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底的一个上午,我正校对杂志样稿,收到陈石发来的消息,内容是他的死亡。愚人节快到了,我以为这是玩笑,便把手机搁在一旁,继续校对。拿起红笔,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陈石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于是重读了一遍信息,发现讣告结尾标明了发信人:弟弟陈墨哀告。
我从未听陈石说起他还有一个弟弟。
陈石火化那天,我一早赶到殡仪馆。吊唁者中,我只熟识鹅城大学的剡教授,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哀伤溢于言表。轻声招呼了两句,我正待询问陈石的身后事,一位身量极高的青年快步走来,剡教授给我介绍:这是陈墨,陈石的弟弟。
当时我不会想到,在此场合见到的陈墨,日后将成为我的好朋友,正如我不会想到,那日吊唁者不足十人,却有半数,将陆续进入我的生活与命运。
陈墨十分热情,给我介绍他的家人:那对老年夫妻是姑姑陈春成和姑丈周子钦(我答:听过周先生讲课);那个哭红了眼睛的少女是妹妹陈余;那个穿红衣服的胖子,欸,他听说陈石去世,特地从美国赶回,早晨刚到,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是姑姑的儿子、陈石的表哥周惜朝;远处那个长发中年人,是父亲陈秋离……
我听到陈秋离的名字,凛然心惊:鹅城文坛,谁人不识陈秋离?原来,他竟是陈石的父亲。只是这一对父子,实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同样,将陈石与陈墨置于一处,恐怕无人能够判断他们是亲生兄弟。陈石身材中等,相貌平淡,摘下棒球帽,愈发灰头土脸,俨然水电修理工。陈墨则酷肖其父,额头宽阔,眉目清秀,身高则更胜一筹,足有一米八五,也许因为太高了,身体习惯性前倾,看起来微微有些驼背,不过这非但无损他的美男子形象,反而给人以骨骼清奇之感。
我问陈墨:杂志社还有一些陈石的藏书,怎么处理?要不你哪天有空,过来收拾一下?他手一挥:你做主好了,有用则留,无用则弃。我心底微凉,环顾陈家人,除了陈春成和陈余,余者脸上皆无一丝哀容。直到陈石的遗体入炉,陈秋离才抹了抹眼睛,陈墨嘴角抽搐,周惜朝仰望苍天,仿佛在搜寻陈石冉冉升起的灵魂。
那次见面之后,我几乎忘了陈墨。
陈石搁置在杂志社的藏书大约二十本,他曾说有空便来搬走,辞职之后,却不见踪迹。从殡仪馆回到办公室,我在书柜深处翻出这些书,一一掸去灰尘,如掸去时光的痕迹。沉吟半晌,留下三本,一是昌耀的诗集,一是加缪的小说,还有一本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结尾一段,他画过横线:
我一路乘船、火车回家,穿过了广袤的国土。看到了稻田、鱼塘、水渠、绿树掩映下粉墙绰约村镇组成的田园风光;看到了一个接一个嘈杂拥挤、浓烟滚滚的工业城市;看到了连绵起伏的著名山脉,蜿蜒数千公里的壮丽大川;看到了成千上万、随处可遇的开朗的女孩子。
