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是否需要在深夜时分,在窗户的咔嗒声中、在狂风穿过门窗缝隙之际、在雷声里醒来,只是为了感受生活原本比我们想像的要深刻得多,世界的意义要丰富得多?我半睡半醒的,从床上跳起来冲向窗户,一扇扇关上它,然后熄掉还亮着的桌灯,就像水手在暴风雨之夜醒来,本能地冲向他的船帆那样。做完这些后,我来到厨房,坐在那里喝了杯水。厨房的顶灯在呼啸的大风中摇晃。突然,一阵狂风袭来,仿佛摇撼了整个世界,紧接着停电了。一切陷入黑暗,厨房的瓷砖在我赤裸的脚下感觉那样冰冷。
从坐着的地方,我可以透过窗户、透过摇摆的松树和白杨木,看见白色泡沫自越来越大的海浪中飞起。在雷鸣声中,闪电仿佛就要击中近处的海面。随后,在持续的闪电中,疾走的层云、翻卷的树梢、大地与天空,全都纠缠在一起。我站在厨房窗前,看着外面的世界,手里握着一个空杯子,感到十分满足。
清晨时分,我四处游荡,恰似侦察员围绕凶案、暴乱等暴力事件搜索证据,想看清楚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对自己说:这是动乱景象,风雨来袭时的景象啊。要记得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再后来,我看到折断的树枝和横倒在地的自行车,不禁又想:当风雨来袭的时候,我们不仅明白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上,而且还会感到,我们经历着同样的生活。
一只小麻雀,掉进了泥泞中——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要死了。我充满好奇,却无动于衷地描摹着它。大雨倾盆,打湿了我的本子和素描。
20很久以前在这个地方
那天我沉迷在思绪之中,疲惫不堪,于是踏上那条小路。我并未特别想寻找什么,也没想好目的地为何处,我只是想走遍每条我所涉足的小路尽头——像一个迫切想归家的男人。我就这样走啊走啊,思绪飘忽不定。突然间我抬起头,那条小路蜿蜒在我面前。那里,在树木之间,我看见一座屋顶,看见小路绵延出甜美的曲线,看见两旁的灌木丛林和初秋的第一批落叶。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令我着迷,我在路中间停了下来,看着路面自行车的痕迹伸展向前,路面映着柏树的阴影。我左手边的树木,小路温柔的曲线,澄净的天空,所有这一切呈现的方式——这个地方是多么美丽啊!
我和这条小路有了一种温润的沟通,尽管是第一次造访此地,我却感到仿佛已在此生活很久。为什么这一切对我来说那么美丽?此处的景色像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地方。我是如此经常地惦念它,此刻就在我眼前的这条小路,它甜美的曲线,树木的阴翳,还有驻足于此品味美景的愉悦。我对它的想念这么深,以至于此刻倒像是在回忆之中,沉浸在很久以前就曾见到过,却被我忽视了的回忆之中。
但是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我知道我是第一次踏上这条小路。我从未奢望再回到此处,也未曾贪婪地想在此长留。我的愿望只是忘记它,就像我们都会忘记所经过的小路那样。我的思绪不能沉溺于此。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因此,即使这美景让我慨叹,我还是继续前行。我想忘记看到的一切。可是,我永远忘不了它,永远。
回到城市的喧嚣后,再次投入日常嘈杂的生活里。那条小路,那个地方,就会再次在记忆中浮现。我越想忘记它,就越对它迷恋。这次,它是个真实的记忆。我的确踏上过那条小路,那美景将我深深地打动。但是——多么惭愧——我那时是那般匆忙急躁。曾被我抛在身后的地方此刻又重回眼前,它现在属于我的记忆,我自己的过往。
是什么使我难以摆脱它?是它那浓郁的美丽,就是它。是偶然邂逅未曾预料到的美景和奇妙之地。我曾看到过它,为它敞开双目和心灵,对此我毫无疑义。也许正是因为我深信不疑,我才为那次看到的美景所震惊,随后又继续踏上前行之路。但曾被我抛在身后的美丽,总是会在如下的时刻,以如下的情形再现:
1.当置身人海之中,和别人一起用餐,与朋友和熟人聊天,被琐事困扰之时,我突然就会想起那条在我面前蜿蜒的小路,那些柏树和悬铃木,那座神秘的小屋,路面的落叶。我会久久地怀念它们,难以将它们从脑海中抹去。
