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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秋离

陈墨说,如果要为陈秋离找一个参照,最合适的形象,该是陈忠实《白鹿原》里的男主角白嘉轩。

《白鹿原》有一个令男性读者心潮澎湃的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尽管今年六十岁的陈秋离只娶过四房女人,他的人生之豪壮,却不亚于白嘉轩。

酒酣之际,我曾劝陈秋离写回忆录,只需如实记述,便是一部壮阔的史诗。他不语,忽而滔滔背起了《庄子》:“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只手把杯,摇摇欲坠。

陈石留给我的文稿,其中写到陈秋离的早年。这是一篇三千字的残稿,据我推测,大概只写到一半。文章开头,陈石交代,有一天在办公室,我向他推荐国亚《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这激起了他的灵感,遂发愿写自己的家族史,从太爷爷陈飞龙写起,四代人,一百年,以家族沉浮,观鹅城兴衰。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超脱了这个家族,可以局外人的立场,写局中人的故事,哪知一旦动笔,还是无法忘情,每写一节,仿佛记忆之躯被剜去一块血肉。写到1973年陈秋离与家庭划清界限,便无以为继。

陈秋离生于1954年。他的名字与姐姐陈春成恰成对应。陈春成生于1950年暮春,父亲陈勿用取《论语》“春服既成”之说,可见风雅,同时,这也寄托了陈勿用对新政权的观感。待陈秋离出生,陈勿用担任主编的文学杂志《鹅湖》刚刚遭禁,他被《鹅城日报》公开批评。虽然厄运的真正降临还要等到三年以后,不过以陈勿用超乎寻常的敏锐,早在1954年的秋天,便嗅到了一股肃杀的味道。

陈秋离6岁那年,陈勿用死于西北的劳改农场。没有骨灰,没有坟茔,没有一字遗言,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缘何而死,死于何月何日。与他同赴西北的三个鹅城人,只有一人归来,幸存的原因却是发疯。后来陈秋离找到此人,询问父亲死因,那人双目呆滞,口水长流,喃喃自语,形同啜泣,陈秋离只听懂一个字:饿。

陈勿用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家庭随之沉沦。其妻顾英,原是鹅城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受丈夫牵连,被发配到仓库当保管员。“文革”潮起,连医院都无处容身,只得携子女回到家乡鹅湖农村,一个叫顾村的偏僻村落。那年陈秋离刚满12岁,身高不足一米五,作为家中唯一男丁,遂与成年渔民一道下湖、出海捕鱼。此后十余年,他一直生存于风口浪尖,生死线上几度徘徊,终得苟全性命。

相比自然的风浪,时代的风浪更加峻急。1973年,鹅湖公社有一个文书工作,革委会领导相中了笔走龙蛇、才名远播的陈秋离,彼时讲究出身,所以给陈秋离出了一道难题,要他与右派家庭划清界限。陈秋离回到家中,彻夜未眠,翌日一早,跪在母亲和姐姐面前,道清原委,磕了三个响头,不顾亲人的泪水,弃家而去。不想造化弄人,有人暗中捣鬼,举报陈秋离曾偷看《红楼梦》等“毒草”,导致他终未通过政审。此事对陈秋离最大的伤害,还不在机遇的丧失,而是他与母亲和姐姐的关系从此浮现裂痕,日后寸寸裂变,永世无以修复。

那年底,依父辈定下的媒妁之约,陈春成出嫁,夫家比陈家还要败落。陈秋离对姐夫周子钦的印象极差,嫌其家贫、身矮、高度近视、略有口吃,除了为人质朴,几乎无一优点,怎么看都配不上美丽而能干的姐姐。结果,周子钦迎亲那天,陈秋离一早起来便开始喝酒,尚未日上三竿,便醉山颓倒,睡在屋后草堆之中,错过了迎亲的队伍和酒宴。待其酒醒,天色将晚,他踉踉跄跄跑到鹅湖桥,只见雾锁烟迷,远方混沌。石桥深沉,隔开了眼前路与身后身。

若干年后,陈秋离写过一首叫《鹅湖桥》的诗,其中云:

