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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妈,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小丽,你的女儿啊!”王伊丽抱住母亲喊起来。

“我不认识你。”王秀兰的目光迷离飘移,拿起香案上的一个小相框——上面是一个小囡,是王伊丽十岁时的样子,梳着朝天辫。“这才是,这才是。我不认识你。”

王秀兰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她所在的二楼房间简直就是一间佛堂,香烟缭绕,到处都是佛像、经书。

王伊丽很绝望,十年不见,母亲已经不认识女儿。她走的时候母亲还不是这个样子。

她想哭,扑进母亲怀里号啕大哭一场。可是王秀兰冷漠的样子让她忍住了冲动。

何方在一旁告诉她,根据他的经验,王秀兰患有精神分裂症,而且很严重,每天都要服用大量强力安定,需要住院治疗。

王伊丽深吸一口气,更坚定了带走母亲的决心。

母亲是在皇甫大院疯的,在王伊丽看来皇甫大院就是火坑,是魔窟,甚至是人间地狱!

她要救母亲于水火中,并且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皇甫燕悄悄来到二太太的房间,屏退何方。

看着同父异母姐姐的眼睛,王伊丽知道她有话要说。皇甫燕犹豫半晌,才婉转地告诉妹妹,父亲对她擅自回国很生气,不想再见到她,伊丽最好马上消失,回到英国。

王伊丽哼了声,他不想见我,我还不想见他呢!

被击毙的神秘人身上有军统特务证件,皇甫天倒吸口冷气噤若寒蝉。

军师邹中一说,这已经不是皇甫大院第一次被国民党特务瞄上了,早在皇甫天的旧主王亚樵活跃时代,蒋介石就曾屡次派人行刺,时间可追溯到十多年前,直到1936年王亚樵被暗杀于梧州。

“那么,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皇甫天手捻八字胡自言自语。

“应该是时局所致。”邹中一说,“由于美国公使馆参照其本土政策滥发枪照,致使我们帮会拥有上海滩最大的私人武装,一定是老蒋担心我们会倒向日本人在发出警告。”

皇甫天点点头,心想直接原因会不会和二女儿突然回国有关呢,时间上太巧了点儿,想到大女儿曾说伊丽下船遭到绑架,应该问问清楚。

皇甫燕到堂屋禀报,伊丽已经走了,没在楼上。

“她怎么走了?”

“不是您说不想再见到她?”

“去哪儿了?”

“不知道。”

皇甫天郁闷地要皇甫柳马上去找伊丽,顺便把军统特务杨景福的尸体悄悄掩埋。

“无论如何,要把人带回来,我有话问她。”

皇甫柳让顺子去处理尸体,自己驾车在夤夜街头漫无目的地寻找。

夜的街,迷离的灯光,恍若一幕幕旧时光在眼前划过。

皇甫柳三岁时被皇甫天收养,原因不详,也没人跟他说过。或许因为自己是外人的缘故,他从小就喊比自己小的皇甫青大哥,叫皇甫燕大姐,而且和庶出的王伊丽走得很近,自幼便理所当然地任由她欺负,只要她开心。

“阿丽,猜猜我手里有几块糖,猜对了两块都给你。”每次他都故意泄露谜底。

“嗯,我猜——有五块!”每次她都故意多猜。

“好吧,这两块先给你,我还欠你三块。”

看她得意开心的样子,小柳也很高兴。

就这样,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也一天天长大,彼此两小无猜地喜欢着,直到伊丽十二岁那年被父亲突然送到英国读书,随即十六岁的皇甫柳被送到日本横滨。两人天各一方,开始时还书信频繁,渐渐地也就没什么联系了,以为今生今世再难相见。

在横滨,无人管束的皇甫柳开始逃学,跟小流氓厮混,后来甚至加入山口组成为一名打手,一名黑帮分子。由于他不受拘束的天性,皇甫柳在山口组迅速蹿升,学会了开车、杀人、绑票、追债、恐吓,到他二十岁那年俨然成了当地的一颗小“明星”。同年一桩人命旧案案发,作为元凶之一的皇甫柳面临牢狱之灾,或者服兵役到中国战场抵罪。小柳知道中国是祖国,他不可能向同胞操刀,于是偷偷溜回国内回到皇甫大院,成了养父皇甫天的贴身保镖。