2.夜晚,当我被雷声与暴风雨惊醒,或是电视里那个女子在对我说着明天的天气情况时,我会突然幻想,暴雨与风雪将怎样席卷那条小路。我听着雷声,想像着闪电击中附近的某处。当天地交合在一起,当见证我沉寂的梧桐木在狂风中摇撼,当暴风雨将一切恢复本来的面目,谁知道人们会发现怎样的美丽?而我却在此,为诸多愚蠢的事情耗费着自己的生命,远离了那片天地。
3.如果再次回到那条小路,那个地方,回到那片我曾驻足品味美景之地,就站在那里等候,我的生活也许就会步入迥然不同的道路。它会怎样发生呢?我不知道。我想过段时间,我仍会继续沿此路前行。在内心深处,我明白,这条道路会将我带至完全不同之处,而一旦我抵达此处,就会体味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21孤独男人的房子
这是一栋孤独男人的房子。它坐落在山顶,一条蜿蜒小路的尽头。路面时而是石灰的白色,时而呈青草的绿色,尽头消融在山顶。我们此刻就站在这里喘口气,感觉风的清冷凉爽。如果你再走远一点点,就会蓦然看到山的另一面。你所立之处面南,大风止息,阳光普照,温暖你的身体。道路此处这般荒芜、无人问津,蚂蚁在此筑建他们的巢穴。有时甚至很难区分路面与野地。
无花果树,穿孔的碎砖头,塑料瓶,不再透明的塑料包装袋的碎片。这里有时很热,有时有风。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孑然一身的男人,一定是他把这些东西带到这里,堆在这里,因为这里再不会有别人的足迹。
曾有一段时间,他并不是形影相吊。他来这里的时候,还有妻子相随。人们说她是一个好女人。她有些朋友在这附近,在山腰处的房子里生活。但是她也没有亲人,就像那个注定要孑然一身的男人一样,没有一个人来自她出生的城镇,那些朋友大多来自黑海沿岸的某个城市。如果我听到的没错,那个孑然一身的男人在那里曾是家财万贯。他曾很富有,但是,他总是不会和人相处,以至于他总是困难重重,像他在此地生活一样。人们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他们总是面露微笑。不,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有一天,他的妻子不得不住进了山下的医院,他也去了那里,那家医院。不久他的妻子就告别了人世。这些事情有很多年了,他的妻子病了也有很多年。现在,他只知道看电视,抽烟,找麻烦。夏季,他会在海滨的酒店里做侍应生。
只是,那个电视节目让我有些震惊。从他屋内、从这座山峦间望出去的,一览无余的风景,是多么销魂、奇异。一个人可以在此生活多年,远眺其他的山峦,远眺微风吹拂过的海面上太阳的影子;看着从各个地方驶向这城市的船只、岛屿、来往穿梭的渡船;看着临近低处的拥挤人群,他们距他那么遥远,再不会伤害到他;看着远处融入清晨雾霭中的、缩小了的清真寺和房屋;看着整个城市。很多年前,就没有人在此再建造房屋了。
一只精神抖擞的海鸥发出长长的鸣叫。微风送来下面某处收音机的声音。
人们说,事实上,他的确曾从出生的故乡带来过一些资财,这座房屋就是明证。他用整洁、干净的瓷砖建造屋顶,排列整齐,屋顶的突出部分用上好的白铁皮建造而成,外圈砌以石子固定。走近房屋的后面,你会发现厕所是用干煤球做成的,塑料水箱是后来加上去的。在荆棘、灌木和小松林中,可以看到椅子、木板和一些废弃物。
一天夜晚,我们站在风中,远眺临近山峦中的城镇,望着那些以相同砖瓦、塑胶制品、石子建造的房屋。这时,那个男子走了出来,久久地、阴郁地盯了我们一会儿,他的手里拿着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块铁东西,也许是个小铁壶柄。这会儿我发现,他的房屋就是由类似的一大堆金属线、管道和缆绳捆扎而成的。
他扭身走进房去,消失了。
22理发师
1826年,奥斯曼军队在西方人面前遭受了一连串惨败,过去一直作为帝国军队的近卫军,反对按照欧洲标准对其进行现代化改造。这之后,国家的改革者苏丹马哈茂德二世(MAHMUD Ⅱ)派遣他的新军攻打位于伊斯坦布尔的近卫军总部,并将其夷为平地。这不仅在伊斯坦布尔的历史上,而且在整个帝国的历史上,都是一个重要时刻。从那时起,土耳其所有公立中等学校的学生都被教导,要效法西方现代化,从民族主义的角度看问题。这被称为“利好运动”。在这利好运动中,鲜为人知的是,市中心有上万近卫军卷入了这场冲突,大屠杀充斥街巷、店铺,改变了伊斯坦布尔的面貌,其痕迹至今仍随处可见。
