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月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中国古人对大自然都充满热爱。他们生活在大自然的山水之中,与大自然合为一体。中国许多典籍都强调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道家强调“万物一体”,他们认为万物的本原都是一样的,只是形态有所不同。因此庄子强调“万物与我为一”。儒家朱熹(1130—1200)认为:人只是天地万物中的一例,如果认识到这一点,和山水林木一样,顺应自然,就会无所窒碍,胸中泰然。他有一首著名的诗这样写道:“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水多。”隐喻着人和自然一样,也会有风雨满江的时候,如果把自己和自然视为一体,风雨过后就会仍然如青山绿水,美好永恒。朱熹说:“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于天也。即生此人,则天又在人矣。”这里可以明显地看到中国人所说的天或天地,指的就是大自然。
从这种与自然万物一体的观念出发,中国古人多认为人与天地自然之间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天象变化总是预示着人间祸福。一颗流星的陨落预告着一个伟大人物的逝去;彗星的出现说明天下即将大乱。从另一个方向来看,君主多行不义,倒行逆施,就会破坏风调雨顺;儿女对父母不孝,也会引来天打雷劈。至今还有许多老百姓对此深信不疑。例如1976年,中国出现了陨石雨、扫帚星(彗星)、唐山大地震,许多人都相信这是上天垂象,预示着毛泽东、周恩来、朱德三大伟人在同一年的陨落。
年幼时,在故乡,我还有过一次救月亮的经历,这次经历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记忆。中国人对月亮总是怀着深深的、诗意的崇拜。每年八月中秋是月亮的节日,每一家都要祭祀月神,用鲜花和刚成熟的鲜果——艳红的石榴,浅黄的梨,碧绿的莲蓬,还有一大盘、一大盘带籽的、金黄色的向日葵。每年母亲都要在花园里摆上一张高茶几,摆满好吃的供品,当然不会少了那只可爱的泥塑的“兔二爷”(它代表住在月亮上的玉兔)。这时,母亲总是会让我燃一炷香,祈求月里的仙女嫦娥为我的健康、美丽祝福。那年我才五岁,正值中秋佳节前后,我的家乡贵阳可以看到月全食。我和大家一样,都相信月食就是月亮受难,如果没有人帮助,美丽的月亮就会被天狗吞没。为了救月亮,大家都不肯睡觉,一直等到深夜,月亮从天狗的口中逃出。记得那天,碧蓝幽深的晴空,星星很少,满月悠然地在空中漫步。突然,皓月明显地被吃掉了一块,千家万户的锣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我当时很害怕,拼命敲锣,真的相信可怜的月亮正在被天狗吞噬,要依靠我们大家伸出救助的手。但那天狗仿佛并不理会人间的抗议,终于将月亮全部吞没,周围是漆黑一片。这时锣声更响了,我吓得大哭起来。奇怪的是随着哭声和呜呜的驱狗声,天狗竟慢慢地把月亮吐了出来,月亮上的黑影越来越小,终至踪影全无。我压不住心中的狂喜,和大家一起手舞足蹈。全城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直到深夜。为这件事,我久久感到骄傲和自豪,不管怎样,为救月亮,我也出了力。
由于中国人深深相信人与自然本属一体,因此,其创世神话也颇不相同。许多民族的创世神话都传说人是由某位上帝或天神所创造,但中国流传得最广的创世神话却是“盘古开天地”。这个神话说,宇宙之初,原是一片混沌,盘古在天地之间,与天地一起生长。盘古长大后,一手撑天,两足踏地,分开了天地。盘古太劳累了,终于死去。他死后,骨骼变为高山,血液化作江河,两眼化为日月,毛发化为草木,寄生在他身上的小虫迎风而长,化作人类。因此人与自然本属一体,中国文化传统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很少把人类看作宇宙万物的征服者或统治者,他们认为人是世界万物中的一员,没有权利为自己的利益对其他生物加以改变或伤害。庄子说:“圣人处物而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庄子特别强调不能以自己的模式来理解他物,更不能用同一模式强加于他物。他说过一个著名的寓言,讲的是:“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按照某种千篇一律的模式来改造自然,其结果只能是自然的死亡。所以,在大自然中,“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如果能像自然万物一样,尊重差异,一切听其自然,那就会与世无争,得到最大的幸福。