我读到这里,不知缘何而心痛。陈石的过早死亡,使他的文字,甚至他读过的文字,都染上了浓浓的挽歌气息。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网上埋头下棋,有人敲门。陈墨一身淡黄衣衫,脚步轻盈,仿佛踏歌而来,恂恂然,翩翩然,不只两位女同事,连我都眼前一亮。请他到会议室喝茶。他道明来意:陈石有一份文稿,与我有关,故而交给我保存。我问:有没有考虑给陈石出一本纪念文集,把他的小说、散文都辑录进来?你们如果忙,我可以效劳。他摇头,说陈秋离有言,人生识字忧患始,文章误尽陈家人,希望他们兄妹三人都远离文字,至少不以文字为业,给陈石出遗集,陈秋离肯定不会同意。我说:秋离先生无所不写,著述等身,我这里还有他的两本书呢,他为什么反对儿子出书?陈墨狠狠道:毫无意义!见我发怔,他捋了捋头发,解释道:这是陈秋离的原话。
他直呼陈秋离之名,而不称父亲。我想起陈石,从来不提陈秋离。他们的父子之情,如一个深不可测的谜语。
我留他吃晚饭,他毫不客气,说听过我的一些故事,最是欣赏酒徒这一点,久闻我酒风浩荡,有意领教。二人相视而笑,如见肺腑,仿佛瞬间交谈了千言万语。那一晚先饮泸州老窖,后喝大梁山啤酒,果然酒逢对手,酣畅淋漓。
作为酒徒,我有一个偏见:以酒论人,由酒品可知人品,虽不中,亦不远矣。与陈墨喝酒,不用相劝,兴之所至,抱瓶狂饮,可见其人至情至性,一派天然,足以腹心相照。此前与陈石共处,我说话必须字斟句酌,生怕一言不慎,触痛他敏感的神经,同事一年,我们开过的玩笑屈指可数。和陈墨在一起,没有不能谈的话题,没有不能开的玩笑,他笑起来,双眼如弯月,照见天地一片喜色。
除了陈石,陈家人都是海量,而且女犹胜男。后来我与陈余拼酒,一败涂地。陈墨说,这是遗传,从他太爷爷那一辈,便屡出酒国英雄。青年陈秋离,适逢饥馑时代,为解酒瘾,竟偷来医学酒精,兑水来喝,差点一命呜呼。
陈墨几乎遗传了陈秋离的一切,除了文学天赋;正如除了文学天赋,陈石几乎与陈秋离毫无瓜葛。陈墨的文字并不差,丽句清词,缠绵悱恻,最讨女生欢心,然而不懂为文之道,不知轻重缓急,不能收放自如,文章写到一半,气息便乱了。他写自己的艳史,一流题材硬是写成了三流文章。我一边读,一边惋惜。这厮毫无自知之明,问我感觉如何。我答:结合你文中的案例,就像与女模特做爱一波三折,临近射精,接到前任的电话,忽然疲软。
陈墨曾经是诗人。当然这个“曾经”,时长不足一天。回顾往事,他把罪责全盘推到剡教授头上。剡教授与陈秋离相交数十年,对其儿女一向照拂有加。陈墨到鹅城大学经济学院读书不久,便去拜谒剡教授。老人喜欢奖掖后辈,初见陈墨,夸他神清骨秀,灵气过人,状如仙鹤,是诗仙李太白一流的人物,并问他为什么不去写诗,以继承陈秋离的基业。陈墨骨头软,不经夸,顿时飘飘然;剡教授说起青年陈秋离以诗歌猎取美人芳心的故事,更令他血脉偾张,无限神往,白日做起了诗人梦。写诗的法门,自然不能请教陈秋离。他跑到图书馆,借来十本当代诗人的诗集,诸如《滂沱》《独白》,读罢更是信心大增:衮衮诸公,不过尔尔。埋头敲击键盘,一晚写了三五首,在寝室传阅,室友如闻呓语,无人能懂。有人建议他学习海子,去酒吧朗诵,也许会碰到知音。正在兴头之上的陈墨,不知这是善言还是作弄,找到一家熟识的酒吧,以最标准的男中音朗诵了两首诗,喧嚣的台下即刻归于沉寂。陈墨正自踌躇,一位女生上来索要联系方式,他大喜过望,高声问道:你喜欢我的诗吗?女生含羞答道:我不懂诗歌,但是,你真的好像王力宏!
陈墨的诗人生涯,就此终结。
南非世界杯期间,陈墨和我赌球,连输三场,不得不请我吃牛排。当时他正落魄,我说近日气躁就不吃肉了,把你以前写的诗发两首过来,作为补偿。他扭捏半天,最后还是发来两首短诗:
自白
酒后的残梦如鹅湖的黄昏
十二月,暴雪从内心降落
我眼神空无,胡须荒芜
雪落在诗的结尾
诗写于夜的开端
我左手幸福,右手孤独
南风
煎两条鱼,温一壶酒
老白家的灰狗,闻风而来
被我一脚踹走
白小妹,你今天搽的不是桂花油
他问我:这两首,哪个好?
