黑气!
妆匣之中,箬漓拿出了一支通体盈翠的玉簪,没有一丝犹豫,狠狠刺向了自己的眉心!黑色的血液缓缓涌出,伴随着那股不断翻腾着的黑气氤氲在女子的花颜上,好似有生命一般,又被吸入了玉簪之中。
顷刻后,血液止住,额上的黑气也尽数消失,箬漓手指并拢,似是不经意般地轻抚过额头。然而再看手指所过之处,眉心的伤口竟已经愈合,连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再看那玉簪,其中似乎仍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翻腾着,透着隐隐不祥的气息。而箬漓的唇畔,却浮上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手指轻弹玉簪,随着宛若琴鸣般清脆的声响,簪中的黑气骤然涌出,渐渐凝聚、凝聚……最终竟形成了一朵花的形状。墨色的花朵,带着冰冷的气息,就这样静静地绽开在夜里。
“去吧。”
箬漓轻喃一声,对着花朵吹了口气。花朵缓缓向窗外飘去,最终隐匿在夜色之中。
房间之中,她燃起熏香,红尘往事如轻烟袅袅,拂面而来。
淡淡的暗香,如烟,似露,渗入到心底的每个角落。
这样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啊……
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她熟练地穿过花园,踏过九曲回环的小径,左转,第三个房间。推门而入的时候,她看到了正在低头忙碌着的那个人。
“漓儿,快来看看我刚刚调配出的新胭脂。”男子抬首看到她,惊喜地低呼。她走到他的身边,看到盒子中那抹梦一般的水红色,陡然间,醉了。
“喜欢吗?”
她看着眼前的人,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你喜欢的话,别人应当也会喜欢的。”他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起来,双眸晶亮。她看到孩子一般开心的他,依旧笑着,却有什么东西沁入了心底最深的地方,荡漾开细微酸楚的涟漪。
他,当真读不懂她眼中的失落吗?
“茗轩,”她唤他,“在你心中,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他愣忡了片刻,终于缓缓说道:“在我心里,这些胭脂自然重要……”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回答了。”她笑着,那般若无其事的模样却看得他心底忽然一痛,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到她问:“别人都说男儿应远征沙场为国效力,调配胭脂是女子的事,你这样痴迷于它,不怕脂粉气太浓,一旦沾染上就去不掉了吗?”
她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却摇头笑道:“为国效力不一定要远征沙场,脂粉气虽浓,却并非在骨子里,只不过是沾染在衣襟上罢了,拂一拂,便去掉了。”
“那,什么时候能拂掉呢?”
“等我将这最后一种胭脂调配出来的时候。”
他的笑容很清浅,然而下面却仿佛有着什么更深的东西,仿佛幽深的古井,让她始终看不到底。
最后一种,最后一种……这样的话她已不记得他说过了多少次,然而每一次之后,依然是漫长得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的等待。
她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将这最后一种胭脂调配出呢?”
“别的都已经齐全,只差唯一的一种花就成功了。漓儿,你等我,好吗?”
“好。”轻轻的一个字从她的唇畔滑落,如珠玉坠地。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字,却是那样郑重、那样执着的承诺。
她从背后抱住了他,脸颊紧贴在他的背上,呼吸同他在一起,心跳亦然。他握住她的手,她听得到身前他的一声轻叹,他却看不到身后她的朦胧泪眼。
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若深陷情中,即使知道时光久长,又有几人能不贪恋朝朝暮暮的温柔呢?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夜雨霖铃,残宵惊梦。箬漓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眼前的一切骤然散去,包括那个难以忘怀的人。
又梦到他了……那么,现在的他,是否也会梦到她呢?
胭脂,在那个人的心中,最重要的竟然是胭脂。
为了调配胭脂,他有着一大片花园,她闲暇的时候总会去帮他照料它们。她会帮他采摘下新鲜的花瓣,看着他将它们制成美丽的胭脂,有时她也会将绯红的花瓣揉搓出汁液来涂在嘴唇上,然后问他是否好看。
他笑着,但,也只是笑而已。那样明媚的春光,忽然间就寂寥起来。
她曾问过他,那所缺少的最后一种香料到底是什么呢,他凝眸不语,终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想到这里,箬漓自嘲地笑笑,她燃起另一柱香,比方才的更为浓郁,味道也更为奇特。奇异的芬芳中,咒语的声音喃喃而响,魂魄仿佛脱离身子,去往了另一个地方。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不是原地。
身畔的景色陡然彼岸花,满目俱是一片绯红,无数花朵在风中舞动着,摇曳着,碰触到她的裙角,仿佛连裙角也映红了。
没有人想到,黄泉路畔,彼岸花海,竟是如此美丽而妖娆。
这里,正是冥界。
曾经的箬漓总是不明白,这世间最美的花都在茗轩的花园里了,作为闻名遐迩的制香师,只要他需要,立刻便会有无数的人捧着各种奇花异草来献给他,但为什么最后的一种胭脂仍是调配不出来呢?他所需要的那一种花,究竟是什么?