如梦如幻的水神
如果说山是永恒和稳定的象征,那么,水就代表着流动、多变和捉摸不定。正因为水的品性本身是多变的,有柔和的一面,也有汹涌澎湃的一面。因此中国典籍常把老百姓比喻为水,它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也就是说老百姓可以成就一个政权,也可以颠覆一个政权。按照中国古代的说法,天地未开之前,原来是一片混沌,后来,出现了阴、阳两种气。阳气向上飘浮,形成了天;阴气向下凝坠,形成了地。阳气的热聚集而成火,火的精华是太阳;阴气的精华聚集而为水,水的精华是月亮。阴和阳是互补、互动的两种力量,都同样强大,但用力的方式不同。汉代(公元前202—公元220)典籍《淮南子》有一段话描述水的这种特殊方式的威力:“天下万物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了。水虽然柔弱,但是大到没有极限,深到不可测量,长得没有穷尽,远得没有涯岸……水上到天空就成为雨露,下到地上就生出润泽;水的流行无穷无尽,水的细微无法把握,水的性质至柔至弱,打它,它不会受创;刺它,它不会受伤;斩它,也不能斩断。它的锋利可以穿透金石,它的大力可以通济天下;它游动在不可知的区域,翱翔在无边际的太空,在深山峡谷间委曲流转,在大荒之野排浪滔天。”(《原道训》)
水神冯夷在诸神之中是最神气的了。他“以天作道,以地为车,用春夏秋东四时为马,令雨师开道,风伯扫尘,以闪电为鞭,用轰雷作车轮,乘着云气,直上霄汉”。(同上)他驾着时间之车,威武雄壮地在无垠的空间来往奔驰。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天地风雷时空的沟通,中国诗歌常常是把山水和云天联系在一起的。例如李白的诗:“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小船在江中漂游,似乎已和月亮一样在空中漫步。著名诗人王维也有诗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人沿着潺潺的流水,来到小溪的源头,却见水流已成为冉冉升起的浮云。
中国的水神除了大水神冯夷而外,还有许多是温柔美丽的少女,特别是那些幽静澄澈的河流,往往都有关于那条河流的女神的传说。在这些美丽的女神中,最著名的就是洛水之神宓妃。相传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伏羲氏是人类始祖之一,他曾经教人畜牧,结网捕鱼,传说他还创造了八卦。少女宓妃溺水而死,成为洛水之神。洛水发源于陕西洛南,这是一条宁静碧绿的小河,它经过洛阳,汇入黄河。黄河却奔腾咆哮,浊浪滔天。黄河河神就是威震天下的冯夷。不知道为什么,秀美的洛水之神却嫁给了暴躁的冯夷,这当然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在古代神话中,洛神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和曾经射落了九个太阳,使人民从酷热中得到解脱的神射英雄后羿有一段恋情。这个传说大概是出于清澈秀丽的洛水,不得不无可挽回地流入浑浊的黄河而引起的不平和同情吧。神话中说,洛神和后羿的恋爱终于被黄河河神冯夷察觉。冯夷化身为一条白龙,卷起翻滚的波涛,与后羿大战,被神射手后羿射瞎了一只眼睛。冯夷要求天帝杀死后羿,但天帝没有同意。为了这段爱情故事,伟大的诗人屈原(约公元前340——约前278)在他的名诗《天问》中还有一问,问的就是:既然天帝降生冯夷和后羿来为老百姓排忧解难,为什么后羿又要箭射河神而和他的妻子洛妃发生关系呢?(“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乎河伯而妻彼雒嫔?”)后来,三国时代(公元220——280),著名政治家曹操的次子,诗人曹植来到洛水之上,他心里思念着已经嫁给他哥哥的甄妃,写下了名垂千古的长诗《洛神赋》。他笔下的洛神“像天空中翩翩飞翔的大雁,又像在水中婉转悠游的游龙。远远看去,有如在一片朝霞中冉冉升起的早晨的太阳,从近处看去,又像是澄碧的水波涌现出一朵耀眼的荷花”。洛神的形象一直活在今天的民间故事和年画中。
