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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明月不知

月影婆娑,星耀河汉。

夏至已至,暑气已是达到蒸腾时期,静坐凉簟须臾就是一身湿汗。

待月方从傣家寨出来,一手摇着新摘的芭蕉叶,一手晃晃悠悠提着一个葫芦,边走还边抱怨难捱的酷暑。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一个手里捧满了时鲜的瓜果,另一个则背着满满一背篓的草药,都是垂髫的年华。

三人走在浩如烟海的竹林里,不时惊起栖息昏睡的鸦雀,发出尖锐的嘎声振翅飞走。虽然是三个姑娘家在深夜里走在幽深的山林中,却都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仿佛是已经走惯了这条铺满竹叶的小路,俱是健步如飞朝着更深处走去。

今夜弦月,透过交叠的竹叶漏下来的光也仅仅是勉强看得清路,山里的风从没有停止过,吹得竹林摇一阵摆一阵,照路的光亮也不时变换角度。许是树林太密,居然没有一丝风吹进,夜很静,只有窸窸窣窣竹叶摩擦声鸣响不绝,和着湿热的气息,一路催促着同行的三人。

远远看见两颗高大茂盛的娑罗双,待月丢下两个小跟班,疾走几步踏上堆积着残枝叶的小径,转身抖着衣领叫唤:“琴玉、瑶台,快点,磨磨蹭蹭的,谷主都等不耐烦了。”

“呸,月姐姐,还不都是因为你贪吃,才在干崖寨耽搁时间了!还装酒醉骗我们提东西,沉死了!回去我一定要告诉谷主!”性子和待月一样急躁的琴玉狠狠跺了一脚,手里捧着的果子差点就全撒了,忙又将蕉叶往怀里挪了挪。

乖巧的瑶台见惯了这样的局面,推着琴玉往前走,声音轻轻细细:“好了,好了,你们俩在一块儿就会吵嘴——再不回去谷主是要生气的,待会儿的责罚你们谁也逃不了。天儿本来就热,你俩还这么大火气,我听着都嫌热得很。待月姐姐,你就少说一句吧。”

待月本来已经叉着腰准备开口了,被瑶台这么一说,侧过身去轻摇蕉扇,等瑶台琴玉赶上了,又并肩顺着几近荒芜的小径走去。

说来也怪,自从过了两棵门户一般的娑罗双,就像换了一个天地。山林间飘荡的湿热的气息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凉的风,隐约还有花木的香气。

在南疆的山木雨林中,树木是四时葱茏,百花常年开不败,年复一年积攒的落叶甚至都来不及腐败就又被覆盖,同时存在的还有蛇蚁蚊虫。特别是在伏热的夏季,要到山林里必须得带上驱虫的熏香和解药。

在竹海深处的幽谷中,两棵娑罗双仿佛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湿热进不去,蚊虫也进不去。若是仔细看,在其中一棵娑罗双前立了一块一人高的石碑,扒开不知哪年哪月的枯叶子,可以看到三个红漆斑驳的字:卮春谷。

很少会有人会记得这个文绉绉的名字,来求诊的人更多是将它称作医仙谷。南疆向来崇信巫医,虽然医仙不是南疆人,但谷里住着的确实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医仙,无论是谁求诊,上至土司下至草莽,即使没有诊金也会毫不犹豫施救,还经常送药给附近的村寨。这样好的医者,唯有称仙。

娑罗双后就是另一番景象,遮天蔽日的竹海围着山谷,却不侵入幽谷。僻静的小路两旁错杂栽种着各类草药,看起来主人似乎是一个邋遢的人,杂草长得茂盛也不修剪。满地药草中凿出一条小溪,在月光下反射出点点的银光,静悄悄流过卮春谷的每个角落。

待月三人逃离了闷热的竹岭,走在云淡天辽的卮春谷里,不免感叹前任谷主居然能觅到这么一个人间桃源。

常年多雨湿润的南疆虽说多是瘴气沼泽,然而四时生机也是不可抹灭的。当年前任谷主游历南疆,时值冬日,偶遇这片温暖如春的山谷,便依谷为家行医四方村寨,渐渐在巫医盛行的苗、傣、白等寨中立了威信。四周村寨虽常有争端,却是都因为敬重谷主避开了卮春谷。

