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去,想去触摸她的脸颊,然而就在刚要触及到的一瞬间,一缕阳光穿透了她的身体。仿佛轻烟消散,她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手依然维持着伸出的姿势,那一缕阳光透过指缝落在他的眼中,化作滴滴晶莹,迷离了整个世界。
“念安,你醒了。”
房东太太的声音将他从一片混沌中唤醒,他睁开眼,发现又是在医院。心口处一阵阵地疼痛,那种空洞的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仿佛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已经永久地失去了。
他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情,记得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看着她消失在阳光下,然后他便昏了过去,人事不省。
周念安叹了口气,自己这样的身体,不知能不能等到她来找他啊……“周念安,你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护士推门而入,将一份病历放到了床头。
他翻开一看,几个显眼的大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这是什么意思?”
“你有着先天性心脏病,心脏瓣膜从一出生起就有着一处缺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大,病情也越来越严重。”
怪不得自己从一出生就遭到父母遗弃,原来是这样的原因……他叹了口气,随口问道:“是怎样的一处缺损?”
“竖直形,长度接近一寸。”护士放好了药之后准备离开,门关上的一瞬间,他听到她这样回答。
周念安愣住了,有什么温暖却又酸楚的东西从心底里涌出,掩没了整个世界。
脑海中有无数的声音在飞舞盘桓,无数支离破碎的景象重新聚合。他看到初见她时她坐在荷叶上的情景,看到她飘在天花板上那一团小小的红色,看到她离去的时候眼中井水一般的澄澈和宁静……小女鬼,我还是想叫你小女鬼,你应该也不会料到吧,原来我真的是他……那个印记真的是存在的,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它会存在于那个地方——心脏。
从一出生开始,我的心脏上就带着那个印记。那是从前世袭承下来的、永久地存在于我身上的印记,属于我们两个共同的印记。
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说如果我离开了你,就会孤苦一世。而如今,我真的如此。因果报应,恩怨轮回,我想知道我们的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他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梦是醒。如果这是现实,他希望它更真实一点,如果这是梦,他希望它永远不要醒来。
在亦真亦幻之中,周念安看到了她,和他。
他在他们所居住的茅屋的后方,悄声告诉前来劝说他回家的仆人在傍晚时分放火烧掉这座屋子,这样就可以使她断了所有的念想,放弃这清贫的生活,安心随他回家过他从小便习惯了的富庶生活。
他不知道,那时的她其实就在不远处,听到他们的话,然后无声泪流。
火果然烧起来了,她心底最后的一点幻想被付之一炬。她拼命冲进火场,只是为了取出他曾经送还给她的那方锦帕。
人就是这样,有时会深思熟虑,瞻前顾后,有时却会孤注一掷,义无反顾。尤其,是深陷情中的人。
时光如流水,须臾间,情景换做了豪门深宅之中。
她依然是那样美,美得接近虚幻。草木葱茏的后院中,她坐在井台边,青丝如彤云般流泻而下。她的脸上包裹着纱布,唯一露出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华,仿佛没有星月的夜空,沉寂着永久的黑暗。
她取下了发簪,让他为她梳头,或者说,是恳求。她的青丝滑过他的指尖,她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却没有看到身后的他眼神瞬息万变。
这个女子,一直以来他深爱着的女子啊……
他想到他当初决意要娶她时父亲眼中的怒意,想到和她在一起时所有的酸甜苦辣,想到她冲进火场时他心中的震惊,想到母亲不久之前对他说的话。
“郎中说过了,她的容颜已经无法恢复,纵使我能接受这样一个儿媳妇,你又能接受这样的一个妻子吗?”
当时的他怒极摔门而去,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质问着他:你能接受她吗?能接受这样的她吗?
这样破碎的她,这样残缺的她啊……
古井的边上,正在为她梳头的手顿住了,他微微颤抖着用了一下力……他没有想到现在的她竟然这样轻,单薄得像纸一般。他只是那样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她就掉入了井中,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好像一片羽毛,又像一片花瓣,幽幽地,没有重量。
他甚至没有听到她落水的声音。
就在他探头去看的时候,她的一只手却忽然伸了出来,胡乱地挥舞着,手里握着的金簪划伤了他的胸口,足有寸许长。原来她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攀住了井壁……胸口的鲜血汩汩而出,他脑海中仅存的一丝理智崩溃了,他夺过了她手中的发簪,挣扎中,发簪划伤了她的手臂。他生生掰开她攀在井壁上的那只手,然后听到了她绝望的笑声被淹没在水声中,划破他的心脏。
他惊呆了,不敢相信刚才那般疯狂的举动竟是出自于自己的双手。他跪倒在井边上,颤抖着,捂着脸,喉中发出困兽一般喑哑的低吼。
“安娘……”
安娘,念安。
原来如此,所有的一切从最初的那一天起,冥冥中就已经有了安排。
春光明媚,一阵风吹过,几朵桃花随风飘落下来,落入幽幽的井水中,再无声息,就像那个宛如荷花般美丽的女子一样。
所有的一切,那些哭过笑过的往事,爱过恨过的人,都随着落花悄然沉入了这口古井里,最终全都归于沉寂。
周念安病愈出院的那一天,是房东太太离世的日子。
他回到家里,看到一切依旧,惟独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老人走得很安详,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疏得一丝不苟,仿佛早已预感到了死亡的来临,便躺在床上安然等待。
她的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那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真正卸下了一切担子之后的微笑。在生命的最后,她终于解开了压在心头一辈子的心结,可以安然长眠了。
老人无儿无女,所有的资产就是这座房子,在遗嘱中,她将他送给了周念安。
在料理完老人的后事之后,周尚安辞去了原先的工作,开了一间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理发店,虽没有多么火爆,但由于他为人诚恳做事认真,因此生意也算是不错。
他仍时常到荷塘边去散步,然而花开花落,几载春秋,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红色的身影。她还没有来,那么没关系,他会一直等着她的。
