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首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45]
孔门以此为《论语》首章,大有深意,它深刻描述了新生的儒家士君子之养成机制、生存形态及其在社会结构中的角色。由此三句话,即可知儒家为何,进而理解孔子之后中国历史演进、中国文明扩展之关窍所在。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
此为《论语》全书第一字,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字。它劈头表明:儒家为学。学字对孔子、对儒家、对中国文明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孔子之前,没有孔子意义上的学、学者。孔子之伟大意义正在于创学兴学,以学养成君子,构建和维护合理秩序。
孔子之前之君子为等级世袭性质的。君子之家有礼、乐之官,即瞽、祝、史,是为“官”。他们保存礼乐政典于某个特定场合,并据此参与家事决策,是为“官府”。君子之子弟在家内由礼乐之官教以诗、乐、书、数,如《舜典》:“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同时,子弟随父、兄,或其才艺出众之臣——他同样也是君子,习射、御之艺。总之,三代君子的六艺之教,皆由承担治理之责的君子承担,而无专业之教者,子弟也非专业之学者。故其所学者为“艺”,实用之技艺,且多于实践中学。
至孔子时代犹然。《先进》: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所说,或为既有之常态。但孔子则已创立新兴之学,其特征是,以读书为学。孔子何以做成这样一件大事业?刘宝楠正义曰:
“学”者,《说文》云:“斆,觉悟也。从教从冂。冂,尚朦也,臼声。学,篆文斆省。”《白虎通·辟雍》:“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也。”与《说文》训同。《荀子·劝学篇》:
“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又云:“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
案《王制》言:“乐正崇四术,立四敎,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国之俊选,皆造焉。”是《诗》、《书》、礼、乐,乃贵贱通习之学。学以大成,始得出仕,所谓先进于礼乐者也……夫子十五志学,及后不仕,乃更删定诸经。《史记·孔子世家》言孔子当定公五年已修《诗》、《书》、礼、乐,即谓此也。删定之后,学业复存。凡篇中所言为学之学,皆指夫子所删定言之矣。[46]
孔子时代,礼崩乐坏,古典君子败坏。孔子乃删定先王之政典为六经,是为“文”,也即《中庸》所引孔子之话:“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在此删定、教授过程中,孔子有所思考,而形成儒家思想。故“六艺(六经)之科”与“孔子之术”紧密相关,但也有严格区别。孔子以六经之“文”教授平民弟子,是为“教”。两者共同构成了学。《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孔子之学首在于学文,六艺之文。弟子通过文而获得行,行之德为忠、信。
由此可以看出孔子之学的新兴性质。三代君子之学,主要是实践中的模仿。孔门之学,则因文而学。原因很简单:孔门弟子几乎全为庶民,无法通过实践学习。但虽然学之方法不同,目的却与三代君子之学,无太大差异。《学而》有两章连续探讨学: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朱子集注:“文,谓诗书六艺之文。”程子曰:“为弟子之职,力有余则学文,不修其职而先文,非为己之学也。”尹氏曰:“德行,本也。文艺,末也。穷其本末,知所先后,可以入德矣。”洪氏曰:“未有余力而学文,则文灭其质;有余力而不学文,则质胜而野。”愚谓力行而不学文,则无以考圣贤之成法,识事理之当然,而所行或出于私意,非但失之于野而已。
本章实际上讨论了学之资格。由此也可看出,孔门之学固可始于洒扫应对,然终必归于学六艺之文,惟此可以养成君子。下一章则指出学之目的: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集解:孔曰:子夏,弟子卜商也。言以好色之心好贤则善。
集注:贤人之贤,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诚也。致,犹委也。委致其身,谓不有其身也。四者皆人伦之大者,而行之必尽其诚,学求如是而已。故子夏言有能如是之人,苟非生质之美,必其务学之至。虽或以为未尝为学,我必谓之已学也。游氏曰:“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也。能是四者,则于人伦厚矣。学之为道,何以如此。子夏以文学名,而其言如此,则古人之所谓学者可知矣。故《学而》一篇,大抵皆在于务本。”
集解、集注对“贤贤易色”之解释似均过于牵强,此为讨论夫妇一伦,可见《论语正义》。夫妇当重德而轻色。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于上章,此处多出事君、朋友两伦,这两者须通过学“文”才可以把握。
朱子释本句“学”曰:
“学而”说此篇名也。取篇首两字为别,初无意义。但“学”之为义,则读此书者,不可以不先讲也。
夫“学”也者,以字义言之,则己之未知未能而晓夫知之能之之谓也。以事理言之,则凡未至而求至者,皆谓之“学”。虽稼圃、射御之微,亦曰“学”,配其事而名之也。而此独专之,则所谓“学”者,果何“学”也?盖始乎为士者,所以学而至乎圣人之事。伊川先生所谓“儒者之学”是也。盖伊川先生之意曰:“今之学者有三:词章之学也,训诂之学也,儒者之学也。欲通道,则舍儒者之学不可。”尹侍讲所谓:“学者,所以学为人也。学而至于圣人,亦不过尽为人之道而已。”此皆切要之言也。
夫子之所志,颜子之所学,子思、孟子之所传,皆是学也。其精纯尽在此书,而此篇所明又学之本,故学者不可以不尽心焉。[47]
然则,儒者之学,宗旨究竟何在?《大学》已经揭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也即,由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经由修身,而齐家、治国、平天下。《礼记·学记》:
