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家中赤贫,或是死刑犯无人认尸,便用草席将尸体粗粗一裹,往某个偏僻山岗一丢弃,也就成了所谓的“乱葬岗”。
死亡就是这样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穷其一生,所获得的东西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甚至这样一副皮囊,都被如此轻贱怠慢地暴露于这荒山野地。
出了长安还要走好远,几乎都要靠近龙首原,刚刚由吴兴带路到达,一阵阴寒之气便侵入皮肤,昭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很快看到了卫青一行人和他们的车马,他们不远的前方,正是跪倒在地上的雷放。
尸臭浮动在空气中,也不知道雷被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处死,从那草席下露出的一双脚粗粗判断,至少也是前日死亡;到了今天,这样的气温下,自然要开始腐败了。
身后的吴兴已背过身去开始干呕,昭雪无奈,只能吩咐他先回侯府去,顿时令他如蒙大赦,赶快翻身上马离去。
吴兴的马蹄声惊动了那边的卫青,他看到昭雪,登时变了脸色:“雪儿,你怎过来了?”
昭雪也不是没见过腐尸,甚至是腐烂十多天的尸体,她也曾经参与了验尸工作。
她牵着坐骑径直走向卫青,将手中缰绳交到旁边的家仆手里,卫青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护在怀中:“别看,这不是你该看的。”
他只觉得,死亡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具十五岁的身体里藏着的是怎样一个灵魂。
“没关系。”昭雪轻轻说。
这片地方,实在是太过荒凉凄惨。她不由得叹气:“不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的,总归是死者为大。我没关系的。”
雷放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的绝望,他的无助,昭雪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卫青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正想要说什么,轱辘轱辘的车轮声传来,原来是孙荣带着棺材赶了过来。
“禀侯爷,奴才……正碰到有一件,尺寸合适的棺木……”孙荣擦了把汗,恭恭敬敬地说。
还没等卫青开口,雷放微微屈膝,抱起地上草席裹着的尸体,回身走到棺木旁。
孙荣和旁边的一众家丁迅速帮着打开棺盖,皱着眉捂着鼻子赶紧扭头,退开了三四步。
昭雪看着雷放将他师父的遗蜕轻轻放入那棺木,阖上棺盖,轻轻拍了拍,似在拂去表面的灰尘。
“办完师父的后事,雷放自会回长安履行对侯爷的承诺。”
他拿过马鞭,重又跪下,对着卫青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坐上了板车,赶着那灰色的驴子慢慢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他抱着希望而来,终究,只带了这么一具棺材,静静地离开了长安城。
即使再不忍心,卫青也只是无能为力,无法将雷被还魂。
“爹,雷被,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昭雪忍不住问。
卫青牵了她的手,二人一同回去了马车上坐定,车夫一扬鞭,便开始折回城里去。
“御史张汤不在廷尉府,那些当差的只说,雷被早在前日就被处死,尸首丢到了这乱葬岗。”卫青低声说,“晚了些啊……来不及,终究是来不及了。”
昭雪默默地不再发问。一路沉默着,渐渐听到了路上的人声,已经是接近了宣华门。
“您说,雷放还会回来吗?”她轻轻问。
卫青的剑眉又拧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又显现出昭雪熟悉的深邃之色:“我真心愿他莫要再回来。承影剑,我自会稍后派人给他送回去。这里,毕竟是长安。”
长安……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一,中国四大古都之首,朝代更迭,它却依旧屹立不倒,冷眼看着时空里的离合悲欢。
雷氏为了发泄被排挤怀疑之气,孤身上长安告发昔日主人,却还是在此饮恨身亡。
而他的儿子,将用自家的宝剑和余生的自由交换他的未寒尸骨,执着地护送他魂归故里。
昭雪冷哂:“这世上任何时候都在上演悲剧,纵是天子脚下的皇城,一样不可避免。”
卫青摇头道:“错。”昭雪一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正因是皇城,正因是长安,才发生着最多的悲剧喜剧。”
昭雪忽然觉得自己是懂这句话的。
她忽然不想再继续这样阴森森的话题,转念一想,道:“南夫人好像病得有些重,昨晚都发热了,”她一撅嘴,“您也不告诉我。”
“为何非要知会你?”卫青看着她,收起了方才的忧郁,似笑非笑的,“先生病倒,你这学生岂不正好偷懒?”