在南疆,尊重汉人的南夷并不多,在这一方土地扎根想来也是不容易的。谁也不知道前任谷主到底在南疆做了些什么,谷中生活虽不富裕,却常能够有附近村寨资助,俨然就是一家人的模样。

没有了遮天蔽日的竹海,在皎洁如白玉的月光下,四周的景色更加清晰了。曲折的小路一直延伸,转过下一个弯,待月就看见谷里的灯火了,还有采桑站在蔷薇篱墙旁张望的身影。

卮春谷里蓄了一湾明如镜的湖水,湖面上隐隐绰绰可以看到睡莲叶。沿湖畔是一排仿傣家的翠竹楼,窗户里大都点着灯,还有女子嬉闹的欢声。山脚下也遍布了草药,山谷里无论冬夏都弥漫着不同的香味,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驱虫的作用。夏夜里,活动的虫子里最美的还属萤火虫了,清幽的萤火像星辰一样点缀在半含露的枝头、青烟蒙蒙的半空,煞是好看。

许是见惯了这样的景致,竹楼里谈笑风生的姑娘们谈论的话题一点都不涉及成群的萤火虫,反而是在一袭月白衫经过窗外时,一窝蜂凑在了窗口。姑娘们七嘴八舌故意留住月白衫的公子,连还梳着总角的小丫头也上来打趣。

面容清雅的公子被叫住了,负手站在月光下微仰着头,轻声细语回答二楼上提出的问题,脸上一直是微笑着的。秋情正在收拾白日里晾晒的草药,也忍不住回过头看楼下的公子。

玄公子似乎永远都是笑着的,就像卮春谷里的熏风,让人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不自禁会去喜欢他。五年前,虽然不知道他的来历,谷主还是破例留他住在谷中,想必也是被他的笑容感染吧。而且,自从玄公子住在谷中,谷主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话也多起来了。

这边如此热闹,自然吸引了不安份的待月的注意力。

大咧咧的待月挽起采桑的胳膊,也不去听采桑的抱怨,边走边向远处打招呼:“玄公子,一天不见了哈。”

“是一天不见了,月姑娘今天不顺利吗?怎么如此晚才回谷,谷主很是挂心。”玄公子转过身看着双颊酡红的待月,好心提醒,“月姑娘莫不是又贪杯了?酒喝太多会伤身体。”

待月不顾形象大笑起来,将手中的蕉叶往玄公子怀里一送,趁着酒意凑近他促狭地说道:“哎呀呀,你说话越来越像谷主了,玄——公——子。”

玄公子连退了两步站定,无可奈何地看着待月,她每次喝了酒话就特别多,别人都插不上嘴:“对了对了,干崖寨的月相姑娘托我给你带话,说你好久也没有去寨子里了,她很想你啊!”竹楼里已是笑倒了一片,好整以暇看热闹。

说到这里,待月就想起干崖土司那个泼辣辣的大女儿,从心底里觉得讨厌,撇撇嘴继续道:“她还说,桑勘比迈的时候你没有去,她很惦记。今天的豪瓦萨你可一定得去了,她等着你!——她居然要在豪瓦萨的时候和你约会啊,玄公子,那个傣家姑娘肯定是看上你了!不过她是土司的大女儿,你有没有想过入赘呢?”

豪瓦萨是傣语的称呼,汉人更多是叫开门节、或出洼,象征着傣历三个月的雨季已经结束,解除关门节以来男女间的婚忌。即日起,男女青年可以开始自由恋爱或是举行婚礼。秀气的公子在南疆住了五年,还是了解一些民族风俗节日的,听到这里脸也有些红了。

“可惜啊,就你那几句蹩脚的傣语,不知道土司会不会看上你做他家的女婿啊!”酒的后劲上来了,待月更是得寸进尺,句句都在挤兑。

楼上的姑娘们虽然了解待月口无遮拦的性格,却还是想借着机会调侃一番,看见玄公子白净的脸微微躲闪,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被揶揄的人也不恼,兀自笑着,只是求助的目光投向刚走下山坡的明絮。