小雨初霁,春水犹寒

那个穿麻布衫的少年,在桥上数栏杆

等姐姐归来

桃花落满肩,愁白了南山

鹅城文坛,陈氏三绝独步一时:诗歌、散文、剧本。陈秋离成名于诗歌。不过我始终以为,他不是一流的诗人:1980年代,他作诗超过2000首,泛滥成灾,泥沙俱下,均值被严重拉低。他对待写作正如对待情欲,放纵无忌,不知节制。其一生成败,皆系于此。

我几乎通读了陈秋离的全部诗作,最喜诗中蕴藏的淡淡古意。这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古典主义,如清水芙蓉,毫无藻饰。吾友周百科博学多闻,曾月旦鹅城文坛耆宿,仅三人入其法眼,陈秋离便居其一。他认为陈的诗文,当得起“清雅”二字,却也仅仅是清雅而已,深蕴不足,难臻一流。此论与我不谋而合。

陈秋离随母姊到顾村,原属沦落,然而祸福相依,孰难预料。顾村虽偏,却有渊源。相传顾村人乃吴郡顾氏之后,系大画家“三绝”顾恺之一脉。顾虎头的灵气,留驻山水之间,钟灵毓秀,绵延千载。陈秋离成名之后做讲座,称自己的才华,第一来自父亲陈勿用的遗传,第二来自顾村山水的赋予。他的成名作《骊歌十九首》,便是歌咏顾村风物。

少年陈秋离的阅读,集中于中国古典文学。父亲的藏书早被抄走,所幸顾村一位乡村医生家里私藏了两箱古籍,这成了他十余年的精神食粮。据陈石记载,彼时陈秋离常常一人一书一扁舟,徜徉于鹅湖之上,晨出昏归,其人一袭布衣,丰神俊朗,飘然出尘,宛如古画中人。

自少年时节,陈秋离便不乏爱慕者。其中一位,即把藏书倾囊相赠与他的乡村医生的幼女,论起来,还是他的远房表姐。此女姿容平常,自觉难入陈秋离法眼,遂尝试曲线救国,主攻陈秋离的母亲顾英:她不向自己的父亲学医,而拜在顾英门下。陈春成出嫁以后,她更有理由留在陈家,照顾顾英的日常起居。1977年,在顾英的严命之下,陈秋离与比他大一岁的顾家女孩结婚。两年后,陈石出生。

1980年,陈秋离作诗《骊歌十九首》,发表于刚刚复刊的《鹅湖》杂志,杂志主编正是其父陈勿用当年的同事兼学生。此诗一出,惊艳江南。三个月后,陈秋离被招入《鹅湖》杂志社,于是挈妇将雏,重返鹅城。翌年,他与妻子离婚,沉默寡言的顾氏女怀抱牙牙学语的陈石,回到顾村,投奔在故乡养老的婆婆。陈石便由奶奶和母亲抚养成人,对父亲的印象,仅限于昏黄的照片、月底的汇款单,与奶奶、母亲的缄默和呵斥。直到他考上鹅城大学,奶奶才将往事和盘托出,并要他记住:她没有陈秋离这个儿子,除非她死了,否则陈秋离永远不能进此家门。然而,十九年的冷藏,导致陈石对陈秋离已经丧失了仇恨,唯有无尽的漠然与茫然。

陈秋离离异之后,旋即与一位女诗人成婚。不出一年,女诗人因车祸身亡。陈秋离为她写下了一组悼亡诗,哀感顽艳,凄入肝脾,风靡一时,鹅城的文学女青年几乎人人成诵。对此,陈墨以大不敬的口吻嘲讽道:陈秋离以失去一个女人的代价,得到了至少一百个女人,这无疑是他一生最成功的一笔生意。

这“至少一百个女人”当中,包括陈秋离的第三、第四任妻子。

第三任妻子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身材高挑,性情温婉。她与陈秋离的婚姻维系了近五年,育有一子,即陈墨。陈墨出生不久,便陷入了父亲与母亲的冷战。幼年的他对父亲的唯一印象,是陈秋离在摔门而出之前,还得照一下镜子,把长发收拾整齐。