这表情可是十足的促狭……
“爹!”
近来令昭雪牵挂的是,南玉的病拖拖沓沓,却老是没有太大的起色,这不禁让她很是奇怪和担忧。
“医生不是说,只是个伤风吗?怎么会反反复复折腾这么久呢。”昭雪叹气。
南玉整个人已经是没有发热,却时不时地头痛发晕,后来还是只能老老实实躺在秋风院的床上休息。
昭雪垂头看手里的竹简,这是托霍去病帮忙“偷”来的一卷《孙子兵法》,曾经在高三的暑假有读过,凭着残存的记忆和之前南玉教的字,读下来也没有太大问题;趁着南玉不来查功课,她就拿来读读。
霍去病也好一段时间不来长平侯府了。听卫青说,他几乎每日都是去军营里泡着,显然比往日的训练更为勤奋了些。“秋高气爽,正好练兵,不然又到了冬日,诸多不便。”卫青这么解释,但昭雪从他淡定的表情里看出了别的东西。
既然霍去病正在加紧练兵,为什么她的老爹却还有空陪她和奶奶吃饭?况且,在说这话时居然也极为诚实地垂着视线,这在昭雪眼中,一下子就看穿是在撒谎了。
显然是,霍去病即将单独出征匈奴了。印象里,某一年霍去病三次出击匈奴,但都没有卫青的份,莫非,就是这即将到来的元狩二年?
这边厢,卫昭雪还在兀自胡思乱想,卫媪则慢慢开腔道:“雪儿,眼见这南玉病体难愈,不如,你换个识字先生罢?”
诶?昭雪愣了一瞬,立刻回答:“祖母,现在我已经可以自己慢慢啃书了,不用换老师,我自己读书。”“雪儿这么快便无需先生了?”卫青奇笑道。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和南玉、卫不疑都有了感情,如果要换老师,总感觉怪怪的,昭雪向卫青使眼色,希望他能帮自己劝说卫媪。
卫媪也感到很惊奇,随即很宽慰地笑起来:“雪儿可真是聪明伶俐……”“娘,雪儿既已自己足以应付,何必再更换先生,多些麻烦事。”卫青道,“看南玉教得如此好,若换了个却不及她,岂不是耽误了雪儿?”
一番话很是中肯且柔和,卫媪本也只是随心一说,于是也就不再重复。
吃完了午饭,昭雪向他们告辞,和绿香、清瑟慢悠悠地往云华院走回去。秋日午后的阳光很是温柔,不像夏天那般酷辣,吃完饭后在阳光下散步、促进消化,特别惬意,这也是昭雪喜欢秋天的原因。
三人回到院子里,在葡萄藤下踱步了大约二十分钟,刚刚卫媪的问话让昭雪冒出去探望南玉的念头,转悠了一圈,她便精神抖擞准备往秋风院去。
“小姐,又不是上战场,还要先热身?”绿香渐渐被她熏陶出了现代化的意思,基本上习惯了她时不时蹦出来的奇怪字眼,甚至还学会了应用。
昭雪伸出食指对她摇了摇,拨了一下额前刘海:“这是饭后的习惯性运动,不然,人要是长胖了,身体的可操作性就会大大降低啊。”这是家里爸妈一直贯彻执行的教育方针之一,塑形保持身材是其次,重点是要维持肢体的灵活性和敏捷度。
绿香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倒是清瑟“唉”地叹了一声:“所以,侯爷总责备我们没有照顾好小姐,小姐总是这么瘦。”
三个年轻的女孩子互相调笑着,便朝南玉的秋风院走了过去。转过一个弯,阳光直泻而下,昭雪眯起眼睛,忽然一把扯住还要继续前行的绿香和清瑟。
“你们看那门口,是不是宝夫人和紫夫人的侍女?”她悄悄说。
二女望了望,“没错。”绿香轻呼。“那青色裙子的是妙奴,高个子的是曼烟。”清瑟也说,“她们,她们怎么会在此处?”
两个贴身侍女在此,意味着的是,她们的主子在此。据说这三位夫人私下来往是不多的,这几个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鬼?