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庄里人都听见呜呜的响声,不知是哪里。仔细一听,是天上。抬头看,看不见天了。当时也不知道是啥,因为飞得高,看不清楚,就看见它们从北往南飞。
老百姓到地里一看,地里全是蚂蚱。那是农历六月,谷穗、高粱穗刚长出来,还是青的。这回蚂蚱比以往的蚂蚱个头大,两寸来长,会飞。有的人家一家人到地里撵,这边刚撵走,那边又上满了。撵也撵不走,抓也抓不多,庄稼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蚂蚱吃庄稼吃得很快,谷穗叫它们咬得一个坑一个坑的,谷叶上一个豁一个豁的,谷地里听得见唰唰的响声。到高粱地里看,高粱穗子长出来十多天,叫蚂蚱咬得掉可地(掉可地:掉一地)。
人人都说,这回过的蚂蚱是蚂蚱王领来的,谁也没看见蚂蚱王。还说,蚂蚱王是姜子牙的媳妇托生的,当年姜子牙封神的时候,他休的媳妇也去讨封,姜子牙封她个蚂蚱王。
庄稼人想不出好办法,老太太一帮一帮地去庙上烧香磕头。百时屯的庙在东北角,大西头、大南头的小脚老太太也拄着棍子来。她们走得很慢,走到庙上烧香跪下,都求蚂蚱王:“行行好,叫蚂蚱走吧,快走吧。”
西头有个老太太,求神的时候神来了。她一下子躺在地上,脸色蜡黄,嘴唇发紫,手脚冰凉。那些老太太把她拉起来,连喊带叫,掐住人中。
老太太醒过来,她醒了开口就说:“你要是说俺是神虫,俺还给你留个人情。你要是说俺是蚂蚱,俺就给吃你个秃枯杈。”
这个老太太平常是个老实人,这天不知咋了,说出这么多话来,听说她回家就好了。
烧香磕头,一点儿用都没有,百时屯的人开始抓蚂蚱。抓回来以后,把蚂蚱的头揪下来,洗干净放点儿盐和材料面。家里有油的,锅里放上油干炒,炒出来很好吃。吃它,再喝点儿水就能饱。邻居都一布袋一布袋往家整,人吃不了,喂鸡,喂鸭子,喂猪。
俺家男人都不在家,没人去抓蚂蚱。
俺跟娘说:“你看来秀家、来贵家,天天整回来这么多蚂蚱,俺也要去抓蚂蚱。”
娘用家织的手巾给俺缝了个小口袋,俺嫌小,娘说:“你把这个抓满就行了。”
俺拿着小口袋到了地里,地里的蚂蚱很多,俺一抓它就飞,大约一个小时,累得俺满头大汗,一个也没抓着。后来看见配对的,俺脱下一只小鞋扣过去,抓着了一对。抓了一上午,俺就抓了几个配对的,一共十多只蚂蚱。
人家都抓那么多,俺咋抓不着呢?回家以后俺问菊个,菊个和俺同岁,都是正月生,比俺大两天。菊个说,她家把三个床单缝在一起,缝成个大口袋。他们把口袋拿到地里,四下用棍子撑起来,袋子前面张着大口。她爹、她姐、她和俩哥,五个人从远处往前轰蚂蚱,得慢慢的,轰快了不行,轰快了都吓飞了。这么一轰,好多蚂蚱都钻到布袋里。把大袋子口一封,再一把一把往布袋里装。轰一回,就能装一布袋;轰三回,就是三布袋蚂蚱。
菊个家把蚂蚱倒在水缸里,先淹死它们。蚂蚱死了以后,晒干喂小鸡。
过了些天,庄里的人再不敢用蚂蚱喂猪,用蚂蚱喂的猪,猪眼都给烧瞎了。
蚂蚱把谷子、穄子、高梁、豆子都吃绝产了。地瓜没叶了,萝卜没缨子了,庄里庄外的树都没树叶了。那时候,百时屯还是小日本的天下。种完麦子,有本事的外出做买卖,没本事的出去要饭,很多人家逃出去,逃到收成好的地方。
过了好些年俺才听说,当年过蚂蚱,过的不是蚂蚱,是蝗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