在丈夫的才华与风流之间,语文教师无法达成平衡。那年头,诗人若不浪荡,反而是咄咄怪事。问题在于,陈秋离在外面胡天胡地,却不以为耻,不仅携情人出入鹅城文坛,有时还带到家里,这便打破了妻子容忍的底线,二人只能离婚。陈秋离倒也豪气,除了藏书,房子、存款,当然,还有儿子陈墨,都留给女方。大半年后,语文教师嫁给了一位同事,他们没有再生育,继父对陈墨的疼爱,远胜于其生父。陈墨对继父的敬爱,同样远胜于对生父。他称继父为爸爸,对陈秋离则直呼其名。

1988年,陈秋离搞大了一个女大学生的肚子,此女不愿堕胎,遂从鹅城大学中文系退学,与陈秋离结婚。那年她仅20岁。其父比陈秋离大十岁,原本相识,一直称兄道弟。后来陈秋离赠书给岳父,便题签“岳父兄”。剡教授作诗贺喜,有“不忍尊兄登泰山,堪笑贤弟入东床”之佳句,绝倒一时。

陈秋离素怀经世之心,从不以文人自命。何况在1980年代,文学与政治,本是如胶似漆,缠杂不清。借助《鹅湖》杂志的平台,他成为鹅城文化活动的组织者之一。1989年春夏之交,他与同道筹划了一场主题为诗歌与政治的研讨会,邀请数十位江左文化名流与会。不想开会前一日,妻子出现早产迹象,他被岳父兄叫到医院,守候了三天,孩子并未出生,却错过了盛会。

谁能想到,这将构成他一生最大的转折。那次会议全程都在当局的监控之下,据说在鹅城宾馆的会场,安装了十个窃听器。会议记录,日后都成罪证;炮轰体制的名流,无人逃出法网。

陈秋离的处境十分微妙:他是组织者,自然无可抵赖,故一并被捕;他未参会,会上猛人辈出,炮火飞扬,无形之中,弱化了他的罪责。最后警方开出条件,令他写一纸悔过书,换来了不予起诉的决定。

秋色苍茫,陈秋离走出看守所,看见一个四个月大的女婴正向他微笑。他顿时感觉天空变小了,时间如冰雪,在他心中缓缓融化。岳父兄给女孩取名陈青莲,被他改作陈余——劫后余生,他要重建生活。

1980年代提前终结,三十五岁的陈秋离则提前进入中年。

他从此不再写诗。

作为文人的陈秋离,一生风光尽在1980年代。尽管有一个黯淡甚至不堪的结局,然而那是一代人共同的伤疤,他们的失败是如此壮烈,以至不能称之为悲剧。

换作他人,也许会把那个年代的光荣与梦想存进记忆的银行,够吃半辈子利息。陈秋离则不然,他对1980年代的中国及其个人,一直持批判态度,这在其同代人中,几乎绝无仅有。记得他打过一个比方,称那是一个吃撑了的年头,此前则是一个饿慌了的年头;而且吃饱了只是美丽的假象,吞进肚里的东西,充满兴奋剂、膨化剂之流,不是化作废气,就是残留毒质,从而导致1980年代看似大腹便便,实则空空如也,高潮过后,速归贫乏。后来他给王蒙《坚硬的稀粥》写书评,以陈余的名字发表于《鹅城晚报》,标题便是“理想主义是一种狼奶”。

对1980年代的反思,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1990年春节,陈秋离终于豁然开朗。他挥手作别虚妄的激情,迅速转换角色,成为鹅城电视台的编剧。当然,没有编制,还得用化名:“陈秋离”三字在彼时的鹅城尚是禁忌,于是一个叫陈余的天才编剧横空出世。他创作的方言小品《东游记》,共计一百集,演了四个月,轰动整十年,陪伴陈石、陈墨那代人度过了1990年代的暑假。再后来,那个叫陈余的大学女生,将《东游记》改编为话剧,在鹅城大学激起了同样的轰动。

陈秋离编写的剧本,以新奇著称,结局每每出人意料,令观众拍案叫绝。然而他作为主角的人生剧本,剧情却十分老套。他的编剧生涯,在如日中天之时,毁在了女人身上。鹅城电视台的一位女主持人,号称当家花旦,与他合作期间,眉来眼去,勾搭成奸。虽然二人都不欲张扬,一直暗中行事,但是天下哪有不破的奸情呢?用陈墨的话讲,偷情若不被抓,偷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半。