无可否认,主张现代化的民族主义历史学家所讲述的,确有其真实的一面。在过去的四百五十年里,绝大多数身居要位的近卫军都隶属于苏菲教派的比克塔西教派,他们与城中的大部分商铺主关系密切。那时近卫军遍布城市各个角落,全副武装在街上巡逻,扮演今天的警察和宪兵的角色,控制着各类店铺。他们气势汹汹地出现在街头巷尾,与国家改革势力形成强有力的对峙。于是,马哈茂德二世首先将他的军队派至各个咖啡馆、理发店,其店主大部分都与近卫军过从甚密。为了保护军事胜利的成果,他下令关闭了所有咖啡馆和理发店。(其做法正如同许多苏丹一样,特别是穆拉德四世[MURAD Ⅳ]。据说后者至今仍乔装改扮,为了镇压街巷中的反叛者,夜间在城市街头逡巡。)这里,我想把这种做法与我所生活的时代做个平行比较:新共和国也同样偏爱关闭报社。直至不久以前,城市中的咖啡馆、理发店,(还有我童年时代常见的共乘出租车——多姆小巴[DOLMUSES],)仍然是各类消息、传闻、流言飞语、彻头彻尾的谎言、怒火中烧的传言,以及反政府情绪滋生、蔓延的地方,以此来抵制宗教领袖和政府的宣传口号,为密谋反抗政府铺平道路。同时,清真寺、教堂、市场,以及博斯普鲁斯沿岸村落的周边地区也同样会散播各种消息,起到了地方报纸的作用。
在那些日子里,伊斯坦布尔涌现出了许多幽默杂志,这其中就有最为著名的《秃鹰》(VULTURE)。它们对城市的光怪陆离过分藻饰、夸张,极大地传达了那种反抗情绪。因此,我童年时代,它们在所有理发店里都极受欢迎。如今,总有电视台爱大声喧嚣,淹没了以前的那些信息渠道,并削弱了弥漫于城市咖啡馆、理发店等处的各种传言和抵制情绪的威力。毋庸惊奇,随着电视的发明,伊斯坦布尔幽默杂志的黄金时代已经迎来了它的末日,而其销量曾经几近百万。(很多年后,我走进纽约的理发店,看到等待理发的人们,手中拿的并非幽默杂志,而是人手一册《花花公子》[PLAYBOY],我并未感到有多么惊讶。)而《秃鹰》,曾是我童年时代每家理发店都有的杂志。后来人们才知道,它的所有者优素福·兹亚·奥尔塔克(YUSUF ZIYA ORTAC)曾接受过一项私人基金的秘密援助。这基金属于民主党领袖阿德南·曼德列斯总理(ADNAN MENDERES)。这类做法始于1870年代,那时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ABDULHAMIT)为控制反对人士,将其出版物全部收购。这个传统以一种微妙的形式延续至今。
孩提时代,在理发馆等待理发时,我总是爱随手翻看《秃鹰》杂志,时不时研究一下那些国内漫画。那上面的小市民们望着商品的价签目瞪口呆。有时,我会开心地读着讽刺某些老板和秘书的笑话,或是一些小故事。故事多出自深受欢迎的幽默作家阿齐兹·内森(AZIZ NESIN)之手;还有那些从西方杂志上摘录的卡通画。此外,我的耳朵还一面留心听着周围人们的谈话。当然,讨论最多的话题还是足球比赛和赌球。有些人,例如头号理发师图托,总是喜欢一面穿梭于三个顾客的椅间,一面宣扬他对拳击和赛马的看法,有时他会去玩这些玩意儿。他的理发店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维纳斯,坐落在一条小巷尽头。小巷就位于我们在尼尚塔石的家所在的那条街对面。图托是一个看上去很疲惫、白头发的阴郁男子。理发店还有两个更为年长的店主。一个是秃头,人很急躁。另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留着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式的稀疏胡须。我记得,他不大愿意和顾客们聊物价上涨,附近开了哪些商店,时下流行的歌星、影星或是国内民主政治等一类话题,倒是更乐意谈谈国际事件和世界形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有些地位显赫、内行、有权势的上等人光顾时,这几个理发师总会用谦卑的口吻问,“当然,我们不知道……”而一旦他们令其开口说话了,就会迅速将话题转到这些人的专业领域和强项上来。如果能够得到诸如“这值多少多少里拉”或是“那艘货轮比足球场还大”之类的答案,如果这些人告诉他们,某个著名政界要人其实权势微弱或是有过懦弱之举,理发师们要么就会像小鸟那样,嘴里发出类似“呃——呃——呃”或“咯——咯——咯”的嘀咕声,要么就会突然暂停正挨着皮肤、光滑前行的剃刀,这时理发师和顾客就会在镜子里盯着彼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有趣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