发虑宪,求善良,足以闻,不足以动众(郑玄注:宪,法也,言发计虑当拟度于法式也。求,谓招来也。之言小也。动众,谓师役之事)。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注:就,谓躬下之。体,犹亲也)。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注:所学者,圣人之道在方策)。[48]
“学”字对儒家给出了界定,肯定地说儒家是学。从否定的角度说,儒家不是宗教,孔子并非康有为所说之“教主”。孔子之首要贡献就在于创造了人们可平等参与的现代之“学”。不过,接下来的经文将表明,儒家之学亦非西式哲学。
而
学只是开端,学另有其目的。为此,由学尚需更进一步,这就是“而”字之义。“而”为转折之词,《康熙字典》引《韵会》:“因辞,因是之谓也。”其所举例句即为“学而时习之”。
孔子以文教弟子,欲教弟子以先王之道。其目的则在养成新式士君子,行道于天下。故孔子之学为伦理与政治之学,不实践,则无学。弟子从孔子学文,而后“习”之,化为可实践之“艺”,方为真学。故六经亦名六艺。“而”突出了这一点:“学”内在地指向“习”,“学”也唯有经过“习”才臻于完成。
时
集解:王曰: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之。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说怿。
朱子集注云:“既学而又时时习之。”总之,传统经学一般认为,“时”就是时时或者定时。
不过,“时”还可有另一解。“时”之义取决于下面的“习”之义。孔子之学乃在养成君子。弟子固须学“文”,然而,此“文”指向实践。唯有通过实践,君子之学才算成熟、完备。君子之德需要道德、伦理的实践。这样的实践,有一部分对任何人都自然存在,不待外求,如孝、悌之德。然而,有一部分德,却只能见之于公共性君臣关系的实践中,比如忠、信。同时,君子亦须掌握治理之技艺,弟子在学六经之文后,可在治国实践中习得。也就是说,治国实践本为君子养成过程中所不可缺少的环节。
通读《论语》可见,孔子最为关心的问题正是弟子参与公共的社会治理,比如“子张学干禄”。至关重要的是,弟子干禄之后,也依然与孔子、同门保持密切关系,并就政务问题请教孔子,而孔子也予以指导。这其中最著名的是《季氏》篇所记冉有、季路因季氏伐颛臾而就教于孔子之事。孔子在此特定环境中,向二人阐明治国之大道。这提醒我们,孔门之学似乎是终身性质的。孔子之家是弟子们的第二个家,弟子们随时可以回去,就实践之困扰请教孔子。
而公共治理之实践机会并非现成,并非每个弟子皆可得到,而是需要寻找的,“时”即与此相关。“时”者,时机也,机会也,得位之机会。《阳货》中就有这个意义上的“时”: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集解:孔曰:言孔子栖栖好从事,而数不遇。失时,不得为有知。
集注:失时,谓不及事几之会。
在孔子之前,君子之位是给定的,故君子没有得位之“时”的问题。也许,只有在革命时代例外,彼时需要作出选择。至孔子时代,德、位分离,孔子与其弟子有德却无位,故其德行、知识无从完整地见之于实践。阳货与孔子同为士,在当时环境中,对得位之“时”的重要性有十分清楚的认识,故他敏锐地指出孔子人生之特征:“好从事而亟失时。”此语清楚说明孔子之理想主义在当时之困境。而“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最能拨动孔子之心弦,此中仍有“时”,过“时”则理想必将落空。阳货给孔子一个机会,这对孔子确实具有吸引力。也正是这种“时”的意识,让孔子两度准备参加士人组织的叛乱。
“时”带有偶然性,非我所能控制,故孔子、孟子称之为“命”。《论语》末章: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集解:孔曰:“命,谓穷达之分。”
集注:程子曰:“知命者,知有命而信之也。人不知命,则见害必避,见利必趋,何以为君子?”
本章与首章遥相呼应,而突出了知“命”对于君子之重要性。命的含义很丰富,内涵命运之义,就是穷通,也即得位之命运,这种命运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故君子须知命,不知命者,则必然“穷斯滥矣”。《孟子·尽心上》: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又《孟子·万章下》:
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孔子之圣,就在于“时”。事实上,孔子对于自己之出、处,有非常深入的思考。《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孔子又赞美蘧伯玉:“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出、处的关键就是时,客观的时,及我对时之判断。
当然,这里的“时”在《周易》中得到最为深入、全面的讨论。而孔子晚而喜《易》,以至韦编三绝,《易》之卦、爻所揭示于君子者,无非出、处之“时”耳。故《论语》首章即拈出“时”字,可见其对君子之重要意义。
习
学而须习之,然而,“习”是什么?约有两种理解:
集解:王曰:“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之。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说怿。”
邢疏:云“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之”者,皇氏以为,凡学有三时:一,身中时。《学记》云:“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故《内则》云“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计。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十五成童,舞《象》”是也。二,年中时。《王制》云:“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郑玄云:“春夏,阳也。《诗》、乐者声,声亦阳也。秋冬,阴也。《书》、礼者事,事亦阴也。互言之者,皆以其术相成。”又《文王世子》云:“春诵,夏弦,秋学礼,冬读《书》。”郑玄云:“诵谓歌乐也。弦谓以丝播。时阳用事则学之以声,阴用事则学之以事,因时顺气,于功易也。”三,日中时。《学记》云:“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是日日所习也。言学者以此时诵习所学篇简之文,及礼乐之容,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所以为说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