直到去年,皇甫天娶了三太太,带皇甫柳去欧洲处理帮会事务,他才时隔多年又一次见到伊丽。两人相见,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他发现伊丽变了,冷漠,生硬,不像小时候爱哭,总是面无表情,不问不言语,有时候问也沉默不答。但有一件事她倒是回答得很干脆,就是父亲当面要把业已长大成人的伊丽许配给皇甫柳时,她直截了当说了不。皇甫天问为什么,她又闭了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功夫不负有心人,皇甫柳终于在凌晨时分在法租界新亚饭店找到了王伊丽的住宿登记。

“你来干什么?”

“爹让我来找你。”

“把我轰出来,又让你来找我,他倒好意思!”

“小点儿声好不好,让我进去……”

在房间里,王伊丽爆发了,从母亲患病到回国伊始即遭绑架,全都因为有个黑帮老爸,在她看来盘踞上海公租界的天晟帮和意大利黑手党、日本山口组一样,是不折不扣为人不齿的黑社会,干尽下三滥勾当,劝他最好识相尽早脱离帮会,继续混下去是没有前途的。

“没错,天晟帮就是黑社会。”皇甫柳笑嘻嘻地说,“不过没你说的那么糟,我们也不是下三滥,工部局都默许天晟帮的存在。”

“你还学会顶嘴了是不是?”伊丽瞪起眼睛。

“不敢不敢,我这条烂命呢,是爹给的,今生今世呢只能唯其马首是瞻,绝对服从。”

“无论对错?”

“当然。”

两人斗着嘴,不知不觉聊起了很多儿时的趣事,聊起那时的无忧无虑,这在一年前他陪皇甫天在爱丁堡见伊丽时是不曾有过的情景。

“那个……那件事,你为什么没答应?”皇甫柳忽然问道。

“哪件事?”

皇甫柳瞪着眼睛:“爹在爱丁堡说的那件。”

王伊丽恍然,知道他问的是皇甫天把她许配给皇甫柳那桩事,遂冷下脸告诉小柳:没什么,只因为是皇甫天做主。

皇甫柳接不下去了,内心里他知道自己作为养子和亲生的伊丽之间的巨大差距,这种自卑是打小养成的。

伊丽直言她恨皇甫天,恨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更恨这个没有温暖抛弃了她十几年的家庭,把母亲的精神失常也算在皇甫天头上。

“我的感觉恰恰相反,”皇甫柳笑道。“爹把我从小养大,还送到日本读书,对我来说他是天底下最大的恩人,没有之一。”

王伊丽讽刺道:“也是他把你培养成了一个杀手,一个黑帮分子。”

“那是我自暴自弃,跟爹无关。除了黑帮勾当,我又会干什么呢?”

“天底下的人生路多的是……”

“我愿意追随老爹。”皇甫柳打断她,“至于你我之间,我可从没认真。咱们是兄妹,哪有兄妹成亲结对的道理,你说是不是?何况上海滩十里洋场最不缺的就是爱情,可以信手拈来……”

“别混淆概念,是女人。”

“反正都一样,随便你怎么说。”

“滚吧滚吧,我要睡了。”王伊丽突然沉下脸往外轰他。

“差点儿把正事忘了。”皇甫柳望着渐渐放亮的窗外说,“爹一年前在英国要你给全家办理移民手续,眼下你怎么好像只办妥了二太太的?”

“很简单,她是我生身母亲,是直系亲属。国外是文明社会,没有三妻四妾的。”

“还有一件,绑架你的是什么人?你是怎么逃脱的?”

