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没想到的是,河南社仍然执着坚持,不仅这个项目非搞不可,而且还要作为重点项目来搞,并提供了一定的支持与优惠,虽然优惠只是一点小意思,与国家项目有天壤之别,然而毕竟是个意思。河南人真有一股倔劲与韧劲。这两股劲使我感到了惊奇,以我的理解,从这两股劲中,我看到了三种精神,一是坚持人文价值、弘扬人文文化的真挚热情,二是积累有价值的文史资料,留存文化历史的明确意图,三是不顾市场功利主义的得失,坚持为社会文化发展作奉献的诚意。作为一个人文学者,不与这样的出版社合作,不与这样的项目合作,更待何为?何况,我自己就讲过,每遇到这种出版社,我就有唱赞歌的冲动,有玉成其事的冲动,更何况,我还欠了河南社一大笔债呢……这样,我总算做了“试试看”的承诺。
当然有了善良的愿望与决心,并不意味着就没困难了,对困难还是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出于自知之明,我深知,以我的活动领域、人脉关系与知识结构,我是没法完全按照出版社的要求来完成这样一个项目的,必须打折扣,必须缩减规模,必须微型化。经过与出版社的协商,原来大型的社科人文名人传记丛书,就转型为《思想者自述文丛》。规模小多了,形式灵活多了,工作难度降低了不少,这样,我才正式开始了工作。难度虽然降低了,但困难还是不少的,仅在诚邀作者的过程中,我就没少碰钉子,我至少遭到了四五位重量级学术文化大家的婉拒。他们之所以婉拒都是可以理解的,有的年龄已近九旬,已宣告挂笔,有的有重大项目压身,无暇他顾,有的另有写作兴趣,无意于写自传性的东西……但经过一个阶段的努力,总算获得了以上几位学界名流的首肯与承诺。这两三年,他们在百忙之中,从夕阳红的宝贵人生阶段里,分出比黄金还宝贵的时光与精力,专注于为《当代思想者自述文丛》而思考、而写作,其中就有年逾九十高龄的翻译巨匠许渊冲先生。今天,《文丛》正式问世,在此时刻,我首先要向他们的精神与劳作表示崇高的敬意,对他们的合作与理解,对他们给予我个人的支持与关照,表示深切的谢意与感恩之情!
三
经过好一段时间的努力,总算组成了《文丛》的八人阵容,近两三年,每一位作者都在辛劳地写作,时至2016年春,八位作者八本书,绝大多数都已完成,有一两种也即将完稿交付。由于钱理群先生应约与动笔都比较早,加以他告退世事,隐居养老院,远离纷扰,专心致志,他的《一路走来》是最早完成的。而且,他这本书的责编,河南社的副总编辑郑雄先生本人早就是一位研究钱理群的专家,在这个课题上的学养本来就比较厚实,因此,其工作进度遥遥领先,这样,钱理群先生的《一路走来》,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当代思想者自述文丛》的第一只燕子,飞向了天空。
时为2016年5月,短短几天之内,该书就在北京大书店的门市以及网上各书店现身,其速度之快,连我也没想到。第一种既出,《当代思想者自述文丛》的基本面貌已经显露在广大读者的眼前。人们一打开《当代思想者自述文丛》的这第一种,很容易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此书既没有出版说明,也没有一篇正正式式的总序,在这一类书中,似乎要算是有点异样。对此,我有责任加以说明。
没有为这样一个《文丛》正式写一篇序,似乎是我这个张罗者的失职,在编辑出版过程中,在这个问题上,出版社也曾不无失望。当然,这也有违我自己的常态,我一贯重视书的序言,说老实话,我也比较喜欢写序言,而且,还有“总是写长篇大论序言”的名声。虽然每个长序,我都写得很认真,也很费力气,至少要求自己言之有物,有点深度,尽可能有点思想闪光,但,看来我这个名声似乎是贬多于褒。
按过去的习惯,以这样八位有分量的作者为阵容的《文丛》有太多的内容应该写、应该阐释、应该挖掘,这正是写大序、写长序的大好机遇。但我经慎重考虑,干脆就断了写大序的念想。出于自知之明,我深感在这样一个阵容面前,应切忌自以为是,自得自重,煞有介事,夸夸其谈,而应该谦逊,谦逊,再谦逊。因此,我几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只写一篇献词性、礼赞式的东西,思想力求凝练,文笔力求精致,篇幅力求“短些短些再短些”,尽量避免实叙实评,而追求一点意象化,追求一点空灵风致。想得倒是挺美!但做起来,绝非易事。我才情不足,虽做过一些努力,但始终没有写出自己满意的一篇凝练而别致的献词或礼赞,迫于职责的压力,我只好出一下策,找了一根稻草来救命,把我过去在《巴黎散记》中对罗丹著名的雕塑《思想者》的一小段描述摘引出来,权且作为代总序,以履行我忝为主编所不可回避的职责。好在那篇文章曾经入选过不止一个地区的中学语文教科书,至少语言还算通顺,尚可滥竽充数。这段话不长,且摘引如下:
院落的较深处,圆锥形的柏树簇拥着一块大理石的基座,上面坐着那个著名的思想者。他全身赤裸,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托着下巴支在腿上,牙齿使劲地顶着他自己的手,全身的肌肉则紧张隆起,似乎在进行一种强度极大的体力劳动。他是一个在思考某种永恒问题的智者?或者就是思考着一切问题,永远也不能从沉思中解脱出来的人类的缩影?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人类进行思考探索,从事精神劳动的崇高与艰辛,不是都完美地、强烈地体现在这苦思冥想的形象中,体现在这既强有力又毫无遮盖与庇护,因而最易于招致伤害的身姿上吗?谁要是为了探索与研究,为了思考与创作而曾竭其心智,而曾度过不眠的夜晚,而曾两鬓添上了秋霜,而曾尝过辛酸与苦涩,一来到这赤身裸体经受着日晒夜露、风吹雨打的形象面前,怎么会不百感交集、怆然而涕下?
——柳鸣九:《在“思想者”的庭院里》
我之所以决定选这一段话作为代总序,也不完全是偷懒取巧,而是因为这段较短的文字,大致上表述了我对思想者的理解与敬意。其一,思想者是艰辛的精神苦力,他从事的是人类诸多劳动中的一种艰难的工种,他是纯粹的值得尊敬的劳动者;其二,思想者是坦荡的、是赤诚的,在充满矛盾、冲突的现实世界里,他是不设防的,他赤着胳臂面世,这是他的本质,也是他的软肋;其三,无遮掩,不设防,不像战士那样戴着头盔,穿着铠甲,他必然会经受日晒夜露,任凭风吹雨打,这是他存在的状况,甚至就是他的命运。然而他却安于这种命运,忠于他的职守,仍然在进行重体力劳动般的冥思苦想,这种境况中的职守感,足以使人怆然涕下。我想,如果这两三百字,表述出了我对思想者的这种理解与敬意,即使是滥竽充数,也就可以权且充当一篇大致上靠谱的序了。而对我喜欢写长序的名声来说,也未尝不是别致了一次。
2016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