水神的特点就是和水一样,浮游,变异,不可捉摸。在古老的、经过孔夫子删改的《诗三百》中,有一首描写黄河另一支流伊川的水神的诗,我从小会背,而且常常幻想着那个活泼灵巧,逗引人的、慧黠的女神。“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当芦苇茂盛成长,洁白的露水已凝结成薄霜的时候,就会看见伊水之神出没在伊水之上。诗中描写道,当你沿着曲折的小路去追随她时,路是那样难行,又那样漫长!当你顺流而下去寻她,她却好像在水中央,当你逆流而上去寻她,她又好像在水草滩上……总之,任你历尽千辛万苦,百般追寻,她却一会儿在沙滩上,一会儿在小洲边,真是让人无法捉摸,永远在前面逗引着,而又让你永远不可企及。
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水也是发源于陕西,向东南流到湖北,至武当县一带,被称为沧浪之水。相传伟大诗人屈原曾经在这里遇到一位以捕鱼为生的渔翁,渔翁问他,何以容颜憔悴,形容枯槁。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因此不能见容于人。渔翁劝他应随俗而安,不要离群独行。屈原说,他宁可自沉于湘水,也不愿随波逐流,玷污自己清白的人格。渔翁微笑而去,临去时为屈原唱了一首《沧浪歌》,这首歌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河水有时清,河水有时浊,各有变化,各有其用。应该顺应自然,一切不可强求,尤其不可扭曲自然来顺应自己。沧浪之水就因《沧浪歌》而得名。
中国的大江大河一般都是从西向东流,只有汉水从北向南长达一千五百多公里,由西北高原直泻入湖北平原,汇入长江。这是一条唯一的流向与天上的银河流向相对应的大河,因此,银河在中国又称为天汉,即天上的汉水。关于汉水的女神也有很多传说。《后汉书·马融传》载有“湘灵下,汉女游”。注解说:“汉女,汉水之神女。”《诗三百》中的《汉广》一首可能就是祭祀汉水女神的歌谣:“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著名学者闻一多曾有详细考证,说明游女就是汉水女神。汉水女神和伊水、洛水神一样,也是游动的、难以企及的,只能远远地对她们怀着不尽的情思。浪漫多情的隋炀帝(公元569——618)曾写过一首《春江花月夜》,抒发他对这些迷人的、梦幻一般的水神的眷恋。诗中写道:“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汉水游女”就是上面讲的汉水女神,“湘川两妃”则是另一个哀婉动人的故事。
湘江源出于景色秀丽的广西壮族自治区灵川县,流到桂林著名的风景区阳朔,分流为湘水和漓水。湘水流贯湖南省东部,又与潇水等支流汇合,注入洞庭湖,再汇入长江,流入东海。湘水在湖南境内,称为湘江,亦称潇湘,这条湖南省最大的江历来以它的清澈明丽见称,水深虽达五六丈,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净如霜雪的水底白沙;水中色泽鲜艳的石子也都历历可数。它的支流汨罗江就是伟大诗人屈原被放逐后,行吟流浪,终于自沉长眠的地方。湘江流过之处都是风景绝佳的地区。湘水与漓水分流的阳朔,早已成为古今驰名的风景胜地,早有“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的说法。湘水与潇水汇合的永州一带,更如未入世的处子,神秘艳丽。诗人柳宗元(公元773—819)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对这一带的描绘十分引人入胜。明代(1368—1644)皇帝明宣帝曾写过题名《潇湘八景》的诗,其中有“高楼谁得江湖趣,坐听潇湘夜雨声”的名句。后来,“潇湘八景”成为中国许多绘画和民间工艺的重要素材。古代著名学者沈括(1031—1095)所写《梦溪笔谈》曾载有当时名画家宋迪所画的“潇湘八景”题目,那就是:“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洞庭秋月”,谓之八景。如今,潇湘八景已是人们望乡思归的象征,无论在中国诗画里,还是在枕头、被面等的刺绣图案中,我们都能发现它的踪影。日本绘画史上著名的“近江八景”显然受到“潇湘八景”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