看见明絮,楼上的人都收敛了,跋扈的待月眯着眼睛看清楚来人,酒醒了一大半,乖乖地站到一旁,一副温柔的样子:“明姐姐,谷主要的药引子我取来了。”说着把手里的药葫芦往前一递,见到瑶台琴玉也到了就顺带补充了一句,“干崖寨土司一定要留我们吃饭,还送了一些草药和瓜果,说是答谢谷主。”

明絮接过药葫芦,不温不火道:“嗯,我这就去配药。”

竹楼里的姑娘们原本是期待着明絮教训一下待月,希望落空了,都在心里失望地叹了一声,好在待月带回不少瓜果,又都兴奋起来。

明絮从琴玉蕉叶里挑了几样谷主喜欢的水果,正愁没有盘具,看到月白衫公子手里的蕉叶,就往他面前一送,笑着问道:“谷主在山腰的凉亭里,才吩咐了我去煎药,不知道玄公子方不方便替明絮跑一趟呢?”

大家伙儿见到明姐姐也是故意的,全都忍俊不禁——其实大家心里想的都差不多。

这几阵笑声在山谷里隐隐有回声,停歇的萤火虫也扇着翅膀飞到了湖中的睡莲上,月光照射下,竟有些分不清萤光水光,都是一片纯净宁和的夜色。

宛若澔水的公子接过水果,也有了离开的理由:“闲人一个,没什么方不方便的。明姑娘所托,怎么能拒绝,玄这就给谷主送去。”

待月讨好地从装草药的背篓底摸出一包东西,香味扑鼻而来,惹得一伙人都垂涎三尺。明絮看了看,笑道:“看来这次干崖寨主没有亏待你嘛,居然送了这么多香茅草烤鱼和竹筒饭,便宜了这些个小妮子了。”

明絮招呼楼上垂髫的女孩子们下来收拾瓜果和草药,回头对玄公子道:“谷主肠胃不好,这些东西是不吃的,玄公子带些水果就行了。”

玄笑着答应了,待他走开了,明絮也提起装草药的背篓去药房,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盯着待月上下打量一番,开口对站在楼里看向这边的女子道:“秋情,下次待月还是拖沓到半夜才回,就把谷前的龙竹阵改了,让她睡外面吧。”

秋情抿着嘴点头,明絮向来说话算话,就是连她都要听的。待月恨得牙痒,冲着明絮的背影做鬼脸。

琴玉刚才吃了亏,现在有明姐姐帮她报了一言之仇,兴高采烈跑上楼去找秋姐姐商量怎么改阵法了。

走在染着月光的青石上,还能够听见湖边的笑闹声,玄一手执着蕉叶,犹自浅笑着拾级而上,向着山腰处的凉亭。

月光如水,月影婆娑,今夜明月分外明亮,穹宇无云,独领风骚,堪堪是比得上十五的风致。俯身望去是万顷的竹海,虽名义上比不得蜀中的万里箐,但也是青竹遍布绿浪翻腾,层峦叠嶂的碧竹依着山势接天而去,甚是赏心悦目。

而地处其间的卮春谷因一泓冬夏不冻的碧湖,宛如其中的一颗明珠,成为云烟浩浩中的一点流光。

兰溪郡虽是偏居南疆西隅,也免不了会有寨族间利益纷争。亏得卮春谷地势偏僻,只是方寸之地,才没有成为夷人争夺之处,在这深山丛涧中留得一份安宁。

武陵郡尚有桃花源人避乱世趋之,卮春谷也是有良田美池、阡陌交通;桃花绝境与外世隔汉魏晋,身处卮春谷十数载,再深的记忆也已然模糊。每日默对着长空,没有回忆、也没有打算。

已经静坐了很久的人平淡地看着,清丽的眼睛里波澜不起,只是偶尔会转转眼珠,看着另一处风景又是很久。浑然不觉膝上的书早就落在地上,随着风偶尔翻动几页。

玄面带笑意行至凉亭,轻放下新鲜的水果:“谷主,月姑娘已经从干崖寨回来了,这些水果都是帕诠法土司赠送的。明姑娘也去煎药了。”

斜坐着的谷主收回神思,看着温和的公子微微颔首,倒先伸手去探蕉叶中的樱桃。知道谷主喜欢樱桃,明絮特意多捧了一些。

“虽然是夏天,夜里毕竟带着湿气,小心身子。”玄俯身捡起滑落的披风,重新给贪吃的谷主披好,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责备。