我答:《自白》矫揉造作,近乎无病呻吟;《南风》虽属打油,反而越读越有味道。
他骂道:扯淡!
后来我才知道,《南风》是陈秋离早年的作品。
陈秋离说过,诗人是风流的招牌。陈墨虽非诗人,风流却不让其父。他的本钱,一是形象,二是性情。这厮自诩“潘驴邓小闲”。除了“邓”字,其他确实当得起。据其自述,他在高中就换了三个女朋友,大学四年,以系为单位,通杀全校,连体育系与机械专业的女生都不放过,中途还抽空睡了一位女讲师,被同道誉为“情圣”,有时则唤作“禽兽”。
与陈墨喝酒,他的风流韵事永远是一大谈资。最传奇的一则,当在大三。彼时他受人激将,去追中文系的一位美女。此女才貌双全,倾慕者众,然而陈墨这样的情圣一旦出手,众人便自惭形秽,知难而退,独有法律系一男矢志不移,处处与陈墨较劲,于是成就了陈墨平生最劳苦的一场猎艳之旅。故事的结局,也许你只能猜中一半:美女投入了陈墨的怀抱,同时,那位情敌在与陈墨的竞逐当中,深深折服于他的魅力,竟移情别恋,向他发起追击。
陈墨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手上还有一家咖啡馆、一个摄影公司,不过,我常有错觉,这些工作,对陈墨而言只是业余,女人才是他的主业,甚至是他的宗教。他是浪子,然而他对女色却有一种坚贞不渝的虔诚,他对每一个与他相好的女人,都能倾情付出,“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堪为写照。
我问陈墨,如玩命一般纵情声色,累也不累?他答非所问:我只怕空虚。说起来,一个人过于聪明,便容易厌倦。这是陈氏兄弟的通病:表现在陈石身上,是厌世;表现在陈墨身上,则是玩世。厌世者最终厌倦了自己,玩世者朝歌暮弦,与世周旋,只是为了忘却对自己的厌倦。
玩火者必自焚。陈墨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想还是被花枝绊倒了。他泡过一个女模特,欢娱月余,旋即分手,一刀两断,并无残留。有一晚,陈墨与一帮朋友在酒吧喝酒,恰逢女模特在场,正陪一位阔少。这位爷出身于鹅城三大世家之一的李家,陈墨原也认识,于是上前敬酒,并和旧爱把臂私语了一番。也许他们的动作过于亲昵,令阔少醋海生波,竟与陈墨口角,终而厮打起来。陈墨久历江湖,岂是善茬,抡起红酒瓶,砸中了阔少的手臂,当即骨折。看客报警,二人一同被抓。
欢场斗殴,实属寻常,究问事由,往往都是糊涂账,警方十分头疼,其处理方式,无非各打五十大板,令双方握手言和。这一回,阔少自觉颜面扫地,死活不肯和解,不惜动用家中关系,一定要让陈墨吃苦头。最终,陈墨被处拘留五日,还被讹了一大笔医药费。
陈墨平日浪荡,花钱如流水,并无多少积蓄。放出之后,四处筹款,盘掉了影棚、咖啡馆,才勉强度过危机。事后不久,他打电话叫我立即到咖啡馆去。原来,他将咖啡馆转让与人,说好保持现状,招牌如旧。哪知对方接手不久,竟欲将此改造为快餐店。陈墨听闻,大为不忿,找我审查转让合同,准备与其打官司。我看了两遍,以为合同并无问题,只能劝他消消气,同时体谅一下人家,这年头,咖啡馆如何赚钱,快餐店才是正道。
与咖啡馆黯然作别,一脸懊丧的陈墨陪我走到中山路,分手北去。夕阳西下,他伛偻而行,状如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