“滚!”她突然高叫起来。

皇甫柳笑嘻嘻地走了。剩下王伊丽一个人准备上床休息,收拾行李时她发现了自己从英国带回来的象牙梳子。

老爱胡须少爱发,柳哥哥打小就喜欢自己的一头长发。

王伊丽手拿梳子陷入沉思:这件从英国带回来的唯一一件礼物还要不要送给他?

天亮时分皇甫柳返回皇甫大院。他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因为当着伊丽的面玩笑似的说开了两人的事,打开了一个心结。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他们的青梅竹马情谊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吗?

春妮在院子拦住他。

“三太太叫您。”

皇甫柳一愣,压低嗓音:“老爷呢?”

“老爷在大太太房里歇着。”

皇甫柳张望一下,院子里只有几个早起干活的下人。待春妮进门后,这才尾随而入。

三太太新艳茹的房间很暗,拉着窗帘的缘故。年轻的新晋母亲一脸倦容躺在床上,一见皇甫柳眼睛立刻亮起来。

“快来看看孩子,快来呀。”新艳茹挪过身边还在酣睡的新生儿。“你看这小鼻子,这小嘴儿,长得多像你。”

皇甫柳竖起一根指头在嘴前,阻止她说下去,尽管心头突然冒出一种异样温馨如怡的感觉。是的,他和新艳茹都明白,这是他们的孩子,可在人前他只能称她妹妹,心口窝立刻针刺一般。

他抱着孩子,如同抱着一颗定时炸弹!

“起名了吗?”皇甫柳问。

“老爷给起了,叫馨月。”新艳茹轻声答,“好不好听?”

皇甫柳没回答,看着手上那一团粉嫩说:“长得还是像你,将来错不了。”

轻轻放下孩子,他说了句“你多保重”,便扭身往外走。

对面二楼外廊,刚出二太太房间的何方无意看到了这一幕。他忽然想起,在新艳茹生下孩子之后,大太太曾问过他,新生儿是否早产。

杭州灵隐寺一间禅房里,张啸林腕下运力,一气呵成写下两行题字。

“大帅好书法,一看便知是用过功的。就这幅,就这幅了。”住持连连称赞,告诉张啸林寺里将马上刻成碑文。

张啸林大嘴哈哈,随便涂鸦随便涂鸦,余兴未尽地还要写两幅,尽管他知道碑不是白刻的,要上香火钱。

这时,他的一个跟班跑来禀报,有人要见张啸林,从上海来的。

“谁?”

“不知道,是个四十多岁的日本军官。”

“日本人?不见,让他走人!”张啸林笔上的墨汁抖了跟班一身。

“即便在下作为土肥原将军的特使,张先生也不肯见吗?”晴气庆胤话到人到,笑眯眯地对张啸林鞠了个躬。

“请问你是?”

“这是我的名片,请指教。”晴气庆胤双手递过。

名片上印着晴气庆胤的名字,日本国驻上海特务机关长,陆军大佐。

“原来是大佐阁下,失敬失敬。”张啸林立马换上一副笑脸。

住持也连忙叫小僧上茶让座。

“张先生好书法啊,我虽然不懂,但看得出好坏。张先生落笔有力遒劲,内容吗更显襟怀,佩服。”

“哪里哪里,信笔胡写,解解闷儿。”

“是王安石的名言吧?”晴气庆胤指着条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张啸林题字:“峰多巧蔽日,江远欲浮天。”

张啸林惊奇:“大佐博学啊,王安石你都知道!”

双双落座,晴气庆胤开门见山:“张先生,我是来向您讨教的——上海公租界的天晟帮你知道多少?”

张啸林乐了,他本想说同为江湖黑道,自己像熟悉肚脐眼一样熟悉天晟帮,话到嘴边说出的却是:“大佐阁下问这干吗?”