在卮春谷里,没有人胆敢教训谷主,除了这个谷里唯一的男人。不是第一次听到他略带无奈的提醒,轻袍缓带的谷主含住一颗娇艳的樱桃,心满意足地眨眨眼睛,素手向前一颗樱桃就送到玄的嘴边:“你要不要也来一颗?很甜的。”

玄还在给她整理披风,冰凉的樱桃与唇的触感让他的动作迟钝了一下,还是张口含进嘴里,把他的话也咽了下去。

倒是他的停顿提醒了散漫的女谷主:“呵,真是在夷地待久了,都忘记那些中原人男女授受不亲一说了。你不会介意吧?”

女谷主的声音像一湾泉水,又清又浅,徐徐地开口连字与字间都拉长音,比悠远的时光还要平淡三分,截然不像一个双十年华的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素净的脸上脂粉不敷,却是整整齐齐修了青黛鬓角,呵气如兰中也透出虚弱的病态,双眸常常是低垂的,看得见长长的眼睫如蝴蝶般微微扇动。清瘦的手里捧着一把樱桃,手腕带着一个样式普通的苗银镯子,边吃边将果核聚在一块。

今夜素净的月光更将她的脸映得毫无血色,这是七年废寝忘食昼夜苦读熬出来的陈疾,怕是要纠缠一辈子的。她本来就是个性子极冷的人,住在卮春谷既避开了人情寒暄,顺带也做养病之便。

玄坐在她旁边翻着从地上捡回的书,她有了喜欢的水果,像是个得了糖的孩子,吃相都显得专注,也不去欣赏一阵阵的竹浪翻滚、云岚聚散。

玄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书,翰香的墨迹是摩诘的《竹里馆》,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这样优雅的神情,即使是有些唐突地盯着女子看,被看的人也不好意思去责怪。

五年里有很多时候,两个人都是这样静默地相对。女谷主是个懒散又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夏天阳光灼烈时,在湖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玄就站在她身旁替她挡着阳光;冬天虽然没有冰雪,她喜欢走在铺满落叶的小路,玄就站在她身旁替她挡住寒风。

找不到自己一定要这样做的原因。玄只是暂且居住在卮春谷,也许是因为谷主是他的救命恩人吧。五年前,他浑身是伤是血,被好心的夷人送到卮春谷,谷主不仅分文未收救了他,还收留他住在谷里。他是卮春谷里唯一的男人,当初谷主留他住下来的时候,谷里其他人都是反对的。

当时,如果他真的离开卮春谷,应该已经死在南疆瘴气弥漫的密林里了,尸骨都不会有人发现。

女谷主吃得尽兴了,面前很快就有了一小堆樱桃核,侧过脸看着他,笑问道:“你猜有多少颗樱桃?”

蒲叶里的樱桃一颗都不剩了,桌上的樱桃核密密拼成一只蝴蝶的样子——这是她的习惯,从小时候她就是这样和自己玩。女谷主伸手遮住樱桃核,期待地看着他。

玄只是瞟了一眼,毫不犹豫回答:“三十二。”

“呵呵——”女谷主眼睛也带上了笑意,得意的语气也没有妙龄少女的神采飞扬,一如平静的湖面,“你每次都猜得那么准,我真得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

她俏皮的秋波一转,徐徐地开口:“你忘了刚才你还吃了一颗,所以,是三十三。”

玄微微怔住,自从他第一次准确猜出樱桃核的数目,女谷主似乎就多了这样一个特殊的爱好。这个女人真得很不同,除了医书,她似乎就找不到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玩物。不同于他以前见过的女子,她不精琴棋书画,好不容易想起的的几句唐诗宋词都是些孩童能倒背如流的,连一手秀气的卫夫人小楷都是抄医书练就的。据说前任谷主精通医术剑术,谷里的女子也都是文武巾帼,唯独她一人除了医学外,一窍不通。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谷里谷外的人对她敬如神明,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到了她手里都迎刃而解。也只有在行医的时候,长年病怏怏的她才会换了一副决断的样子,用药下针毫不迟疑。医仙于她确实是名不虚传,如果在繁华的中原、江南,她早就声名远播了。但是女谷主根本就没有扬名立万的想法,不想离开南疆,甚至除了每月十五会到附近的村寨游医,她从不离开卮春谷。

