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有两个大门,一个是供活人进去使用,另一个是供死人出来使用。
两个大门旁边都有一座低矮的平房,一座是一间普通的人住的房间,另一座像个堆放货物的仓库,四面墙壁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口让人、空气、灰尘和苍蝇进出。
普通房间里住着医院看大门的老头,整个白天他坐在窗户下桌子后面打盹。脑袋枕在椅子靠背上,脸像接收电视信号的大锅那样朝向天空,眼睛紧闭,大张的嘴巴里一条偶尔动一下的舌头上长满厚厚的舌苔,像长久没有清洗的烧水壶的内壁。
一线口水溢出他的口角顺着下巴淅沥流着,在他黑油程亮的外套胸口没有停留,到肚子那块才洇开一张湿漉漉的版图不断扩疆。
他的嘴巴里没有牙齿,牙齿在他面前桌面上一个玻璃罐头瓶子里的清水里悠闲自得,瓶子旁边堆放着一摞报纸,上面散乱个几封信件。
像仓库的那个房间是医院的太平房。和老头的房间比起来显得更加整洁,一溜五张摆放整齐的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
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极不相称的灯泡,昼夜长明,弥补了没有窗户的缺陷。门口时刻紧闭着的两扇包着白铁皮的门看上去沉重不堪。
这会,这个房间的五张床上停放着四具尸体,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的脸被白色床单覆盖。有三具是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抬进来的,他们的亲人在床前哭了一会就走了。第四张床上的那具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似乎没有看见过他的亲人。
没有注意从哪儿来的烟雾,云层遮挡太阳那样把灯泡遮盖了,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恍恍惚惚第二张床上下来个人影,来到第一张床边。
“起来起来,人走了。”
“都走了?”
“都走了。”第一张床上也下来个人影,第三张床上人影坐了起来“放羊老汉,你怎么也死了?可没听说你有什么病。”
“别提了!我去后沟里放羊,坐在地后沿睡着了,被狗日的胖子从山上掉下来砸死了。”
“哪个胖子?”
“槐花家的胖子。”
“你倒是没有受罪。”
这空旷的聊天声源源不断地从天花板上传出来。
第四张床上覆盖尸体的床单抖动了起来。
“那床上躺的是谁?”
“不知道。”
“叫他起来一起聊会。”
没等他们来到第四张床前,这张床床板塌了似的掉下来个人在地上,连跑带撞朝着门口冲去,嘴里大叫:“妈呀!闹鬼啦!”
吓的三个人影赶快躺到自己床上,用白床单把脸蒙的严严实实。
大风刮过似的,烟雾随即消散,明晃晃的灯泡出现在天花板上。
……
尸体吃光了山坡上能看见的一切枣子。先是瘦子给他摘,他吃得有力气了就自己去摘,够不着的用铁锹打下来。
“别吃了,吃多了拉肚子。”瘦子说,“来,抽烟。”
“不抽,吃枣子。”
尸体不停地往嘴巴里放着枣子,他的脸一会左边鼓起来一会右边鼓起来,当右边鼓起来的时候他吐掉左边的枣核,立马放一颗进去鼓起左边再吐掉右边的枣核。
瘦子痴痴地看着尸体吃枣子,忘记点燃插在嘴唇间的香烟。
“哪还有?”
尸体把最后一颗放进嘴巴,脖子猫头鹰似的转着满山张望。
瘦子强行接吻一样两只手同时伸过去把尸体的脑袋拉到自己面前,低下头掰开他的嘴巴往里看。
“你干嘛?干嘛?”尸体鼓鼓囊囊说着往出拽自己的脑袋。
“别动!别动!看看,看看。”瘦子掰玉米一样使劲往怀里扳了两下;尸体不动了,半张着嘴巴给他看。
“我嘴巴有什么好看?”尸体活动了两下脖子,咽下嘴里的东西说。
“你那还能叫嘴巴?”
“不叫嘴巴叫啥?”
“简直就是他妈枣核加工器!”
尸体拔出瘦子嘴巴上的香烟,叼到自己嘴上,两只手同时到自己上下口袋摸;瘦子把打着火的打火机放到他面前。
“我几天没吃东西了。”尸体舒了一口气,烟雾从他的鼻孔嘴巴喷出来,“你们以为我死了,我那是饿的。”
“诶!不对呀!”尸体脸转向瘦子,一只手扳着他肩膀问:“你们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不知道我没有死?还把我弄到这埋掉?”
“我们……我们,”瘦子把脸转向一旁,“我实话说了你可别生气。”
“生球的气!都死过一回的人了。”
“你来到我们村的那天我们就盯上你了。见你蔫了吧唧地坐在街头一动不动,晚上还是早晨那个窝,挪都没挪一下,我们看着有门,便一直盯着你。到第三个早晨,也就是今天早晨,终于见你头往下一掉,身子倒到地上。我们只顾着高兴,把你弄到这就挖坑,根本忘了看看你死没有死。”
“我死了你们有啥高兴的?”尸体插话说。
“你不知道,我们村是大村子,每年都有要饭的来。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死在了街上,尸体摆几天没人管。村长亲自找人埋了两回,破烦得不行。回到村委会在大喇叭里广播,以后再有外头来要饭的死了,谁埋给谁钱。不用给他汇报,直接找村会计拿。”
“这是什么事?我穿得也不像要饭的呀!”
尸体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瘦子。
“你都那个样子了,我们当你是要饭的你就是要饭的。”
“那倒也是。”尸体吐了一口痰,把烟头在土里拧灭,“亏得我及时醒了,再晚几分钟就让你们活埋了。”
瘦子嘴咧了两下,想笑没笑出来。
“他们怎么还没来?这离村子多远?”
尸体站起来,拍着屁股向山下望去。
“该到了呀!”瘦子也站起来想山下望。
“不等了。我力气也有了。咱们先想办法下去看看。”
“从这边上去,转过山顶,到对面梁上有路下去。”
“走。拿上锹和锄头,说不定用得着。”
“你是哪里人?来我们村干什么?”
“不能说。”
“你叫什么名字?”
“也不能说。”
“你不会是逃到我们这的杀人犯吧?”
瘦子站着不走了。
“我要是杀人犯你们还能活到现在?”
尸体自顾往山上爬。
“那总得有个称呼吧!”
“我姓方。叫我小方或老方都行。”
说话间他们猫着腰钻进低矮的灌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