他们的奸情败露,像一幕蹩脚的闹剧。有一晚做完节目,二人在办公室盘桓,女方动静太大,竟引来值夜班的技术人员。那是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书呆子,初涉世事,不解风情,耳闻压抑不住的叫喊,以为有人自杀,遂大呼门卫上楼。慌乱之中,陈秋离磕破了脑门,鲜血长流,紧急送到医院,上身依然赤裸。

尽管电视台领导有心弹压,奈何当事人都是鹅城名流;人民热爱绯闻,何况是深夜捉奸的性丑闻。不出一周,此事传遍鹅城。陈秋离豪气不减当年,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最终,他被辞退,女主持人留在了电视台,不过转到一档旅游节目。

事发之后,曾在黑道厮混的光头汉子岳父兄把陈秋离堵在医院门口,拳打脚踢,导致他前脚出院,后脚进院。待陈秋离头裹纱布、臂缠绷带回到家中,年轻的妻子怀抱陈余,正坐在五楼的阳台边上,要他立誓,从此不再背叛家庭。与女人吵架,陈秋离可谓老油条,哪里会吃这一套,他脖子一梗,坚决不从,说有本事你就跳,把女儿给我!妻子还没来得及作态,陈余便号啕大哭,陈秋离立马崩溃了,忙说:我发誓我发誓!

2011年,大概是秋末,我和陈墨一道,参加一场文化会议。会上无聊之极,我正埋头刷微博,手机震动。陈墨发来消息,让我注意后排左起第四人,此即那位女主持人,陈秋离的老情人。我回头瞥了一眼,此女已经是半老徐娘,不过眉眼之间,依旧风情万种。我回复陈墨:覆水可收,以报旧仇。陈墨明白我的意思,回道:滚!

大学期间,陈墨曾苦追他们学院的院花,女生虽读经济学,却热爱文艺,气质高冷,油盐不进。陈墨使出种种解数,包括将女生带到陈秋离家中,为其引荐鹅城文坛的传奇人物。他自以为妙计,实则是一招臭棋。年过知命的陈秋离,望之则似四十,长发垂肩,俊逸之中不乏沉郁,对少不经事的女孩极具杀伤力。女生一见陈秋离,便把陈墨冷落一旁。二人从海子谈到里尔克,从陈秋离的情诗谈到中国文学的未来,越谈越投机,不觉长夜将至,陈墨如坐针毡,却不敢开口打断。此事结局如何,陈秋离与女生到底有无故事发生,陈墨一直语焉不详。不过,号称情圣的他求爱失败,却成其爱情史上最不体面之事,日后每每说起此节,齿间犹带无尽恨意。他对陈秋离不敬,这应是原因之一,我猜测。

回到1994年,陈秋离被逐出鹅城电视台,前程茫茫。彷徨之际,有二人伸出援手。一是痛殴他的岳父兄,待怒火熄灭,他们还是意气相投的翁婿和兄弟。岳父兄不忍见陈秋离一蹶不振,遂提议开广告公司,他出钱,陈秋离出力,股份各半。

公司开张,生意何来?岳父兄献计,陈秋离遂厚起脸皮,敲响了早已反目如路人、十余年疏于往来的姐姐家门。前不久,姐夫周子钦被召回鹅城大学,受命改组经济学院,同时被鹅城市政府聘为参事,但凡重大经济决策,都向他咨询,同事纷纷恭维他为鹅城首席经济学家,一时风头无两。对于这个抛妻弃子、声名狼藉的弟弟,陈春成虽不待见,周子钦却不记仇,经他疏通,政府机关马上给陈秋离的广告公司送上两个大单。自此,钱如流水而进,不出五年,盆满钵满,陈秋离成为鹅城文坛第一个千万富翁,开起了宝马车,住进了海景房。

陈秋离的商人生涯,结束于2003年初。公司年夜饭那天,他忽然宣布金盆洗手,撤出全部股份。此言一出,直如平地惊雷,炸翻满席宾客。岳父兄当场问他:是不是老酒喝多了?其时广告公司稳居鹅城魁首,日进斗金,陈秋离萌生退意,无人能知其故。

我就此问过陈秋离,他答:西风起,鲈鱼堪脍。

固然风雅,却是托词。广告公司壮大之后,陈秋离便当起了甩手掌柜,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面游山玩水。他若像张翰那样思乡,正该回来经营公司,何必退股?