就像他从不提他的过去一样,女谷主从不讲自己的过往,谷里的人也缄口不言。

玄一挥衣袖拂去夹到书中的木叶,显得很抱歉:“这次是我输了。”

女谷主斜倚着栏杆,微微勾了嘴角:“哪有输赢,我早就数过的。为什么你每次都陪我猜这么无趣的题,以前,待月一看见我吃樱桃就远远逃开了。”

以前,是一段玄不了解的过去,女谷主提起的往事里总是会刻意不提自己。

“因为我除了猜数,也没有其他特长了。”公子自谦的话把谷主逗乐了。

五年来,她总是能够从他身上不时发现惊人的能力和潜力,虽然除了医术她什么都不懂,但是从采桑、待月、秋情、明絮对他的评价里,她还是知道的,眼前这个温文儒雅的公子很厉害。

采桑、待月、秋情、明絮是谷里的支柱,俱通医理善武艺,她们四人虽然名义上师从她,但真正授业的是几乎无所不能的前任谷主。采桑熟读经卷,有过目不忘的聪慧;待月虽然顽皮,却是易容的高手;秋情是奇门遁甲方面的能手,卮春谷外的龙竹阵就是她的杰作;明絮功夫深藏不露,在附近寨子里从未遇敌手。能让她们四个人都自愧不如的人,必然不是凡俗之辈。

纵然是这样,女谷主也从没有询问过他的身世。不管别人怎么猜测,她都没有兴趣——这世间还能够让她主动去探寻的,必然是与医术有联系。

所以,当玄还在埋首看书,女谷主觑眼瞄着他,似乎还想要从他身上发现些什么。

没有听到谷主的答应,玄抬眼看过去,正好看到定在他身上的目光,浅笑着扬扬手里的书岔开了话题:“谷主今天看了哪篇?”

他的目光很清亮,探寻中却又带着强忍住的笑意。这本诗册是他从采桑那里借来的,谷主不忍负了他的好意才带在身边翻看,但是要让这个谷主记住一篇七绝五律比半本《本草》都难。

果不其然,女谷主一下子就避开他的目光,揉着太阳穴找理由:“嗯,我想想,好像是、是……我找找看。”

她向前一探夺过玄手里的书,前前后后乱翻了三次才停住,抬头看着玄,纤指指着一首绝句道:“就是它了。”

玄原本凑近了等着她的回答,她蓦然抬头吓了他一跳,轻轻向旁边侧身,又和她同时低头去看书,还是只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

女谷主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读这首诗有些拗口:“竹里馆,独——坐——幽——篁——里……玄,不许笑我……”

其实可以在谷里开个学堂,反正谷里也是有正值学龄的女孩子,桑姑娘本身就是个很好的先生,顺便可以从最基本的《百家姓》、《千字文》开始教谷主。玄很多次想到这个自己觉得不错的主意。

“我很好奇啊,你是怎么给桑姑娘她们取那么文雅的名字呢?”

虽然有些隐喻女谷主的浅陋,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不是我,是师傅取的,说是什么子夜歌的。”

“是李太白的《子夜四时歌》。”玄轻轻地提醒,也没有往深处讲,她是不爱听的。

她果然是不懂,简简单单“哦”了一声,算是表示她还在听。

“你昨天看的也是这篇。”玄给她拉了拉从肩头滑下的披风,颀长的手指轻蹭过如墨的长发,抽回手时带来一抹恬雅的青木香,久久都萦在鼻尖,“你喜欢王维?”

女谷主愣了一下,悻悻然说:“不认识。”

怎么可能认识,摩诘已然作古数百年,认识就奇怪了。玄轻轻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她的情绪波动微小地看不出来,从来都不叹气,笑都是轻声的。

“那怎么两天都只看了这一篇?”