老江湖张啸林深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他要弄清来者的意图,然后再盘算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

何方悄悄下楼,来到大院门口的哑叔房间门口。

虽然没来几天,但他发现哑叔是个特殊人物,看上去只负责看门扫地,却可以上老爷太太的饭桌和大院主人们平起平坐。听说他曾是皇甫天老部下,而皇甫柳名义上被皇甫天收养,实际是哑叔照料长大,两人情同父子。刚才皇甫柳进入三太太房间,何方看出来哑叔有为他把风的嫌疑。

“二小姐要带二太太走,你看行吗?”说话的是皇甫柳。

何方不知道哑叔是如何回答的,因为不会说话,但可以比画。哑叔平素不跟别人交流,除了皇甫柳,两人一个比画一个说,沟通很流畅。

和晴气庆胤密谈之后,张啸林立刻结束休假,带着小妾张秀英乘当天的火车赶回上海华格臬路张公馆。

发妻娄丽琴惊诧丈夫的回转,“你不是要在莫干山散心一阵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啸林没工夫招呼老妻,进门就打了一大通电话,招呼手下亲信到张公馆开会。

“阿姐,咱们家有好事了,要时来运转了。”张秀英悄悄告诉娄丽琴。

等手下四梁八柱徒子徒孙聚齐,张啸林宣布开会,布置任务,意欲组织一个“新亚和平促进会”,要门徒到各地去给日本人收购煤炭、大米和棉花等物资,洋洋自得的他得到了一个大单——包办日本军队从上海到华中的“贸易”。

此语一出,门徒们有人欢欣雀跃,有人沉默不语。

一直在偷听的娄丽琴忍不住走进客厅,“阿虎,你要干的可是会犯破坏抗战的大罪……”

“妇道人家,你懂个屁!出去出去!”张啸林往外推搡老妻。

布置任务的秘密会议刚散,晴气庆胤就来登门拜访了。

“大佐阁下请看,我刚一到家就布置妥当了。”张啸林把会议记录呈给晴气庆胤,“至于天晟帮那边嘛,我得考虑考虑,总得找个切口入手。”

晴气庆胤握住张啸林的手,“很好,张先生很够朋友,讲信义。我来就是给你送情报的。”

他告诉张啸林,杀死日本特工千叶的皇甫柳身世不明,目前只知道他是天晟帮会长皇甫天的养子兼保镖,十几岁时曾被送往日本,一度加入横滨黑帮组织,两年前因杀人、逃服兵役潜逃回上海。“我得到忠告,欲拿皇甫天开刀,必先从其保镖身上打开缺口。张先生,这或许是你需要的缺口吧。”

送走晴气庆胤,娄丽琴堵住张啸林的去路,指斥他把日本人引到家里来了,“这是汉奸才能做出的事情!”

“你说什么?”

“汉奸!”

“臭婆娘,你敢骂老子汉奸!”

张啸林挥手要打,被张秀英拦住。“大帅大帅,阿姐是老糊涂了,别生气啊。”

张啸林的突变始于他和晴气庆胤在灵隐寺的谈话,后者告诉他,当下的上海局势显而易见,日本人占领两大租界以外的全部华界,全取租界指日可待;只要张啸林投靠日本,按照他们的意思办事,作为回报,他们将扶植张啸林成为上海滩唯一的、最大的帮会首领。

“如今黄金荣告老隐居,杜月笙出走香港,真是千载难逢啊。我没记错的话,张先生六十有二了吧?”晴气庆胤当时说。

张啸林顿时给说活心了。是啊,他从二十多岁起一路从杭州打拼到大上海,最终和黄金荣、杜月笙平起平坐,但是三大亨的排名不是黄、杜、张,就是杜、黄、张,张啸林一直在末位,靠一双铁拳打天下的他何尝不想当名副其实的老大!

晴气庆胤说得对,自己已是花甲之年,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看见娄丽琴还在那儿站着,张啸林气不打一处来:“以后我的事儿你少管,走开,你这只不下崽的骡子!”