也许,这是一种精神乡愁?

陈墨提供的答案,更易让我接受。2002年晚春,陈秋离正在川西旅游,接到周子钦电话,其母与原配夫人在顾村一同病故,死于食物中毒。待他赶回,葬礼已经接近尾声。鹅湖桥头,烟波浩渺,暮光凄迷,如三十年前一样,他瘫坐地上,悲恸欲绝。诗中的姐姐终于向他走来,二人抱头痛哭。渡尽劫波,终是骨肉,两行清泪泯恩仇。

在顾村的灵堂,陈秋离见到了已经长大成人、正在鹅城大学读大四的陈石。这个一身土气的儿子,就像一块刚从鹅湖捞出的石头,硬生生把他堵在门口,对他说:奶奶临终之际,让我认你,我明白奶奶的意思,她怕我从此孤苦无依,生活艰难。我答应奶奶,只是为了让她瞑目,今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没有一分关系。说罢,一拳砸在木门之上,陈秋离忽觉心如刀绞。

这一幕,出自陈墨转述。陈墨说,当时陈秋离的脸色,比他身上的孝袍还白;还说,要不是事前他和陈春成苦苦劝阻,陈石恐怕要对陈秋离动武。

此后陈石再也没有对陈秋离说过一句话。他倔强的冷漠,让陈秋离意识到,他的生命,貌似繁华,实则贫乏;貌似拥有一切,实则充满残缺。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反省过往,规划余生。

晚年陈秋离的最大遗憾,正是这两个儿子都不愿承认他这个父亲。陈石对他,始终冷眼相待;他赠送的钱物,无论贵贱,皆被原封退回。陈石毕业那年,一贯清高的他不惜低眉顺眼,找到曾一同写诗却常为他鄙弃的鹅城日报社社长,以二十万的价码,帮陈石进入《鹅城日报》。然而陈石终究叛出,命运由此脱缰,奔向死亡,令他质疑当初的决定,对陈石愈发愧疚。

陈墨对他,亲热背后,却是不恭,他的钱,陈墨拿起来从不手软,只是哪怕从他手里接过银行卡的刹那,陈墨依然一脸嘲讽的微笑,令他想起年轻的自己——差别在于,他嘲讽的是时代,陈墨嘲讽的却是他。

我与陈秋离的交谊,源自陈石与陈墨兄弟。所以我一直以长辈待他,他却坚持喊我“老弟”,并不许我称他“叔叔”或“老师”,理由是我辈性情中人,不必拘于礼数。因而我送他的书,只能一律题签“秋离兄”。陈余说:你们俩,一个老不正经,一个小不正经。

陈秋离第一次招我喝酒,发来信息: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我回道: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陶渊明的《停云》,是他最喜欢的古诗。他说,这一问一答,足见你我知心。我们迅速成为忘年交,就像我与陈墨一见如故,成为好兄弟一样。他酒后尝言:与老弟相见恨晚,不能招为东床快婿,痛事;能与老弟樽酒论文,指点江山,快事,痛快,痛快!我答:“岳父兄”之说,第一次是雅,第二次就俗了。他大笑。

当我走近陈秋离,才发现这个以风流潇洒著称的形象,内心是何其寂寥与苍凉。他退出商界以后,潜心读书,用时三年,通读二十四史。“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这一番沉潜,使其文风剧变,从清丽、华美,转而素朴、幽远。如果说他早年的文章如精美的琉璃,晚年的文章则如厚重的古钟。然而,陈秋离好古,却无暮气。他六十华诞那天,我请一位书法家朋友题写了两句古诗:摧折渐添双鬓雪,扶摇犹盼九霄风。

陈秋离和我在一起,好谈政治。按理说,他是过来人,备受强权摧折,而且通读国史,对时局的洞察,该如老吏断狱,一针即可见血,实则他的判断,基于对人性和未来无可救药的乐观,大都幼稚不堪。譬如他见法学院出身的官员执掌国柄,便高呼“法治的春天”;一位名流被捕,我说此番难逃牢狱之灾,他说一月后必归自由,相争不下,于是打赌……他家里珍藏的泸州老窖,就这样被我喝光了。酒喝高了,我便数落他:你不懂政治。他笑笑,道:你不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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