“看到有个‘竹’字,就想着看看和这里的竹海比比有什么不同。”她又看了一遍,“我是不太懂,但觉得王维写的很像现在呢。”

玄不说话,眺望遥遥悬在星汉的明月,风吹过他月白的长衫,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女谷主不动声色看着,记得好像是秋情说过,玄公子是打着灯笼都难再找到可以与之媲美的谪仙人,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啊。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借着清风吟诵,摩诘的诗在浩瀚竹海里应时应景,清雅遮住了淡淡的孤寂。

一月就变换了所有面容的月亮,千年万年又都一个样,自混沌初开历经桑田沧海,照古人也照今人,明日还会照着来者。假若明月有情,又会留恋于谁?

最初读到这一联诗,轻狂少年犹举酒邀月,痛饮清殇观花章台,明月确实是相照而来,独没有绵绵青山隐住身形。车水马龙的青石官道,往来皆是挥金掷笑的纨绔,觥筹交错间胭脂迷香,仗剑独行的旅客人瘦马疲,夕阳下拖着孤独的阴影。

吴音侬语的江南没有深山,西湖畔的青青树林不是燕侣成双,就是刀寒剑冷,一直都找不到人不知的独处之地。

他在纵酒高歌的时候,南疆幽谷中的女子已是立身天地间,清风为伴明月作陪,沉默不言而沧桑都退却三尺。

女谷主平素无喜无悲,其实也是浸了傣族洒散纳的禅语。南传上座部佛教在南疆傣族中,被尊称为“洒散纳”,只有入寺修行过的人才算有教化。十几年与傣寨接触,潜移默化的熏陶是难免的。

唐王维字摩诘,精通佛学,受益禅宗,有“诗佛”之称;维摩诘是大乘佛教的在家菩萨,是洁净的居士。两人俱与佛教有不解之缘,谈笑飞轻花,拈香点禅机。饱学之人尚不能参透义理,执着之人也难免堕入歧途。

看她倏然的表情,玄低声回道:“是有几分神似。”

原来退看红尘蓦然通透,与最初一心无碍无欲,都是一种清明。学透经史子集,挂在口边的依旧是拼凑的散字,更要费劲字字推敲。

“玄。”女谷主低着头想了很久,才吐出他的名字。又或者说,那只是谷主给他的名字。

五年前被送进卮春谷,他整整昏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全身都缠着绷带,像要散架一样剧痛。他昏迷之前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与暗杀使持续数天数轮的交手,虽然成功摆脱了他们,代价也是残酷的,他身上多了七处致命的伤,其中一处还在心口。醒来的时候,她正查看他的伤口,他手里虽没有剑仍是警戒地扣住她的命脉。毕竟负伤的他动作也缓慢了,一柄清亮的剑抹上他的脖子,他能够透过剑身感觉到凌厉的杀气。体力不支,他的手颓然松开,倒回温暖柔软的病榻。

“明絮,住手。”他听到徐缓的声音,眼睛尽力睁开一条缝。

榻前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刚才差点被他误杀的女子俯身替他擦去脸上密密的汗,轻轻在他耳边道:“没事了,这里很安全,你安心休息。你受了很严重的伤,不要乱动,否则伤口会再次裂开。我是大夫,我会救你的……”

她一直在低声叙说,有催眠一样的魔力,他又迷迷糊糊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的时候,头上方悬了一个黑色的影子,等他才看清楚那张脸,那个影子就大叫一声掠出了房间。

他微微一惊,强试了几次也没有坐起来,反而累得气息紊乱。躺在床上休息,才发现这是一栋竹楼,屋里陈设很简单,飘荡着浓浓的药味,还能够听到门外响起一个惊呼的声音:“谷主、谷主,他醒了!”

一运气才发现身上几处重要穴位都被封了,正要强行冲破,一个女子施施然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刚才出去的姑娘。

被称作谷主的女子久病缠身面容青白,搭脉的手瘦得仿佛轻轻一握就会碎了,她清淡地笑着说:“你醒了。你流了很多血,身上有七处致命的伤,还吸入了不少瘴气,我把你的筋脉封住以免毒侵入心脉、气血逆行。好在,你的脉象平稳多了,再调理两天就可以下床了。”