这话说到了娄丽琴的疼处——她和张啸林养育的三子一女,都不是亲生的。

眼泪霎时溢满娄丽琴的眼眶。

邹中一向皇甫天禀报,闻听皇甫会长老来得女,天晟帮门徒、公租界的三教九流人物纷纷要来讨喜祝贺。乱事缠身的皇甫天本无心应酬,中一劝他越是有事越要显得气定神闲若无其事,便勉强答应在家中设流水席三天,大宴宾客。

邹中一正要去吩咐,被皇甫天叫住,让他把家族律师约翰找来。

“有事吗?”皇甫天面无表情点点头。

新生儿的庆生宴当天在皇甫大院举行,厨子都是请自公租界各大西餐馆、中餐馆的名师,菜料自不必说,生猛海鲜、山珍海味应有尽有,酒水敞开供应。耳朵灵光的商家老板、流氓门徒蜂拥而至,当然也有不少普通小商贩。皇甫天一贯主张来的都是客,是对他的尊重,在公租界,他有“穷人保护神”的美誉。每逢喜事,也是皇甫天接待平头百姓的日子,聆听他们的倾诉,逐一满足每个人的诉求。

皇甫大院宾客络绎热闹得像过年,王伊丽也闻风而动。负责看门的皇甫柳发现了她的所在,据实相告他没办法送二太太出门,那是个大活人。

王伊丽冷笑,纵是难于登天也要带走疯魔病母,从此与黑帮家族决裂。

“那你靠什么养活二太太,给她治病?靠你自己?”

王伊丽说那是她的事。

皇甫柳明白,她想干的事没人能拦住,他太了解她了,但是好奇伊丽怎么把不认女儿的母亲带走。

张啸林仔细斟酌,决定到钧培里黄公馆拜访。

在十里洋场,以华人督察长告退的黄金荣有“万事通”之称。在张啸林的印象里,没什么事瞒得过他这位曾经的“老头子”,后来的大哥。

奉上两斤正宗龙井茶叶,正在吞云吐雾抱着金质烟枪抽大烟的黄金荣咕哝一句:“有事吧,阿虎?”

“没事,来看看金荣哥。”

“有事说,我要去喝茶了。”

张啸林这才说道皇甫天正在家中大摆宴席给新生儿庆生,话题自然转到皇甫天的保镖身上。

“好像叫什么柳吧……对,叫小柳,还是皇甫天的养子。”

“你问他做什么?”

“随便问问,金荣哥了解这个小赤佬吗?”

“不知道,没听说。”黄金荣把门封住了。

张啸林也不着急,慢吞吞说他听一个日本朋友讲,黄金荣的得意门徒、“大世界”总经理是国民党军统上海租界特工派遣站站长,黄金荣的养子黄源涛正是他手下的特派员。

“阿虎,这话可不好乱讲。”黄金荣翻着眼白。

“我没有乱讲,是我那个日本朋友亲口说的。”张啸林笑嘻嘻地盯着黄金荣,“他们已经上了日本特务机关的黑名单,一出租界就会被抓。金荣哥最好叫他们小心点儿,说不定日本人还会闯进家里来呢。”

黄金荣放下烟枪,一边咳嗽一边从烟榻上爬起来。

“你的日本朋友是做什么的?”

“驻上海特务机关长,晴气庆胤。金荣哥听说过吧?”

“你们有交情?”

“谈不上,马马虎虎。”张啸林盯着黄金荣的反应。

“我老糊涂了,刚想起来。”黄金荣一面用力咳嗽,擤着鼻涕。“好像是民国十五年,五洲洪门恳亲大会在美国旧金山开会,和蔡锷组建过‘护国军’的云南王唐继尧当选了全球‘洪帮’副总理。唐继尧回国在上海下船,我当时作为青帮领袖做东招待。自称出身洪门的‘斧头帮’大佬王亚樵到场作陪。王业樵还带来一个人,就是做过他保镖的皇甫天。唐继尧偷偷告诉我看皇甫天眼熟,好像是给蔡锷做过侍卫长的刘什么。”

“哦?你快接着说,金荣哥!”