想她的时候,他就会拿出那一方丝帕来,看着上面两行娟秀的小字无声微笑。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这两句诗里说的并不是那个时常来他的店里做头发的女孩,而是她——那团小小的,红色的身影,他的小女鬼。
他听说那个女孩前段时间出了场车祸,生命危在旦夕,所幸挺了过来,现在已经康复出院了,但性格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不再有以前那种傲气,反而多了些温婉。
他真心地替她感到开心,她是个好女孩,理应健康美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只是他现在才明白,幸福并不是需要刻意寻找的,它其实就在自己的身边,转身,就可以邂逅。
所以,他转过了身。
身后是那片他已来过无数次的荷塘,时逢盛夏,满塘荷花袅娜绽放,宛若一个个含羞带笑的女子,身着碧纱罗裙,静静地等待着心上之人的到来。
只是,却没有等待着他的那一朵。
他的视线在每一片荷叶上都逡巡了一遍,希望能在不经意间看到一团小小的红色闯入眼帘,坐在荷叶上对着他笑,然而没有。
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仍是叹了口气,望着那一片碧波发呆。
天已经黑了,行人渐渐少了下来,只有他依然流连于此。他想到她,又想到电影《胭脂扣》里的如花,阴阳相隔,徘徊人世,只为了那一段几十年前的情缘,那一个永远难以忘怀的人。如花最终见到了十二少,那些曾以为永远不能忘记的往事都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全都消散了。但周念安知道,她和如花的结局,一定会不一样。
他,一定会等到她的。
电影的开始和最后都有那个缠绵的女声,轻轻地用吴侬软语唱着,唱着……他还记得那出粤剧的名字,叫做,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亲爱的小女鬼呵,天都已经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呢?
想着想着,他的鼻尖一酸,却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心头一震,待听清了是高跟鞋的声音后,又不禁失望。
不是她……
然而,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一步一响。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仿佛身后那个人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
脚步声在他的身后戛然而止,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只要他一转身就可以看到。然而他不敢,他怕这样咫尺的距离,一转身,就成了天涯。
四周很静,蛙声与蝉鸣此起彼伏,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唯有呼吸的声音伴着花香轻轻起落。
“大晚上的坐在这里,不怕被蚊子吃了吗?”
身后的人说话了,那不是她的声音……
他神思骤弛,仿佛心口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却有什么已经极其临近的东西再次远去了。他扬了扬嘴角,掩饰起心中的失落,转过了身。
是那个女孩,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喜欢的人。
“我在等人。”他说。
“等谁?”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样回答,沉默了片刻后,说:“一个故人。”故人,故时的人,又或许,是故去的人……他不敢再想,他知道她不是后者,一定不是。
他问她:“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只是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疤。”女孩笑笑,周念安这才注意到虽然是在炎热的夏天,她依然穿着长袖衣服。
他有些于心不忍,正想安慰她,却见女孩将袖子卷了起来。在她的左臂上,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分外显眼,让他觉得莫名地熟悉。
心中刚才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袭来,微风阵阵,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淡淡的芬芳,那是荷香,还有月光的味道。此情此境,多么像他初见她时的那个夜晚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女孩笑着看他,手指绞着衣角,眼睛里像洒落了融融的月光。
“你……”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站在原地,不能言语。
“哎,就知道你一定认不出我了,真是笨。”她耸耸肩,“我走的时候你是都告诉过你了嘛,我或许会随风飘荡,任意东西。我飘了很久很久,最后也不知怎么就飘到这个个刚刚失去灵魂的躯壳里了。”
“那你……究竟是不是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伴着心跳的声音。他现在身处的究竟是不是梦境,而眼前的人,又是不是她?
“果然真的是笨死了,难道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吗?”她忽然笑了起来,眼里却似乎有水雾氤氲,“我是不是她,真的有那样重要么?”
“重要,当然重要。”他摇了摇头,转身便要离去。
“喂,等等我!周念安你这个混蛋!”叫喊的声音响起在身后,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周念安!我数三声,你再不回来我就走了!”
“一!”
“二!”
“二点五!”
“二点八!”
“二点九……”
数数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蹲了下去,声音里已经明显带着呜咽:“我真的走了……”
“走啊。”他抛下两个字。
“你……好!我走!”她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转身就要离去,“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反啦,是这边。”
“那边?”她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当然是回家了。”男子走到她的身边,眼里荡漾着笑意,“离开这么久,该不会连家在哪里都忘了吧?”
她站在原地,任由他牵起她的手,像教训一个小孩子一般数落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喜欢绞衣襟,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似的……”
月光如脉脉的流水,静静地洒落在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上。蛙声和蝉鸣渐渐小了下去,满塘荷花在风中轻轻摇摆,仿佛都在倾听着这个温柔而美好的故事。
没有人看到,两片荷叶的缝隙之中,有一朵绯红的荷花正如一个最美丽的女子一般,在月色下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