在茗轩离开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虽然他可以得到这世间的任何一种花,但……倘若这种花,根本不存在于世间呢?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就在这时,轻轻的吟诵声传来,箬漓抬首,看到了忘川岸边的那个男子,白衣翩然。不同于往日那边疏离旁观,她走了过去,来到了他的身旁。
“姑娘,”未曾想到,他却先开了口,“可是喜爱这彼岸花?”
她看清了他的容颜,俊秀清朗,皮肤却白得没有血色。是啊……如何能有血色呢?能身在冥界的,除了这遍地绯红的花朵,就只有亡灵了。
那么,自己究竟又算什么?
“正如你刚吟诵的诗中所说,花非花,雾非雾,这游离于三界之外的花朵,本就是虚无,既然如此,又谈何喜爱与否呢?”
男子又问:“那你又为何……”
“为何时常流连在这彼岸花海中?”箬漓笑了笑,“为了纪念一个故人。那么你呢,又为了什么不去往生,而是日日伫立在忘川之畔?”
“我在等人。”他微微一笑,那一刹那间,她看到了他眼中微弱的光亮,像是黑夜中唯一的星光。她的心,就那样颤了一下。
她想到当年,茗轩也曾对她说过那样的话,他说,你等我。就因这简单了三个字,她一直等着他,她曾想过也许这段等候会很久,却没想到竟然那样久。
——甚至,久得长过她的一生。
在这世间,最令人痛苦却又执着的一个字,就是“等”。
“你打算她等到什么时候?”她问他。
“我会一直等着,直到我再也无法等下去的那一天。”男子的语气淡然如水,仿佛说着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何止是他,同样也是自己啊……“那么,你又在等谁?”他问她。
“你如何知道我也在等人?”
“等待的人,身上带着一种寂寥的气息,既有期待,又有忧伤,就像一种奇异的香料,用心便能感受得到。”他顿了顿,“你的身上透着生的气息,想来并非亡灵,既然流连于此,定然有自己的缘由。”
“想听我的故事吗?”箬漓微微一笑,男子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站在河畔,看着水面上氤氲的雾气,目光渐渐迷离。
过去,现在,以及久远的将来,她都一直深爱着那个人,茗轩。
自箬漓有记忆起,她就跟他在一起,同他一起长大。他年长她几岁,在她的眼中,他如兄如父,甚至更多。从长满野花的山谷到万紫千红的花园,她和他一起去种花、采花,看着他逐步成为闻名天下的制香师。然而,他们的距离,却似乎越来越远。
她等了他那样久,然而那一天,所有的期盼都骤然破碎。
当她推开房门,看到面色苍白的他倒在地上时,整个世界都轰塌了。殷红的血丝从他的唇角蜿蜒而下,仿佛世上最美的胭脂。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男子涂胭脂竟也这样美,美到令人心碎。
——却也是最后一次。
她轻抚着他苍白的脸,吻上了他已没有温度的唇。血液的味道,微甜,却又带着冰冷和死亡的气息,她永远都无法忘记。
微风吹拂,她的发丝在风中舞动:“自他离去以后,我开始学习术法,为的是能够去冥界找他,然而等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却早已经轮回转世去了。”
“我等了他那么久,而他,却丝毫都不肯等我啊……”她的身形越来越淡,好像晨曦前的雾气,“我该走了,我并非亡灵,每次只能在冥界待一个时辰。”
“我等你。”他说。
又是等啊……她的心底掠过一丝叹息,脸上却微微一笑:“好。”
这一次,不是她等他,而是另一个人在等着她。
雨嫣成亲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府内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雨嫣不喜爱带侍从,挑选衣饰都让箬漓陪着,韩程同样一直陪同,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个女子的后面,微笑不语。
人人都说这对即将拜堂成亲的新人是佳偶天成,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在成亲前夜,雨嫣竟失踪了。
当韩程来到含芳斋的时候,正是深夜,箬漓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宛如闪电一般掠入屋内,却没有丝毫惊慌,只是对着镜子静静梳妆,那样认真,仿佛即将要出嫁的不是雨嫣,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