“刘……刘天成,对,是叫刘天成。我那时候正有把刘天成刚组建的天晟帮收入麾下的打算,就派人偷偷调查了一阵他的来历。谁知居然查出皇甫天也就是刘天成,多年以前曾杀掉一个林姓手下,然后鬼使神差收养了他的孩子,这孩子就是你刚才问的皇甫柳。”

张啸林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何方到法租界一家饭店办事,出了门老觉得不自在,好像有什么目光盯在背上甩也甩不掉,走过两条街依然如此。在料想遇到麻烦之后,他突然一个转身直面尾随者。

尾随他的人躲闪不及,尴尬地站在那里。

“是二小姐?”何方盯着她眉心那颗红痣问。“我们见过。”

“是的,何医生。”王伊丽有些局促,“请原谅我的冒失。”

“你跟踪我?”

“碰巧了,我找你有事。”

两人就近坐在一家西餐厅的露天座位上。王伊丽从母亲的病情说起,讲到自己出国十载对她的牵挂,她们母女在这个黑帮家族的地位、遭遇,目的是能得到家庭保健医生的理解,伸出援手帮她一把。

“怎么帮?”

“帮我把妈妈弄出皇甫大院,我要带她走,去英国。”她拿出自己的护照和签证,“我是英国公民,签证有效期还有一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何方感觉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帮吧有违医德,对雇用他的东家是一种背叛;不帮吧,又觉得于心不忍,尤其不忍拒绝那双纯洁、急切的眼睛。

“我考虑一下吧。”

“不,我要你现在就回答。”王伊丽执拗地抓住他的手,“何医生不肯,这个世界上就没人可以帮我了。”

何方点点头,让她准备一下,这就跟他回皇甫大院。

王伊丽打扮成护士的模样,跟在何方后面。

“这位是我的助手,来给二太太打针。”何方告诉看大门的哑叔。

而王伊丽分明发现,哑叔在盯着她眉心的那颗红痣。管不了那么多了,王伊丽半挡着脸,趁院里庆生宴的热闹,尾随何方来到二楼母亲的房间。

怎奈手拿金刚经的王秀兰硬是不认女儿,坚决不跟她走,任由伊丽磨破了嘴皮。

“对不起二小姐,你不能在这儿久留,会被发现的。”何方进来劝阻。

王伊丽只好离开母亲房间,心头只有一个信念:我要带妈妈走,我还会回来的。

皇甫大院忽然掀起了高潮,原来庆生宴上来了一位大明星——上海头牌评弹艺人新艳秋,不但才艺出众,更是生得沉鱼落雁一副美伦美奂模样,让宾客们惊声尖叫团团围住。她的另一个身份是三太太新艳茹的同门师姐,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但见她落落大方给师妹道了喜,还塞过一个厚厚的红包。皇甫天亲自迎出堂屋,并应宾客之邀请她即席唱一曲苏州评弹。

新艳秋显然是有备而来,带琴师了。

琴师调好弦,前奏弹了三遍,新艳秋却翕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眼泪跟着掉下来了,整个人如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场面大哗。皇甫天也不怠慢,叫人把新艳秋请入堂屋。

“怎么了新老板,是身子不舒服?”

新艳秋依然哽咽,拼命摇头,好似胸有万般委屈。皇甫天知道有事,屏退众人。

屋子里安静了,新艳秋这才抽抽搭搭道出原委:原来她被黄金荣管家程锡文的侄子程豹看上了,每天都打着去剧场捧场的名义纠缠,最近几天更是清场包看,只让新艳秋演给他一人看,还托琴师递话儿,准备纳她为妾,否则难为她全家。这下让新艳秋火上大了。她一个艺人,卖唱为生,惹得起有黑道背景的程公子吗?