“待月,去把药给公子端来。”她的手还搭着脉象,转头吩咐侍立在旁边的姑娘。

“可是,明姐姐让我看住他,以免对谷主你不利!他那天可差点……”才尖叫完的姑娘又大惊小叫起来,他觉得很吵。

“现在不是没事嘛,快去。”待月还想争辩,沉静的谷主就打断了她,空出来的手把她向门口推。

待月不放心地看看病榻上沉默的人,确定他没有出手伤害谷主的力气,才出门去。

轮流给他两只手把脉,又掀开被子查看伤口的愈合程度,动作很熟练,又恰到好处尽量不弄疼他。他躺着一动不动,眼睛却是随着她而动,如果她对他不利,他……

“伤口愈合得很好,待会儿还要再上一次药。”他还在警惕对方,她已经坐在床沿,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呃,又或者,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没有回答谷主的问话,敌友未分的情况下他不会轻举妄动。

显然他的冷淡对谷主没有任何作用,她也看出他并不愿意提起他是谁、为什么受伤,她也不想要知道:“我可以叫你‘玄’吧。”

听到这个字眼,他明亮的眼睛里留露出了惊异,侧过脸看着门外,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寨子里的人将你送来的时候,在你身上找到了一块令牌。”女谷主伸手一指,桌子上躺着一块金色令牌,周围是四象的图案,中间刻着一个‘玄’字,旁边还放着一柄长剑。

她说话的速度很慢,像阳春下的冰,可以清晰地看到解冻出的每一滴水。而且,语气里全然没有因为他鲁莽出手的责备,仿佛那件事从没有发生过——好心救人却差点被误杀,难道都没有怨言吗?

她虽然不是很亲切的关心还是让他有些动容。以前所听说的南疆饮毛茹血,蛮夷凶煞排斥外人,但自从他逃到南方,遇到的似乎都是好人。

“玄,送你来的寨主让我转告你,他们很感谢你出手相助,才保住村寨,妇女和儿童也因此免遭毒手。”女谷主擅自给他取了名字,他没反对就当做默认了。

他想起来了,他击退暗杀使苟延残喘一路西行,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看到一伙夷人袭击一座只有老弱妇孺的村寨。他其实并不想多管闲事,至少他当时最需要的是找个隐秘的地方疗伤,否则,下一批暗杀使追到之前,他就会死在充彻着瘴气的森林里了。

满身是血的他虽然想绕行,但还是被发现。当时他也不过只是顺手清理了那些只会欺负妇孺的人,没想到居然救了他一命。

后来,他就住在卮春谷。他的名字叫作玄。

回忆只是那几个片段,往往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袭来,宛若云岚烟潮,玄轻吐一口气就吹散了。

“怎么了?”玄低头看着女谷主,她又垂着睫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半那天,你陪我去寨子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去游医了——你快走了,以后……”女谷主已经说得很慢了,仍是停顿了一下,“再也见不到了吧。”

清风中,玄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看着素衣垂首的人,明如月的眼神在谷主最后一句话出口时黯淡了。

是啊,他在这里住了五年,但他并不是这里的人。萍水聚散本来就是常事,来自江湖的人更懂得这个道理。在烟雨江南每天都在上演折柳送别,自小见惯了已是习以为常。而寄居南疆太久,他也有了潜移默化的变化,其实相识也可以相伴,离别毕竟会伤悲。如果可以选择,他还是会选择留在卮春谷。

一瞬间,他甚至都想一生一世住在这里,陪着这轮明月、这个女人。

只是,在南疆外,他也有他的责任——已经逃避五年了:“好,我陪你去。”

女谷主有些欣喜。她高兴的时候,会微眯着眼睛,像个满足内敛的孩子。她从没发现自己幼稚得像个孩童,一颗痴心只陷在医经中,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好了,送我回去吧,我累了。”女谷主达到自己的目的,站起来拉着玄走下山。月光和萤光重重照着有些残破的石阶,此起彼伏的虫鸣在静谧的夜里飘荡,让人觉得不再那么寂寞。女谷主走在前面,玄看不到她的表情。

下了山,也是一前一后走到小楼边,站定。

在卮春谷混迹久了,萤火虫与谷里的人都亲近,闪着柔弱的青光停落在孑然玉立的两人身上,冷光描摹出孤立的轮廓。

女谷主徐徐转过身,隔着如烟的薄雾轻声道:“夜深了,你也回吧。”

玄点点头目送她进了屋子,站在月光下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青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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