“我当什么事呢,你呀早该来找我。”皇甫天笑着,当即喊来邹中一,要他把程锡文的侄子叫到皇甫大院教训一顿,他要给新艳秋主持公道。

“会长,这个程豹我有所耳闻。”邹中一站着没动,“据我所知他不是靠他叔叔程锡文起来的,名为青帮挂名弟子,实际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没投过师拜过帖的倥子,三不管地界冒出的一杆新枪,生猛着哩。何况打狗还须看主人,程锡文那边总得顾着点儿。”

“照你这么说,这个小瘪三碰不得了?”皇甫天愠怒。

邹中一说不然,这事儿皇甫天出面不合适,杀鸡焉用宰牛刀,应该找小柳商量个办法,既教训了程豹又不致伤了和气。

“新艳秋来了,人呢人呢?”皇甫青突然冒冒失失闯进堂屋,一眼盯在新艳秋的胸和腰上。“哟,是新老板吧。都说你长得画中人似的,今日一见果然……”

“放肆!”皇甫天站在儿子面前,“新艳秋是你叫的?她是你三妈的同门师姐,按辈分你该叫她什么?”

皇甫青嘿笑,“叫……姨呗。”

“叫啊!”皇甫天拍响了桌子。

皇甫青咬着牙叫了声“新阿姨”。

新艳秋连忙站起,“哎哟,不敢当,这位是?”

皇甫青做自我介绍是皇甫天之子,天晟帮副会长。

“是大公子啊。看年纪咱们差不多,叫阿姨岂不把阿拉叫老了,侬喊我艳秋好了。”新艳秋扭着腰肢,忽扇着会说话的大眼睫毛。

皇甫柳被叫到堂屋,摆平程豹的事交给他了。临出门,皇甫柳俯在皇甫天耳边,告诉了一件让他暴跳如雷的事情。

“还有什么?”张啸林继续刨根问底。

黄金荣说,皇甫天去年娶的三房太太新艳茹是个唱评弹的戏子,最初是皇甫柳的相好。可是,不知为什么被皇甫天横刀夺爱插一杠子,所以这对养父子不仅有杀父之仇,还有夺爱之恨。为佐证自己说的话,黄金荣打开保险柜,拿出一叠照片,上面是皇甫柳和新艳茹在约会,有的很露骨很亲昵。

张啸林要把照片带走,黄金荣盯着他不说话,捏着照片不放手。

“连弟的事,我会跟晴气大佐打招呼,请他关照,这总可以了吧?”

连弟是黄源涛的乳名,黄金荣的心头肉。

听他这么一说,黄金荣这才把照片递过去。

张啸林如获至宝乐颠颠地走了,黄源涛从楼上下来进入养父房间,埋怨养父不该妥胁忍让屈从张啸林的威胁。“据我们所知,他正跟日本人打得火热,说不准能干出什么。”

“还不是为了保你一条小命!”由于激动,黄金荣又喘又咳嗽。“你个混球什么时候加入军统的啊?马上给我退出来!”

黄源涛耐心解释,他这么做完全是为黄家利益着想。

“我不听!”

刚刚二十出头的黄源涛是黄金荣和第二任妻子露兰春共同收养的,呵护有加视如己出,两人协议离婚后他都不舍得放走养子。在黄金荣心中,连弟是唯一的亲人,是他养老的依靠,如今处境危险,他怎么能受得了?

“要不然,带上你媳妇去香港避一避吧,去你找月笙叔叔。”黄金荣用哀求的口吻说。

黄源涛笑父亲多虑了,开始思考张啸林接下来会干什么?重压之下天晟帮会不会倒向日本人?那将是重庆方面不能容忍的,而他的职责就是阻止这一结果的出现。

哄骗母亲吃下大量强力安定,王秀兰的眼皮终于开始打架了。

“好妈妈,乖,来穿上衣服咱们走。”

王秀兰细苦游丝问去哪儿。

“去一个好地方,你从没见过,鸟语花香,像天堂。”

她和何方扶着王秀兰走出房间,然后下楼梯。楼梯距离大门口只有几十步远,跨过这几十步,她们母女就自由了!

大院里的流水席依然喧闹,没人注意他们。

经过门口哑叔的房间时,里面突然冒出几个人,为首的正是皇甫天!

“哪儿去?”

王伊丽看着父亲身后的哑叔和皇甫柳,尤其是后者笑嘻嘻得意的样子,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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